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风拂体生寒,厚厚的羽绒服只护住了核心区域。
我出生后,被赋予了一个名字。当我三十岁的时候,才惊觉这是一件诡异的事。
那时候我意识到名字可能是一个特殊的编号,虽然每个人都有。现在鬼使神差又想起来。
羽绒服也有编号,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它编得很科学,很具体。但相对人名而言,又显得简单粗暴。
据父母亲所言,我的名字是费了心思的,有辈份,有时代的标志,有寓意。可那又能怎样。
小时候那条形影不离的大黄狗也有,大年初二那天小姨把它抱过来,我便喊它初二。初二便成了它的编号。
风也有编号,现在吹的是冬风。细想生活中的桩桩件件,在相同的类别之下,总有各自的称谓。
无非人名是复杂一些的称谓。比如我的名字是承前,却不仅仅是承前,还得启后……
谁能说编号不是一称谓,称谓不是一编号呢。
问题是,谁编的号?我看向风的来处,远而空旷。我本不应该想这件事的,如果不是又回到这里。
(一)
三十编年的时候,我栽了一个大跟头。同事兼好友阿生与人发生争执,我本意是上去劝解,但不知是哪根神经作乱,诱导我动了手。
这根神经埋伏了很久,一击即中,道路从此改了向。
事后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彻查过它的来龙去脉,也只知道它是隐藏在年轻人中的一个叫做冲动的组织派来的,具体的编号、行动的代号及其他的一无所知。
后来和阿生去医院给他们道不是的时候,他们和床编在一起,编号是315、316、317。我认为其中必有关联,还想继续追查它的编号。但已经于事无补,责任只得我代它背。
单位给我编了两条路,一条是卷铺盖走人,另一条逼迫我卷铺盖走人。一条属于主动,另一条为被动。我与阿生必须走一个。
铺盖是单位统一编发的物品,我主动卷铺盖走人。我用床单卷的铺盖,床单的编号是007。
事情因阿生而起,但他选择了被动,既在档案里记上一笔又负责赔偿。他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些还是不够,最后预支了半年的工资才凑够那笔钱,继续他的苟且。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十年工龄,算上为之读书奋斗的十五年,一共整整二十五年。就这么抛在了身后,我居然有一份奇妙的快感。
虽然没有人说我傻,但我能从周围肃穆甚至有丝丝敬畏冒出来的气氛中感受到我决定放下的东西很重。
后来经历多了,才对当初的痛快了然。拥有这个词本身就说明是往身上或心里装东西,拥有便意味着担负。
拥有越厚重,越难放下。而一旦放下当然更轻松。难放下的都放下了,能不痛快么。
我只是隐隐觉得痛快的背后有一双像肥皂泡一样的眼睛瞪着我,然后砰地破灭。
(二)
记得那时候是深冬。告别阿生后,我走在冬风凛冽的111号大街上,满腔热血沸腾着,仿佛鼓吹着悲怆莫名的号角,身体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一脚踢在一个陶瓷罐上,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它扔在那里。它在石板路上向前翻滚,仿佛是它引领着我向前走去。
“滚!”它在我面前与我的过去一同裂成两半,里边空空如也,一如我内心。
我对着它又是一脚,索性让它破罐子破摔吧,它的编号散落在它的罐底碎片上。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算什么,我还年轻。
我继续向前走去,热血渐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欺骗了我,使我失去了目标。眼前的物体纷纷崩塌,巨大的烟尘遮天蔽日,但那仅仅是几秒钟的事。
我揩揩眼睛,一切又恢复正常。我继续思考,具体是这个世界的谁、欺骗了我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开始怀疑自己。
木然行走思考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声套一声地喊承前啊承前,清晰分明,却又看不见是谁。
我转而对自己出生就被赋予了的名字感到愤怒和惶恐不安。
我不是名字,名字不是我,却捆绑在一起,这是个多么大的谎言。名字就是个负累,时间越久,积累越厚,负担越重。
