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也许正如同莎翁所言,“一千个读者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人对于水的理解,想必也无法简单地来标准化。印象中,水似乎总与各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联系在一起,于潜移默化之中,对人的心理施加影响。事实上,就像我们经常无暇顾及身边的很多事物一般,我们也很难将自己的注意力分配给水。
或者,我们不妨给水一个机会,也顺道给自己一个机会,尝试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谈论水,重新思考我们与水的关系。
一、水至,万物生长
人类社会有很多或明或暗的规则,其中有一条便是“先来后到”。可轮到我们用这条规则来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人类与生俱来的傲慢和非理性就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这群地球上的后来者往往更习惯于以一种征服者的姿态来俯视自然,这其中就包括水。
私以为,这种态度实在欠妥。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认为“人类不过是一种没有什么特别的动物”,并且对“人类中心主义”这种狭隘的偏见深恶痛绝。而实际上,即使撇开道德判断不谈,这种态度的恶果已然表现在范围越来越广、破坏力越来越大的自然灾害之中。
《人类简史》作者 尤瓦尔.赫拉利扯得有些远了,不妨把历史的镜头往前拉:
大约20亿年前,细菌和蓝藻开始出现在地球。然后是漫长复杂的生物进化期,此间人类长期缺席。当然生物界没闲下来,进化的小火车一直不疾不徐地与时间做朋友——从鱼类、两栖类,直到鸟类、爬行类,终于来到了距今200万年左右——这时南方古猿作为人类的代表才姗姗来迟。
上面这一大串,与水又有何相干?关系无疑是有的。如果思考得足够深入,你会发现水能被称为“生命之源”,在此处就能找到一个强有力的解释——作为地球上一切生物的进化原点,水并非一个抽象概念——它不仅为每个生物的生存提供稳定的环境,还直接充当了个体生命的组成成分。
人类的漫长进化历程接下来是漫漫长夜,古猿继续进化成猿,再到智人。人类社会持续发展,种族不断进化,终于到了这么个阶段——抽象概念和群体想象为集体所接受,这时候,水的重要性才有了文化层面的意义,以下的历史记忆才有了被记录下来的社会学基础。
大约是公元前3200年,在一片被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所滋养的肥沃新月地带,苏美尔人尝试着用楔形文字记录下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几乎同时,在遥远的东方,黄河流域中下游地区的一些村落里,渔猎归来的仰韶村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制作人面鱼纹盆的手工劳作之中。今天,我们知道的是距今约3200年,这两种文明的创造者在不同的空间劳作,用不同的语言交流;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同一时间依水而居,都在大河流域的滋养下静静地发展着属于自己的文明。
楔形文字和人面鱼纹盆水滋养了人类文明,但它的影响力远超于此,动物们对此应该深有体会。直到现在,在广袤的东非平原上,声势浩大的动物大迁徙剧情还在持续上演。雨量充足的十二月至五月,超过一百万头的角马、十五万头斑马和三十五万头瞪羚便会从坦桑尼亚走向肯尼亚数百平方公里的茵茵绿草。约六、七月间,随著旱季来临,这些动物便会向北回归,寻找印度洋的季候风和暴雨所带来的充足水源和食物。这套自给自足的生态循环系统在人类文明侵入之前,就已经在东非草原上运转了数万年。而掌控这套循环、让这场壮观的“动物迁徙秀”得以发生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水的牵制和影响。相似的剧情年年上演,雨季来了又走,动物们也由着自己的本能完成着一次次充满艰险的寻水之旅。
年复一年的“东非大迁徙“不知道在哪看到这么一句话,“当你身体上某个部位有感觉的时候,这个部位多半就有了些毛病”,想想确实也是。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很少有极端缺水的体验(这种体验没有最好)。《三体》中以三体人为例对此有一种很好玩的设想:当乱纪元的时候,气温波动极大,三体人就脱水,然后被收拾成蛋卷儿存起来;等到恒纪元,昼夜规律地变化,这批蛋卷儿就被放在水里浸泡,泡开了就继续文明的进程。不过要是碰到“三日凌空”这种奇葩气候,估计卷成蛋卷也没戏,等着被烤焦才是宿命。我当时看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了生存,偏偏进化成热水袋,说脱水就脱水,还不能摆脱被烤焦的命运,生无可恋的节奏啊……恰好,这时候三体文明突然收到了地球文明的示好,金风玉露一相逢,于是星际迁徙被激活也不难理解。
