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海
二十五
闻听老乡绅作古，除了本村村民几乎家家来人吊孝以外，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也纷纷前来奔丧祭奠。本打算在家停灵一七出殡，却因吊孝者太多，不得不再延长了两期。在这三七里，每一日都能听到熟悉的陌生的男男女女发自肺腑的哭声和惋惜声。这些人中除了一些纯粹是仰慕其德行的，其余大都是在民国十八年的饥馑中在马王庙门口吃过老乡绅的舍饭而存活下来的幸存者本人或者其儿孙子女。庞大的上集赶会般的人流和震耳欲聋的悲泣声无不强烈地冲击和震撼着每个人的视觉和灵魂，人们争相传颂着这位老者的无量功德。正如老学究王贤让先生现场挥毫泼墨写下的那幅极具概括的挽联：大丈夫为生民立命能屈能伸，老好人替乡党解忧舍汤舍饭。
如此声势浩大的葬礼在王家村近百年以来的历史中绝无仅有，主持礼房收乡党礼的王贤让老先生已经连轴转了整整三天三夜，实在有点支持不下来了，但前来行礼的仍然人满为患，势头不减，死者的三儿子司德明请教王贤让，看能不能拒绝来人不再收礼，王先生颇感为难，按说你是主家，你说咋办咱就咋办，然而乡党礼从古至今礼尚往来，代表的是乡党间的一种感情，礼金的多少倒在其次，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况且令尊一生为人处世令人敬仰且影响深远，如果拒礼不收，不但于礼不通恐怕还会伤了人心啊！故此，礼房继续接待远远近近生人熟人的行礼事宜，只是为减轻王老先生的工作量，按王老先生的推荐临时加派了两个写礼单的人手和一个收礼的年轻人，这个人就是王贤让先生的最后一个弟子知青李强，凭着良好的理科功底，他绝对不会数错礼金算错账。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事过完以后，清点对账，礼金和礼单一笔不差一分不错。
作为在上海大城市长大的李强，从小到大也曾见过各式各样的葬礼，可以说官商儒平民百姓大大小小的丧葬事也见过不少，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普通的村民能有如此大的声望和影响，这个人以前到底是个干啥的，都干了些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王贤让告诉他，要解决这个这个问题，你首先得知道何为大丈夫，圣人云，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是谓大丈夫。这三点这个人完全做到了。十八岁那年正当家业景胜时期，此人的父亲突然暴病身亡，他开始接领家事，按说像他这样家大业大的富户掌柜的哪一个不娶个三妻四妾，而他没有，一生只娶了一房司秦氏，从一而终；民国兵荒马乱年代，土匪兵匪来村里肆意妄为，他带领自家的长工以硬碰硬，甚至冒死为村民请命，有一次差点就被枪弹击中头颅，从不畏惧；解放以后，政府打倒地主，没收了他的土地财物，他不像别的地主财东上吊呢跳崖呢，要不就是愤世嫉俗，心灰意冷，一蹶不振，而是坦然接受批判整治，一如既往地为人处世。其二，就是他的仁心善举，民国十八年的年馑中，他举全家财力施舍粥饭，济困救荒，上合天意，下合人心，被方圆百姓赞为菩萨心肠……
刚埋完舅父，新的一年就开始了，张秋生即刻投入工作。公社书记黄自雄因为纵容造反派胡作非为，被组织上带走调查，张秋生暂时一身兼两职代行书记各项工作，相反的，这样倒更有利于他实施自己的工作计划。他将公社工作人员每两人分成一组，自己也参与其中，骑着自行车进村调研农业面临的突出问题，每组负责六个村子，调研的结果必须真实可靠清晰明了。一周后，所有的报告都按时交到了他的手上，从报告看反映最集中的问题是大多数村子的旱地缺乏灌溉渠，虽然河里不缺水，若遇干旱，却也只能望洋兴叹，靠天吃饭。
一个在全公社各村兴修农田灌溉渠的计划很快形成并得到了县上水利部门的大力支持。现在正直春暖花开，农活较少，正是实施这一利民计划的大好时机。通知很快下达到各村，一场轰轰烈烈的兴修灌渠的大生产运动在全公社各村拉开了序幕。