我担负得太久了,我想卸下它,可它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
我想回家去问父母亲为了什么要给我取个名字。再一想不能,谁还没个名?他们会认为我说胡话。若去问其他人,也一准会认为我脑袋不清楚。
我只能问自己。我想啊想啊,就瞅到了手上拎着的“007”。
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名字就是我的编号,一如007于床单。我一出生就被编上号,然后这个号就存进了某个仓库里,被统一管理起来。
又或者我的出生也是上了号的,只是谁也不知道出生之前的事,更别说去在意了。
看来名字虽然是父母亲取的,所有的有名字的人的名字都是由长辈取的,但是全都是被动的,真正的掌控者并不是他们。
我赖以生存的地方也被命名为地球,谁创造地球,谁才是掌控者,而不是简单地归为为地球取名的人。
由此我由怀疑自己转为轻蔑,我只是被动的产物,多么诡异。卷铺盖走人的事果然是早有预设。
我断定自己是程式化的东西,我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编号,我根本不必在乎。事实是这样的,并不是我要自暴自弃。
仅仅相较于地球上的物种而言,我的编号所在的种类高级一些。
我卷起铺盖一口气连步行带坐公交车、大巴车、绿皮火车回到了千公里外的老家。果然,设计好了的似的,畅通无阻,仿佛不是我回来的。
一切都没有问题,是神经出的问题,根源在不可知处。
(三)
一路上我反复思考怎么样除去编号,如果把名字抹掉,就不会被管理。那根神经如果没被编上号,它就不会发作。
可惜不仅没抹掉,反而越想越多。当我想到人一辈子也就是一万多天,就惊觉连日子也有编号,某某人生于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卒于……
日子有编号,一呼一吸都有,吃喝拉撒睡等等又怎么会没有,一切都有。编号无处不在,这个世界是由一串串编号组成。
上高中时,一次上完第一节班主任的课,我们跟着他去了我们寝室。
我们寝室编号为五师弟的家伙睡过了头,忘了上课。班主任一脚踹开房间门,掀翻被子。
他腾地坐起来,他和床单上的“地图”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还记得班主任最后压低声音对他说的一句话,那态度与前面的暴跳如雷截然相反。
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精子也是有数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
我们为这事笑了很久……
我坐车上想到这件事时,不禁对数学班主任老师肃然起敬。进而觉得不仅有数,应该还有公程式。
并且有用的精子也是有数的,肯定是都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过,且发放之前已被精准编排它此后的一生。
当我从名字追溯到物种,从物种追溯到星球时,才想起从我们的祖先起就接续给观察到的星球编了号。
我似乎追溯到了一些源头,但最终都只能做罢。蔑视归蔑视,我终究不能摆脱它和战胜由此带来的被束缚的恐惧。
(四)
人一旦有了编号,便与这世上其他的一切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烦恼由此而起。
我大体上放下了追逐经营三十年的编号,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毕竟某种程度上它掺杂揉合着几代人的理想。
我回到家,随着我一起卷回来的还有小我七岁的媳妇和刚刚三岁的儿子。
她因为生养儿子,一直没上班,没上班没进项,被编入失业行列。儿子才纳入编号不久,尚处于纯消费行列。
父母亲住在镇上,但相比较而言,收入既不多且得来十分不容易,属于低收入人群。
我意识到有多重身份都挂在我的名下,现在一并显现出它们的份量,似乎在告诉我想放下什么之前应该好好惦量。
之前,在阿生与我之间必须走一个作为交代时,他曾把这些惦量出来给我说过,而我没想那么多,看来我真有点虎。
可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作为权宜之计,我对父母亲撒谎说单位正在大整改大合并,一年半载不用上班,暂时休假待命,发保底工资。