从生态和历史的角度来看,水被誉为“生命之源”没大的问题,它直接促成了人类进化,滋养着人类文明。那么在其他领域呢?事实上,当我们在谈“水”的时候,又岂止于水?在文学和艺术的领域,水甚至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
二、水韵,春水东流
中国这片相对封闭的古老土地,尤其适合规模化地聚族而居、精耕细作。相比于游牧民族的动荡和变化,稳定的生存环境极大地保证了生产力,从而催生出中华民族这种内敛而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
既然是农耕文明,便少不了农事活动,古时桑耕畜织这些常见的生活场景,样样都离不开水。不过古人对于水的喜爱,也存在一个“度”的问题。
水这东西不可或缺,少了万万不行,遇天大旱是直接影响收成的事情,若是再碰到“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情况,租子没法收,社会救援也就乏力了,八成会闹饥荒,等到饿殍遍野导致社会心态失衡,也就离揭竿而起不远了。《水浒传》里就有这么一出,“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吟完这首诗,晁盖、吴用几人就智取了生辰纲。
黄泥岗智取生辰纲水少了不行,水多了也有问题,尤其是黄河流域。黄河虽然贵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奈何脾气不大好,一言不合就泛滥。不过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禹就跳出来了,结婚才四天就泪别爱妻,十三年战斗在治水前线,三过家门而不入,吃在工地、住在工地,不怕脏不怕累,终于创造性地“疏”通了水道,向东导水入了海。必须要点个赞,即使是神话故事,这件事办得也够利落。
神话传说《大禹治水》所以谈到水,量太少或是太多,都不大合适。总是分寸感恰好的时候,古人才会觉得踏实,也才能心安理得地表达着各种或浓或淡的情绪。
譬如周代,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河边采摘荇草,没想到成功地撩起了一枚文艺男青年的深深爱意,这时候男青年不太好意思开口,怎么办?他的解决方案是,一边怪少女过分美丽,一边把水扯了进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譬如东晋,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王羲之与友人会与会稽山之兰亭。虽无丝竹之乐,身处于崇山峻岭之境,居于茂林修竹之间,引流觞曲水,一觞一咏,便留下了《兰亭集序》这样才情旷达的书法杰作。
譬如唐朝,李白游历至泾县,乘舟将欲行之际,汪伦偕村民踏步唱歌为其践行。这种颇具仪式感的古朴赠别方式,估计谁见了都会被触动,何况李白这位典型的性情中人,于是他瞥了一眼脚下幽深的桃花潭水,就地铺纸研磨,留下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名句。
不知是否巧合,谈到送别,似乎多以水为背景,并且往往还伴着酒。单就酒而论,古人似乎比我们领悟得更为透彻,也更具韵味。深究起来,古代信息不畅,杯酒过后,挥手作别,此生便再难相见。所以,酒在此情此景之中承载了太多的厚重,一杯酒就是一辈子,无不讽刺的是,这种伤感的离别场景却因此而具备了悲剧美学的价值。
一说荆轲。燕赵自古多慷概悲歌之士,料想荆轲刺行刺秦始皇之前,在易水旁,向太子丹和高渐离饯别之时,手中必是有酒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喝完这盏酒,前路凶险,便只顾忠义,生死由天。
再谈弘一。弘一法师在俗时,“天涯五友”中有位许幻园。大雪纷飞的一个冬天,许幻园站在门外向弘一告别:“叔同兄,我家破产,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君子之交,淡然若水。想必李叔同也知道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会再见。他望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脑海里满是昔日杯盏交错的温情岁月。“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事本无常,在雪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后,弘一法师转身回屋写下了名篇《送别》。
文人墨客对水偏爱有加,或许得益于水所具有的强大包容力,能够很好承载人们变幻莫测的情绪。然而,水之为水,跨越千年而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相较于无常的情绪,水这种稳定的特质无疑指向了更为深刻的哲思。
三、水逝,似水年华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道德经》第八章
