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今年64岁，从外貌看像74岁；她总说自己最胖的时候是120斤，实际上现在也就80多斤；她的学历是小学毕业加七天初中，能看书看报；她的工龄长达40年多年，工种一直是种地；她是三个孩子的妈，夭折一个，存活两个；她是家中长女，是“抱金砖”的老婆，这个人就是我妈。
上图拍摄于昨天中午，带老两口出去吃饭
我妈是姥姥、姥爷的长女，姥爷只长她18岁，她说记忆中姥姥和姥爷都没抱过她。姥爷经常给她买新衣服，穿完一年就给弟弟妹妹们穿，基本都是偏中性款式。妈妈小时候是由她的奶奶带大，宠爱到3岁的时候就会抽烟，不但不被劝阻，给配备了的小烟袋。东北八大怪里说的“姑娘叼着旱烟袋”就是妈妈的童年。
在她50年烟龄的时候，她毅然戒烟了，理由其实是为了我们，觉得住在城市的楼房里面，抽烟的味道太大。其实她几年都不来北京一次，姥姥觉得她不抽烟有点犯傻，我们则觉得很心酸，虽然不抽烟对她身体有好处。
1、妈妈14岁：生产队里的女童工
妈妈读了六年小学，学习成绩都是班级第一名，上初中只读了七天。家里说缺少劳动力，她就下来回生产地劳动了。那年她也就14岁，现在来看，她属于童工。
当时农村的土地没有承包到户，她去生产队里跟大人们一起劳动，挣工分，分粮食回家。每年她都能挣300多分，跟一个成年劳力的工分基本一样。生产队如果发一些年糕、豆腐之类的福利，她总是带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吃，自己也就尝尝。
那个时候种地基本是手工劳动，妈妈有时候会给我讲她当年干过的农活，比如拔谷子地里面的荒草，分辨什么是谷子和谷莠子，一天下来，她说睡觉时候眼前都是绿苗。她说最不好干的活是往地里抹农药，没有喷雾器，用手工抹在作物的叶子上，农药味及其刺鼻，甚至没有带口罩等防护措施，那是她最难以忍受的工作。
她给我们讲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很平静，没有过抱怨，多年之后我问她，是不是这个活也可以不是你去啊，她说是，但是为了多挣点工分，她都在坚持。至于那些修大坝、抬土、挖沟的活自然不在话下。
在姥姥家村里生产队劳动的近十年中，她时常给我们讲一个女知青的故事，相信这个人是妈妈年轻时候最崇拜的人。她总说那个女知青的字写的特别漂亮，拔草之后还能把手洗白，上面没有绿色的植物浆。那个女知青不断给长春日报投稿，后来在知青点就被提拔到报社上班去了。
字写的好看，还能给报社投稿，这两点在我的童年里都认为是最成功的事情。日后我走的道路居然就是这样，字写的不难看，干的是新闻工作，而弟弟也是这个行业。也许这样的选择是让经历很多遗憾的妈妈心里有个安慰。
2、妈妈23岁：以争吵为日常的婚姻
结束了在姥姥家村里生产队的劳动生涯，妈妈结婚了。她并没有因为结婚而改变务农的命运，而是面临着更多的土地和更多的农活，种地这项工作成了她唯一的谋生手段。
妈妈比爸爸大三岁，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遵从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姥爷之所以同意这个婚事，是多年前认识我爷爷，尽管爷爷去世多年，他也没见过我爸，但是他觉得老子英雄儿好汉，于是就把我妈嫁给了我爸。
现代版的“姐弟恋”婚姻，在当时则是“抱金砖”的婚姻，女的比男的大并不稀奇。结婚的时候，妈妈23岁，爸爸才20岁。没有恋爱过程，属于相亲之后，“挖在筐里就是菜”的类型。妈妈说这样的结合也能很好，没有啥选择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妈妈性格刚烈，得理不饶人，爸爸也是火爆脾气，大声吵吵算聊天是常事。
甚至我一度认为，他们争吵就是表达爱情的唯一方式。直到我结婚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沟通始终有问题，碍于世俗和责任的婚姻，少了太多的理解和温存。而这样的婚姻，对于敏感的妈妈来说，并不能说得上是圆满。
爸妈的日子属于白手起家型，结婚不到半年，就分家另过，奶奶给了他们两副碗筷和一瓶油，借住在伯父家的里屋。我的姐姐就是出生在这里的，妈妈说没人帮她带过孩子，5天自己就下地做饭，生了10天了，姥姥才来看她，不到一个月这个娃娃就夭折了。妈妈说长的比我好看，是双眼皮，很白。