王生荣接到公社通知的那一刻激动得一拍大腿，“着，这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实招！我这就召集各队队长安排工作。”大喇叭一响，本来没有通知书记，书记却是第一个到场，满脸堆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王生荣把通知单往桌子上拍了拍，“奏是这事，你以为啥事！”书记暗中支持本村造反派闹事，想扳倒自己，实现王家村权力一边倒的阴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料定书记此来绝不是真心询问工作，而是探听上边有没有针对她犯错误的什么消息。正因为上一次造反派在学校闹事，书记虽然是主谋，但碍于大队长在村民间的威望而没有出头露面，再说咧，都是一个村的乡党，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得理不饶人呢，于是大队长才包容了她，没有向上反映，好让她自己反思反省。这样一来，书记可不知道，越是没啥动静，她越心里不安，一直担心那一天会突然被捕，刚才大喇叭一响，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完了，与其让人家闯进家里戴上手铐，倒不如自己主动去，兴许还可以减轻处罚，到了却发现并不是她担心的那一回事，才把心放下。书记看完通知，问，那我现在该干啥？“既然来了，就一起开会，安排具体工作！”
王家村的灌溉渠按实际情况确定为三条，第一条从上河湾向北穿过大队试验田直至关环线泄洪渠，第二条由洋河桥西侧向北至金盆再西拐汇入水田渠，第三条从村西引土地庙旁的地冒水向西北最后汇入洋峪河。第一条由于长度最长，且所经之处都是一二队的旱地，所以由一二队出人修筑，第二条经过的只是三队的旱地自然由三队出人修筑，第三条所经全是四队旱地故由四队出人修筑，三条战线同时拉开。
清晨，洋峪河桥西第二条渠线工地，一面鲜艳的红旗迎风飘扬，王强王建和其他的两个村民刚按一定的尺寸放完线撒下白灰，清一色的年轻劳力就分别从上中下三处同时动工，男的手抡羊镐镢头挖，女的负责将挖出的土石担挑筐抬运往河堤或者田坎。这条渠修成，只需在河桥边就地取材用石头拦腰围堰，洋峪河的水就会哗哗的流入除村南原上以外三队所有的旱地，滋润土壤，浇灌庄稼，确保粮食不减产，大河水多小河满，也才能保证分到各家的口粮不会因总产过低而不够吃，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故此，大家热情高涨，倾力协作，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干得热火朝天。
经过夏秋两季劳动锻炼的李强，已经完全能够适应农村一系列的重体力农活，这次的开沟挖渠他自然也在其中。太阳升起一杆子高时，工地上的所有人已经热得开始淌汗，纷纷脱去夹衣棉袄，有的直接丟剥了上衣，光着膀子抡开工具在挖；搞清运的姑娘媳妇们也都只穿了秋衣或衬衫，并且将袖子抹起老高。李强弓着步弯着腰，海蓝色的两条系背心上印着一个洋码数字八，随着镢头的上下，胳膊上健壮的肌肉有节奏地收缩舒展着，手背和前臂上枝杈交错的血管清晰可见。杏花和红玲用一根棍子抬着一个竹筐子往返在工地与河堤之间，每一次装筐之时，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地看上李强几眼，即便是昨晚俩人还刚刚在一起踏春散步，亲热缠绵过。在杏花眼里，李强自从和王贤让老先生接触学习以来，原来的他仿佛发生了一次很大的蜕变，如果把才到这个村子时的他比做五月里杨花灌浆的青麦苗，现在的他应该就是颗粒饱满正置收割的麦子了。他不像村里其他的同龄人那样嘻嘻哈哈轻浮随便，而是沉稳而不失随和，爽朗而不失礼节，言行举止儒雅大方，张驰有度，并且他有着自己的理想并暗下决心，为之不懈地奋斗着。
灌溉渠在三月温暖的春风中逐日推进，眼看着三段即将和龙，恩怨隔亥也在昂扬激进的挖掘进程中冰融雪化，劳动中不经意的一句调皮话玩笑或者歇火时递让过去的一根纸烟，无不成为了缓释化解不快的有力调味剂，不管心里咋样，最起码表面上出现了一团和气的喜人局面。
