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十三章 风雨归人4
云康点头，“都说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徐澄一门却为忠贞气节不屈于帝皇威严，叫人由衷感佩。珏儿来云庐的时候，宜儿尚未出生，他就像我的第一个孩子。一门死难，家破族灭，父母双亡的忠良之后，我哪怕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周全。为安全起见，我将他改姓“祁”，乃因“徐”“祁”二字吴音相似。我对珏儿视若己出，宜儿有的东西，他一样不少。我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便是云庐一切，将来也想由他继承。只是，只是我不能将宜儿许他为妻。”云康仰天长叹一声，“为人友，我可以不惜己命。为人父，我却不能不为我唯一的女儿做长远计。”
“先生……”荀予佑不觉感慨，想想自己，忽然羡慕云宜有一个如此疼爱她的父亲。
“成王败寇，时至今日，徐家仍是朝廷钦定的叛逆。”云康继续道，“珏儿若知身世，恐不能安处于世。我与亡妇情深意笃，唯有宜儿一女。亡妇去时，一手握儿小手，一手执我之臂，万般牵挂，俱在眼底。我抱着宜儿跪于榻前，立誓决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为此，我再不婚娶。我此生书画为伴，诗酒放达，也从未想过要宜儿嫁什么金龟婿，只望她能无忧无虑，安然一世就好。身为小民，自不能与朝廷相抗。我不能让她身负先朝余逆之名，陷落于徐家的血海深仇之中。身为父亲，我也难免没有一己私心。所以侯爷，可怜天下父母心，唯有将宜儿托付于你，我才能死亦瞑目。”
“先生还值壮年，切莫如此说。”荀予佑听云康之语竟有悲凉托孤之意，忙出言阻拦。
“人寿几何，原不是自己所能掌控。更何况，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云康话音才落，窗外便是一声惊雷，狂风猛然吹开竹制的窗棂，屋子里顿生寒凉。
荀予佑起身关窗，但见窗外暗云低压，风卷叶舞。深秋时节，山里鲜少雷声，这一声惊雷，颇叫人心神不宁。他心系云宜，不知她是否已回到云庐。转念想有祁珏陪在她身边，自己原是多虑。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关了窗转回身道：“此事若无人知晓，祁珏可以永远只是祁珏……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云康颔首，“侯爷刚才在内室想必也听出些端倪。”
荀予佑道：“不甚明了，但先生避入此处，莫非也与那人有关？”
云康默然片刻，说：“侯爷果然明察秋毫。我后悔当初不该把珏儿留在云庐，他去了赣王府，迟早要出事啊！”
荀予佑挑眉，“先生也知赣王……”
“赣王之心，路人皆知。”云康道，“当年他还是荀权庶子，便在南京与我和徐舟交游。彼时我尚不知他身份，后来才晓他有意拉拢天下文士。荀权曾随成帝奉天靖难，世传有‘事成中分天下’之说。荀权虽薨，但观今日赣王动向，只怕其志亦不在小。他数次相召我去洪都，我俱托辞不应。这一次，居然还要宜儿同去。眼见避无可避，侯爷又恰遣人复来说媒，我便当机立断将宜儿托付给侯爷，自己避入这山间幽谷，对外只说云游未归。只是，想不到他们竟会把珏儿请了去。荀瞻濠与徐舟相识，那时的徐舟年轻俊美，是南京城里风流倜傥的人物。如今珏儿酷有乃父之风，只怕他一眼便能瞧出端倪，珏儿难免不在他网罗之中。”
“先生隐居山林，却能洞见世事，叫人佩服。”荀予佑感叹。
云康摇头，“侯爷才是明察秋毫。我一点私心，在侯爷面前惭愧之至。”
“何谈私心，不过是人之常情，情之所致罢了。我对云姑娘的情意，先生也是知道的。先生既肯将她托付于我，我定如先生所言，爱她，敬她，护她一世安然。”
云康点头，微笑道：“如此，我死可瞑目。”
荀予佑听云康又出此语，不觉隐有不详之感，忙说：“先生切莫再这样说，先生一定会高寿的。”
云康摇了摇头，“不期高寿，只愿你现在就叫我一声‘岳父’。”
荀予佑闻言倏忽跪下身去，恭恭敬敬给云康磕了三个头，道：“荀予佑拜见岳父大人。”端起桌上的茶递到云康面前。
云康安然受了荀予佑的大礼，接了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忽地也跪下对着荀予佑磕了一个头。
慌得荀予佑忙一把扶住了道：“先生，这……哦不，岳父大人，这是干什么……”
云康反手抚上荀予佑的手臂，“适才侯爷说云康对你有天高地厚之恩，其实侯爷才是我的大恩人。当年若不是你，只怕宜儿已不在人世。你救了她，便是救了我云康，我一直欠侯爷一个郑重的道谢。只是你这手……你这手每逢阴雨，是否还酸痛入骨呢？”
“救危扶困，仗义援手，谁都会这样做的，岳父大人千万不要挂在心上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授我半年书画，即使没有求娶婚姻之事，在我心里，也早就将您视作尊长至亲了。”
荀予佑扶起云康，云康兀自拉着他的手叹气：“当年若是不伤了这手，如今你也是工笔大家了。我本想将此事告诉宜儿，只是你总不愿她心中有所负担。”
荀予佑点头，“我只愿她以真心系我，不必以此为虑。”说完又神色黯然，“不过，怕是她心头始终只有祁公子……”
“这也是我刚才跪你的第二个原因。”云康深视荀予佑道，“我对宜儿虽严加管束，却总怜她年幼无母，难免骄纵了些。她自小只与我和珏儿在云庐相依为命，不谙世情，还望侯爷能宽容她将来或许的种种任性，以及，以及……她对珏儿的情意。宜儿虽幼年丧母，但前世定是修足了福气，才会遇到侯爷。我只望她身在福中能知福啊！”
云康紧握住荀予佑的手，窗外大雨已应声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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