姐姐夭折后她就得了乳腺炎，俗称“闹奶子”，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手术，每天往乳房里塞药布消毒，遭受无穷的痛苦之后才治好。每当她谈到这件事，我都能感受到刻骨的疼痛。
丧子之痛似乎对妈妈的打击不是很大，因为日子过得本来也很苦痛，后来就怀上了我。当时村里的计划生育抓的很紧，说我爸是早育，在我出生的前一天还要拉着我妈去引产。老大生下来就没了，老二还要被引产，奶奶将计生干部给骂走了。我妈说她相当感谢我奶奶，是她救了我。
2010年夏天，拍摄在家乡村口的马路旁，我在这里等大巴车去长春，在这个村口，妈妈送了我无数次。
眼看着小命不保，我于是第二天就出生了。出生就意味着倾家荡产的罚款，300块钱。是当时爸妈几乎一年的收入，在我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奶粉钱就被罚没了。家里冷到冬天我的脸都能冻伤，妈妈走哪里都背着我。因为没有人帮她看孩子，还有无数的家务和农活之类。更可怕的是我依然是体弱多病，抢救多次。妈妈坚信我不会夭折，铁了心要把我治好。
在乡村老太太中西医结合下，我神奇的活下来，并且不哑巴，不口吃，会走路。这些妈妈担心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妈妈说，算命的说我棒子打都不会死，于是我就活了，你姐没你重，犯说道就没了。其实这都是亲戚安慰她的话，她还真信。
3、妈妈快乐的18年：隆重的早饭
伴随着我的长大，我家的日子逐渐好起来，但是妈妈依然格外的劳累。生产队解散之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施行。她跟爸爸承包土地，起早贪黑的种地、锄草、收割等等。男人干的农活她都能干，而且速度也是相当快。爸爸年轻时候身体不好，还极其热心肠，每次生病几乎都是帮别人干活累的，回来就发高烧，打点滴。
这个时候家里的农活和照顾我就全部落在妈妈的肩膀上。爸爸病完我接着病，感冒、发烧、腮腺炎、红眼病啥的，只要有流行的细菌病毒，我几乎都能赶上。养这么个操心的孩子，妈妈真是受累。这十年中，家里盖了房子，买了拖拉机，在农村日子还算过得去。
本以为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过着，我也就是个独生女了。80年代末，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开始放开了，老大是女儿，女方过30岁，就能给个二胎指标，我家的情况正好符合条件。他们也纠结过能否养得起的问题，后来还是决定要再生一个。
当时我的心情最为沉重，村里流传的都是生了儿子虐待闺女的故事，我几乎都想离家出走，如果生出来的弟弟欺负人、爸妈还看不上我的话。妈妈可能发现了我的苦闷，说一定同样对待，不会让弟弟或者妹妹欺负我。我的所有疑虑在弟弟出生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见到他可爱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多了个玩具和玩伴，哪里还会想到他会欺负我呢？
妈妈履行着她同样对待孩子的诺言，给弟弟的食品几乎都有我一份，奶粉除外，因为我不爱喝。我大弟弟整整九岁。妈妈就像一个小孩一样的照顾我，从来没说过，你是姐姐，少吃点的话。
她觉得小孩是很馋的，10岁的小孩也是孩子。在这种的培养模式下，弟弟从小就很懂事，1岁多的时候，妈妈没上桌子前，他总会夹块菜在妈妈碗里，我则是帮忙干点活。弟弟没有像村里的有些小孩那样欺负姐姐，而是有事情都一起分享，比如吃个苹果，也是他先拿来，让我切好，然后一起吃。现在想想这画面，也是十分美好。
尽管弟弟那么小，妈妈对于我的照顾一分也没有少过。从我上小学到初中毕业，一直弟弟上小学初中毕业。妈妈每天的早饭总是做得很隆重，虽然菜很清淡，多半是炒白菜、萝卜汤之类，她都要现做米饭。
早饭我们没有吃过剩饭。早晨6点上学，5点肯定吃上饭。她会计算时间，让我们都吃好，还得慢条斯理的吃好再上学去。她怕我们吃了剩饭坏肚子，怕胃落下毛病。在弟弟上初中的时候，有同学说胃疼，他回来跟妈妈讲，胃在哪里呢？我怎么不知道疼？妈妈每每提到这个事情，都由衷的自豪。