父母亲没多想,只是奇怪我怎么像掉了魂似的,他们让我好好休息。我松了口气,把惶恐暂时扔给了黑夜。
一连几个白天,左邻右舍频繁有人来串门。回家没多久,我便被他们劝到了牌桌上。
他们说闲也是闲着,不玩白不玩。我被他们编成一,他们一来便是三个,提前邀好的。
我是固定的一,也是他们三缺一的一。昏天黑地地与他们玩,一玩就是半年。
亲人们逐渐嫌恶他们,也包括我,却又不便表现出足够有效的反对,私底下的奉劝也被我置若罔闻。媳妇说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还说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不想解释,这一切都是编排好的。当然,我也越来越不甘心做那个固定的一,每天到点被圈在椅子上,比上班还要守规矩。
我试着反抗,躲在楼上不下来,但经不住他们一个接一个热情的召唤。我不下来亲人们似乎更不好意思,他们也帮着喊。人有时候真的是不讲道理地矛盾。
仿佛这世上脸皮厚的人永远在理,而脸皮薄的总是理亏一筹。我想我是被编入了前者,这同样由不得我自己。
我决定改个名换个编号,一切从头开始。我认为名字一旦固定,一生也便被锁定。既然不能除掉它,那么就改掉它吧。
我名字里有个承字,结合当时在家变相啃老的实际,我认为是这个字决定了我当下的无能。也是它令我卷了铺盖。但改名的事得私底下进行,这是我一个人的救赎。
(五)
由于与家里人反复比拼耐心,容忍终于触礁搁浅,这是必然的事。一场以我独自迎击他们的大战在某日爆发。
最终我败下阵来,体面荡然无存。父母亲对我冷眼相对。她干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没回来过。
她说去你的,承某某,你赶紧改头换面吧,你别忘了你是孩子的爸爸。连她都憎恶我的编号,更增添了我改名的决心。
我谢绝了一,其实不用我说,三也不找我了。我庆幸放下了一,但又依依不舍。消遣的种子已经深植于心,它每时每刻都在寻找一切机会生发。
我知道土地不耕种会杂草丛生,却从未想过生活也是这样。我十分怀念从前上班的日子。
我开始满大街蹓跶,四处寻找可以改名的,那时候代为取名的业务还未诞生。那时候也不像现在,街头巷尾总会有一些牛鬼蛇神。
他们穿着朴素,一个小马扎一坐,面前摆一张画着神符的纸,便自成一家小小的营业部。若是眇目,便似打了个响亮的招牌。
我向他们走去,想必身眼手法步已经告诉了他们,来了个什么样的主顾。他们会立即据此在心里给你编个号。
我尚未开口,他们已经妙语连珠,句句掏我的心窝子。我不由自主地且听昭示。一顿口若悬河,口沫横飞,末了,我说你这取名不,顿时遭受一个大大的白眼。
后来,快到年底,我在一座破桥下,偶遇一位高人。大冬天的,他衣衫单薄,须发浓密,仰躺于地,嘴衔一狗尾巴草,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不停地抖动,脑袋也在左摇右摆,连带着全身都在抖动。
我心情复杂,既有自己的惶恐,也有对他的敬佩与恻隐。我说大哥你不冷吗,他于百抖中斜了我一眼,竟然咧嘴一笑。
我从兜中掏出一张二十元的小钞伸到他眼前,他接过去边抖边看,我注意到他看的是小钞的编号。
想必是记住了,就见他随手一扔,那张钞票便似长了眼睛,飘飘荡荡落到河里,被流水逐涌而去。
我目瞪口呆,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位大哥不求拥有,应该是达到了放下的极高境界。
我说大哥钞票的编号你记住了,想必自有办法找到他,你能为我取个名么。他忽然起身,神情诡异,咕噜噜念念有词,我只大概听清了一个成字。
我大喜道,你答应了,快说叫什么,我再给你钱。孰料他乘我不备,手一挥,转身一溜烟跑了。
我随手一抓,待他跑远,才发现他嘴上的狗尾巴草到了我手上。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关健时候,他把它送给了我。
我仿佛又看见当初头也不回走人的我。但我不如他,还卷了单位的铺盖。他这是教我彻底放下。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个流浪汉,不过我也没有上班,四处闲逛,我们有共同点,所以我把他归入高人一类。无法得知他的名字,高人足矣。
成!我叼上狗尾巴草,去派出所里改了名,从此我行走江湖的名字叫成前。承前的编号去除了,又不着痕迹。
我开心极了,开始着手新的人生。我要挖掘自己的潜力,把成功放在前面,走上追寻的道路,而不是继承。
(六)
成前的第一个编年会怎样呢?