青年人活力四射，总能随时找到生活的快乐。灌渠两边抽叶飘絮的杨树柳树枝条被一双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攀折下来，两三下就编成一个个漂亮的遮阳帽，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一块块散发着青春手女诱人气息的手绢轻盈的抛下沟槽，落到沾满泥土的大手上。春发万物，也催发着爱情，为时一个半月的工期中成就了好多对幸福的有情人，自由恋爱彻底摈弃了三媒六证和父母包办的枷锁，像洋峪河水一样奔流不息，势不可挡。
五月的一个晚上，杏花和李强手拉手沿着新修的灌溉渠悠然漫步，如水的月光穿过杨柳枝叶缝隙，筛下斑驳的光点，夏虫在渠岸新长出的草丛中鸣唱，不时有青蛙跃起跳入静静流淌的渠水中，空气中弥漫着从洋峪河那边散发过来的淡淡的清新的水草的气息。她告诉他可能是怀上了，他不大相信，每次都用了避孕措施怎么会呢？她说她不是说的玩笑话，向来准时来的例假，已经超了半个月还没有来。他说明天陪她到镇上的卫生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真的怀孕了，要是怀上了顺便就让医生给处理掉。没想到他的这一句话竟然惹恼了她，她使劲儿摔开他的手，挡住他，左手叉腰，右手指头指着他的鼻子，怒冲冲的回应他，真没想到啊，你，你竟然是这样的人！见她杏目圆睁怒不可遏，他赶紧劝慰，亲爱的别生气了，是我不好，那你说现在应该咋办呢？她怒气稍消了些说，咋办咋办，一个大男人家，连这点事都不敢承担。他刚要说什么，她噗嗤乐了，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说，凉拌，我哪都不去，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我要好好地把这个宝宝生下来！他一听可真有点害怕了，毕竟俩人还没有结婚，未婚先育是要遭人唾骂的，自己倒没啥，关键她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亲戚和全村的乡党呢！
远处村庄明灭闪烁的灯光，如同天宇此时稀朗的星星在调皮地眨着眼睛，或远或近的几声狗叫，让村外的这一片林荫更显幽静。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拥抱着，谁都没有言语。一个新生命正在悄然孕育，待到足月落地，那将是怎样令人欣喜的一件事啊！她完全沉浸在孕育生命的幸福之中不能自拔。而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讲出自己的那些顾虑，势必会让她更加激动更加固执己见，还是先缓一缓，再寻找合适的机会和她讲吧！她轻声的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说男孩女孩都喜欢，她说她不相信，男人都是重男青女，他说他不是……
夜色中，四下里摆穗杨花的小麦正在孕育日益丰盈的果实颗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馍味儿的美好芳香。
见面的时间很多，约会的机会也不少，但由于杏花的过于偏执，李强一直没有再向她提出把腹中胎儿打掉的勇气，他是最了解杏花认死理的牛脾气的，也绝对清楚她好来了咋样都成，不好的话什么事情都真的干得出来，而不是像泼妇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吓唬吓唬人。
整个夏收中，杏花的妊娠反应异常强烈，尤其是一闻到炒菜的油烟味就立马反胃恶心，只想吃些酸的东西。家里厨房的酸菜缸简直成了她的救星，往往是趁家人不在或不注意，迅速捞其一根塞进嘴里嚼了咽下，很快就能缓解症状，解决问题，从而正常进食，避免了因反应吃不下饭，引起家人的注意。给集体饲养室割草时，河岸，田坎上味道如醋一样的酸酱子就更和胃口了，她最多的一次吃下二十多颗。李强不知从哪给她弄来了半袋子青苹果，也为她度过难受的反应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竟然激动得几宿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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