两个孩子差了整整9岁，起早做饭的事情妈妈坚持了十八年。都是看着孩子上学的点，做合适的饭，有时候还有准备好午饭，装好饭盒。人生有几个十八年呢？她几乎没睡过懒觉，孩子放假了，她还有鸡鸭鹅的要喂，买不起肉的日子，鸡蛋、鸭蛋就是最大的补品了。
4、妈妈45岁：掉光牙的老太太
秋高气爽，一地玉米，这是家里秋收的景象。墙头上坐着的是弟弟，家里有活，他有空都回来干。
比起做饭来说，这十八年最辛苦的事情还是种地。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地没少过20亩，在我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家里的地最多时候达到40亩。几乎不雇人，就是爸妈自己春种秋收，爸爸还开着拖拉机揽了别人家的活。
种地还好，秋收都是抢着收，爸爸给别人家拉玉米去了，家里的活就得妈妈一个人干。天不亮出门，午饭就是馒头就凉水，晚上看不见回来，回家还得现做饭，晚饭后还要跟爸爸去拉自家的玉米，爸爸一般深夜才开车回来收自家的粮食。
常年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妈妈过度的衰老。40多岁的时候，牙齿就全不行了，拔掉换成了假牙。那年她刚拔完牙，我正在读高中，周末回到家，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眼泪就几乎忍不住了，40多岁看起来像60多岁，脸色苍白。脑袋上围着一条花格子三角围巾，挎着筐要去帮别人家打玉米。我夺下筐，替她去帮人家忙。
那个年代，大家干活都不雇人，打玉米都是轮流来，谁家打玉米，周围的人都去帮忙，就是换工，往往一个冬天，妈妈都在帮人打玉米，把玉米棒子捡到筐里，挎到机器那。如今都是机械操作，可以专门雇工，而现在的妈妈，挎筐都费劲，早已经丧失了干农活的能力。
妈妈在50多岁的时候，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就是个典型的老太太。2006年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爸爸给她买了一张站票，到北京昏睡了2天。每次提到这个事情，她都抱怨很久。在北京，每次上公交车都有人给她让座，在火车站，乘务员会主动引导她去老幼病残孕专门的候车室。
5、妈妈的哲学：不亏欠
在她多年艰苦的种地生活中，亲戚朋友有时也对妈妈的如此辛苦相当之不解，甚至还有人笑话他们。说种那么多地，也多赚不了几个钱何苦呢？供孩子上学也没用。妈妈对此有她的观点，孩子上学那么累，如果学费还是借的，那得心理压力多大啊！宁可我们累一点，也不要孩子欠别人家的人情。欠父母的不算欠，谁让我生了他们，没有其他本事，种地赚钱供孩子也是自己的选择。
关于我们的教育，妈妈说她没费什么心。而现在回顾一下，我和弟弟在小学前，一年级的课程基本都是学会了的。妈妈一边忙其他的事情，一边教一两个字，积累了几年，就都会了。她偶尔也吹吹自己，别看我小学毕业，我可是那个学习好的，都学会了，教你们没问题。
到了学校时候，她基本就不能辅导了，总说一句话，要么好好学习上大学，要么回来跟我种地，两条道自己挑吧！在懂事的时候，我和弟弟都被妈妈带着下过地，各种农活都操练过。自己日后道路怎么走，估计都心里有数了。
她不打骂孩子，教育用的都是攻心大法。无论上学还是生活，她的规矩都是固定在你的心上，让你万般武艺，也脱离不了她的包围圈。她觉得小孩就是大人，啥事都懂。
在这种鼓励下，我们也就都成了大人。我曾经把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收音机用水洗坏了，几乎是家里一年到头剩余的钱买的，但是她没怪我，因为她知道孩子不晓得水洗收音机会坏。对待老人，她深信言传不如身教。白手起家的她从未记恨过我奶奶，过年过节都去看她，做好吃的也会叫上她来我家。
看过倪萍写的《姥姥语录》，其实妈妈也有几句经典的话，比如能行风行风，能行雨；吃亏就是占“享有”（东北话，好处的意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得哗哗的；别人吃面包，我们吃高粱米饭，也不是啥磕碜事，你到我肚子里看了吗？别人要跟我扯闲话，我先骂这个人；啥人也别在乎他们，大家都是平等的；学习有啥难的，跟铲一垄地似的，定下来几个小时铲到头，低着头就到了；穷和埋汰都不是病，懒和品质有问题才是大病；你不把我们当儿女，我们一定把你们当老人等等。