他媳妇早带儿子去了婆家,儿子上了幼儿园,媳妇找了个事做。不用他放,先放了他。
父母亲也知道了他卷铺盖走人的光辉事迹,不再惯着他游手好闲。他说去市里看看,找点事做,他们立马欢送。
果然是编排好的,他一改名,前方的路就变更了轨道。原本以为放下会很艰难,不意有时候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他准备彻底放下过去,重拾梦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几乎就要一无所有。
成先来到市里,立即就感觉到放下带来的心慌,其程度一点不亚于从前拥有之时。
比如时光,你放不放下它都不管不顾往前走,一转眼就荒废了整整一个编年,重新审视时,居然不知所措;
口袋里的钱财,你只出不进时它就越来越少,已经捉襟见肘。堂堂三尺男儿,身处繁华之地,居然气虚志短;
关于糊口的技能,他已经想不出自己还会干什么了。重操旧业,想找合适的东家似乎难上加难;
情感也深陷危机,儿子似乎也懂事了,知道怀疑他这个老子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去看儿子时,他都拉着他娘一起往后躲。
随着放下而一同下降的还有原来承前名下的身价,那玩意儿是张看不见的名片,惶论大小。
市里有不少熟悉的同学、朋友,他想去找他们,忽然就觉得窘迫,从前可不是这样,大大咧咧就去了。
看来脸面放下得还不够彻底,他转悠了一天,最后去网吧呆了第一晚。果真是去对了地方,别说脸面,游戏之外的统统放了个干净。
整整三天三夜,直到玩到精疲力尽,看到屏幕就想吐、又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才找了个宾馆,晕睡了一天。
醒来后,人生空空如也。一抬头,房背门头上长方小锡片正中007三个阿拉伯数字赫然印入眼帘。
他留恋地回望曾经的千公里之外的忙碌而安稳的生活,而那些已经像个遥远的梦场。
(七)
世事难料,那日,他找到了上学时的同学,现在的阮总。多金的阮总总算明白他的来意后,也不管他解释什么承前成前的,立即收编了他,工资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美中不足的是不用上班,只所以说美中不足,是因为他刚有了正儿八经上班的念头时,又不需要正儿八经地上班了。
阮总同学的公司都是他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们在打理,他是甩手掌柜。
甩手掌柜只给他一个任务,陪他玩,打打牌,喝喝酒,跳跳舞。
成前改了一个字,结果不再是三缺一的一,而是倒了个个。他没想到在镇上玩完,又到市里接着玩,玩得更彻底。
他心底上又复杂草丛生,现实里更如虫蛇乱舞,陷入纸醉金迷里不能自拔。
时光荏苒,按照既定的编号向前泊泊流淌。转眼间大半年过去,正如瞌睡遇上枕头也有睡醒的时候。
这一日他忽然人间清醒,才想起来市里后两边都还一趟没有回去过。电话倒是打过不少,次次都是要钱。
最后一次打电话该是两个多月前吧,没要到钱,反挨了父母亲一顿臭骂,媳妇那边倒还算平静,只叫他回去办手续。
是得回去看看了,他先回了父母亲家。他们根本不听他解释,他住了一晚便悻悻而逃。到媳妇家,人家也不听他讲所谓的真话,只要他签字离婚。
他只得逃回市里,继续做阮总的跟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成前名下第一年剩下的日子。
第二年,第三年……接踵而来,他试着一边玩一边找事做,十八般挣钱的手艺几乎学了个全,只是挣个万儿八千的迅即又随阮总一起打了水漂。
在成前的第六个年头,去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他赫然发现结婚证上的承前静静地躺在那,照片上的他神彩奕奕,尤其是他的眼睛,是那么坚定地注视着前方。
他如梦初醒,把名字改了回去。无比坚定地留下来,陪伴在她们身边,母子二人喜极而泣。她说一直在等从前的他。
(八)
多年后,阿生费尽周折找到我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向我表达了内心的愧疚,约我见一见。
重回故地,我百感交集。走在111号大街上,我紧了紧羽绒服,看向风的来处,我想起了许多许多……
我仿佛又看到痛快背后那双肥皂泡一样的眼睛,听到它破灭时发出砰的声响,我终于听出那是理想破灭的声音。
它不见得要有多么远大,但它是眼睛的魂,一旦被抽走,整个人便只剩下一个编号,远而空旷。
无论经历什么,守护好它,助它成长壮大。
我与阿生重逢,紧紧拥抱,异口同声问道:“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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