论起“水”的哲学,绕不开老子的这段话。对这句话的阐释很多,我个人如是理解——上等的“善”仿若水一般,善于滋养万物,却不与万物相争;甘愿处于众人所厌恶的境地,所以这种品行非常接近“道”。
上善若水多年前,我初看这段文字时,第一反应就是品行接近于“道”,好像对自己也没啥好处;水这种滋养万物、不求回报的行为岂非有些冒傻气?现在经历的事情多了些,再细细品味,才自觉多了些味道。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能够建立联系,有个不言自明的前提,那就是“交往往往基于价值交换”。扪心自问,谁愿意和一个从不肯吃亏的主儿打交道?即使迫于形势所限,必须与这种人发生联系,充其量也只是短期行为,无法持久,时间一长彼此便江湖路远,不必再见。月盈则亏的道理大家都知道,换一种表述也许更容易理解——长期交往是多轮博弈,而在多轮博弈中绝对不存在零和结果,双方往往通过相互制衡来达成一种均衡态势,进而保证双方更好地合作,从而实现双赢。
所以,“上善若水”这句话很美,这绝非仅仅因为它音律上的美感,更是因为水所具有的一种远见卓识的智慧。但是,这还不够。水能为众人所称颂,除了上述提及的“智慧”这种特质,还有一种更加难能可贵的品质,那就是“自然”。且看超验主义哲学家亨利.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对湖水的一段饱含深情的描述: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搭建的小木屋在这样一个日子里,9月或者10月,瓦尔登湖是一面十全十美的林中明镜,它四面用石子镶边,在我看来,它们珍贵如同希世奇珍。没有什么能像这么一个躺在大地表面的湖沼这么美,这样纯洁,同时又这样大。水天一色!它不需要一个围栏。民族来去更迭都不能玷污它。
梭罗的描述把水纯净自然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仿若这一波湖水如同一位涉世未深的妙龄少女一般,睁着美丽而又明亮的双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身的绝色天成。对此苏轼有诗差可比拟,“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自然纯净的确有一种魔力,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被扑腾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婴儿盯着,也很难不被感染,仿佛觉得心都要被融化了。事实上,“自然”二字看似平淡无奇,要真正做到却大不易,道家强调“合一”,佛门推崇“不二”,本质上都是想要去分别心,怀慈悲念,复归自然。对此,古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马克.奥勒留在《沉思录》中这样回应:一切事物如果有其自己的任何美妙处,其本身便是美的,无需旁求,赞美并不算其中的一部分;受赞美并不能使它变得更好或更坏。我想至于水,如果不刻意去赞美,至少担得起“自然”二字的评价。
马克.奥勒留骑马像落笔于此,惊异地发现,我们平日里熟视无睹的水,似乎兼具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洞悉世事的智慧,以及涉世未深的天真。这种成熟而不世故,老练却又天真的品性,几乎肯定会强烈地吸引那些历经世事,却又不失赤子之心的灵魂。
缘于此,如果孤身一人行走天地间,目力所及,惟逝去的苍茫江水,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难免会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凉喟叹。也不光是陈子昂吧,孔老夫子在川上寄情于流逝的江水之时,应该也有感于时间毫不留情消逝的客观本质。而在我看来,最能够清晰地意识到“水和时间”的这种客观特质,而又能用达观态度来淡然处之的人,并非陈子昂,甚至也不是孔子,而是诗人张若虚,这位初唐诗人在《春江花月夜》中留下了这么几句,孤盖全唐: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诗人江畔观月,以水为源,月为媒,任由思绪穿越时空,而终归于青枫浦上悠悠白云,借助一江春水,于风轻云淡之间完成了一场关于时空的哲思巡礼,诚非大手笔不能为,实在令人叹服。
当然,这一江春水可不管这些,依旧汨汨地奔涌向前。但几乎可以肯定,看似平淡无奇的水必将继续撩拨更多人的思绪,引发他们对于时空的感悟和思考。
尾声
行文至此,思绪难平,竟有几分难舍之意。
我想,可能除了水以外,再也难以找到另外的存在,能够对我们进行如此长时间的无私滋养,以及这般深刻的启迪,并丝毫不求回报。
确实,无须多言——上善若水,故几于道。我们谈到水的时候,又岂止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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