从她时常说的话语里面，隐藏着她的人生哲学。这么多年我才逐渐体会她这些年内心的痛苦与希望。
6、我爱你，妈妈！
“写字好，能投稿”的人她一辈子也不可能了，而我和弟弟的潜意识都在向这个方向走，不是她逼迫我们，而是我们的潜意识打下了这个烙印，这么做才对得起妈妈。她对子女的操心之处之多，我当了妈妈之后才深有体会。
在高考扩招的1999年，我考上的是专科，大学一般，我还是不太情愿的去报到了。第二年，很多复读的同学都考得不错。妈妈开始内疚，觉得当时她应该逼迫我复读，提前一年走是耽误了我。而她更担心则是我的身体，怕复读压力大生病，会得不偿失。直到我艰苦努力突破3%的名额，专升本进入统招本科序列，读了一个正常的大学，她才真正放下这块心病。
紧接着她担心的就是考研问题、恋爱问题、就业问题、房子问题、生孩子问题。总之没有哪一样不是她担心的。担心之余还不敢说，都是过后才承认自己担心过。
2003年非典那年，我正在读大学，村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北京简直就是前线，没准哪天就传个死信到家。在那个夏天，妈妈病了，发烧40来度，她都没告诉我，还得了胆囊炎。我没染上非典，她都吓成这样了，我要是真的没了，估计她也活不成了。
从非典之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几乎每两三天就得给她打个电话，非典时候是一天一个。这些年不知道给通讯事业贡献了多少钱了。而这钱比火车票便宜，随时报平安，减少的是妈妈的担心。我真不希望她在家里瞎琢磨，再生病了。
她时常问：“你和弟弟有没有嫌弃咱家穷，父母是种地的，要托生个好人家，你们会比现在更有出息多了。小时候你多会画画啊，弟弟听见音乐就能用口哨吹出来，要是在城里上个辅导班啥的，没准都有点天赋。”“没准在有钱人家我们就不爱学习，啥都不会呢，爸妈是种地的，我们感觉挺美的。”
妈妈从没有穿过裙子，保持着她传统的形象。而她的思想，一天也没有与时代脱节过。用弟弟的话说“我妈是个与时俱进的老太太”。
跟她聊天就如同跟朋友聊天，可以跟她分享学校的乐事，跟她说国家大事，跟她聊演艺圈的八卦。她甚至能给我讲述她看过的长达40集的电视剧的故事，然后从中说悟出的道理来。现在学会了用手机发短信，用微信发朋友圈，自己调试好玩的APP，总之还是个跟上时代节奏的老太太。
妈妈几乎没有享过什么福，她一辈子都在担心，很多她担心的事情也都应验。结婚十年我都没生孩子，她担心至极。等到我家宝宝出生的那一天，她的身体就撑不住了，一下子生病。
我一直自责，是她怀孕时候照顾我，累病的。而后来的种种结果显示，她的病是积劳成疾，从外表逐渐深入骨髓的。医生所说的血液病，就像扁鹊见蔡桓公里讲的那样，“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2015年，妈妈确诊为淀粉样变性肾病，那一年，她身体遭受无比痛苦，肾穿骨穿各种检查，上刑般尝试。这些年，她忍受肉体和精神双重重压，与疾病做着抗争。
她大半辈子隐忍，有担当，一下子变成自己啥活不能干，还要人照顾，变得极其不适应。在她生病之前，从她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皱纹里，我看到的都是淡定和从容。在她生病之后，眉眼之间都是焦虑，一点点小事都会让她烦躁不止。她不止一次跟爸爸说放弃治疗，又一次次的坚强克服过来，给我们一个温暖的微笑。
庆幸的是现在医疗水平日渐发达，让罕见的疾病治疗起来如同治感冒一样简单。
她努力让自己像个正常的老太太，有了精神就干家务活，四处溜达锻炼身体。她会用手机查菜谱，给孩子们研究一盘好菜，也会用手机搜电视剧，自己看得很开心。
在她教我儿子读书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妈妈还年轻，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告诉这个字念啥！
母亲节到了，祝妈妈天天快乐，没有担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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