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列夫·托尔斯泰曾写过这样一部短篇小说《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篇幅不大，但故事却很有意思。
在西西伯利亚的一片小土地上，生活着农民帕科姆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在每个寒风刺骨，白霜遍野的清晨，帕科姆都早早起身下田劳作。一家人日子虽谈不上富裕，但终究是衣食无忧。
但是帕科姆总为自己的土地不够多而感到不安，于是他攒钱买地，但不论更多的地还是更富饶的土壤，都无法让帕科姆真正开心起来——他总是觉得自己拥有的土地太少而不满意，一直还想要更多更好的土地。为了拥有更多的土地，帕科姆不惜举家搬迁。
当帕科姆听说在巴什基尔有很多土地时开心极了，巴什基尔人的头领对他说：“我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如果你想买地，我们可以按天计算。不管你一天走多远，走过的土地都是你的，我只收你一千卢布。唯一的条件就是你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出发地。否则，地不给你，钱也归我了。”
用一千卢布就可以买到想要的土地，帕科姆想想就激动极了。最终，为了赶在太阳落山前走遍足够多的土地，帕科姆从日出到日落一刻也不曾停歇，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终于回到了出发点，成为了一大片土地的主人，然而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巴什基尔人栽下四根木桩，在地上挖出一个小土坑。这个土坑刚好盛得下帕科姆的身子；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在帕科姆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欲望，看到不满足。看到人的不自量力。不过面对巴什基尔人的头领开出的那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时，人多半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力量。在“量力而为”四个字面前，真正会实现的是“做到尽”。
用故事来讲述人生，故事与现实总是分离的。劝谕常是说给败者来听的。而对于故事本身来讲，它的实际作用只是在败者的心上再撒上一把盐。在托尔斯泰的故事中，假如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存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托尔斯泰关注的是每一个人必然走向的终局。在这个终局未到之前，人知道，却不肯承认。
中文里也有诸多类似的人生故事，有两则故事特别耐人寻味，一则是伍子胥一夜白头过昭关，一则是林冲山神庙风雪夜奔。伍子胥和林冲的故事，都与“夜”和“奔”有关。尽管前路是不同去向，却都是伍子胥和林冲的人生转折。这条路不管是主动踏上还是被动无奈，都无法回头。就好似命运到了那一晚，硬生生掉了头，转了向。
这都是故事里的人生与命运。写故事的人是参与者，读故事的人是旁观者。与其说是作者把握着读者的视线，还不如说作者让读者做的事情就是干瞪眼。
有没有关于人生的另外解释-----不那么戏剧化，不那么眼巴巴。
在物理学中讲述的世界是善变的、不稳定的。如果我们承认人生是包含在这个物理世界中的话。毕竟人生是发生在物理世界中，而不可能发生在别处。那么采用物理学的角度在审视世界的同时，也可顺便观望一下人生。用物理学来认识人生或是解释人生显得有些牵强，但我们自己时不时总能感觉到在人生的背后被一种或几种力量向前推动着，那种力量能采用物理学的视角来探究吗？
我记得对于量子力学的初步了解是来自曹天元的《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这部书从“光栅实验”开始谈起。也正是在那本书中开始对霍金的《时间简史》有了一些不一样的认识。但《上帝掷骰子吗？》讲故事的方式像是排兵布阵，两军对垒。虽然这样讲故事趣味性多一些，但似乎见招拆招似的铁马硬桥的对打出现时总是那么机缘巧合。你反对的就是我要赞成的。但实际上，物理学的嬗变是这样发生的吗？
在吴国盛先生的《科学的历程》中，科学的演进就再也不是充满着发现的乐趣了。在《科学的历程》中我们将更多的看到质疑的诞生，以及在解释“为什么”这件事上要考虑的种种。从伽利略为起点，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体系从建立之初就不是一帆风顺。但《科学的历程》在故事讲述与文字描述上，去掉了许多形容词和副词。这一点与科学故事本身的要求是一致的，准确和平静是讲述科学历程中必须要有的气质。那些我们以为惊心动魄的科学发现，对于那些发现者而言，绝不是偶然相遇的，而是朝夕相处的。花费十数年或是数十年的时间等待一位老朋友------“只要证伪足够多，正确的总会出现”。科学历程中的前浪簇拥着后浪，后浪覆盖着前浪。一个小小的修改可能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尽管在科学的历程中，世界图景的描述一再发生变化，“观测者”的位置也一再发生着变化，但我们得承认，一个更为宏大和辽阔的世界已然出现。短短数百年的时间里，我们将这个物理世界不但推向了无穷大的边界，也同时将目光深入接近无穷小的世界中。但在《科学的历程》中讲述的种种发现与认识的背后，还少了一点什么？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利奥波德·英费尔德合著的《物理学的进化》可以说比较接近一般读者的著述。在这本书中，我们会发现讲述科学和物理学不一定要使用公式、数学、计算、符号才能完全阐述。这本成于20世纪50年代的书，到现在仍然是认识相对论理论最方便的途径。而读者需要自备想象力。自伽利略以来的三百多年来，物理学从经典机械观到场域观再到量子概率观的演变与进化，基础在于思维方式的转变。《物理学的进化》所展示思维转变与逻辑推演现在读起来仍然觉得它有点像是来自未来的。尽管截至到那本书出版之时，整个世界已陷入了“概率发生”的困惑中，但爱因斯坦还是那么有信心和乐观：一个明确的、简洁的、统一的理论是有可能出现的。
卡洛·罗韦利在他的“科普四部曲“中探讨的历程与上述基本重合，他的小册子更容易读一些。但卡洛·罗韦利更加坚定了“不确定性”的布局。我们会看到这个物理世界不再是单一和平面的。在罗韦利的讲述中，我们不太能轻易理解的内容不是囿于文字的限制，而是止步于想象力的枯竭。读者想象力所能抵达的边界是有限的。在消除“时间”和“空间”的固有观念的努力上，罗韦利还剩下“空间”这个专题还未铺成。但从现在来看，他不会停下来。在重新构建世界图景的过程中，我们可以说我们现在已经开始看到“极远”的出现了。
不过吉姆·巴戈特走向了另外一途，他选择了更为晦涩的一种解释，在无穷小的尺度间讲述亚原子粒的故事。如果说爱因斯坦指引我们看到了浩瀚宇宙深处的话，那么吉姆·巴戈特则让我们在一粒细沙中看宇宙原型。在向这两个方向迈进的过程中，吉姆·巴戈特的《量子空间》更加考验思维能力与想象力。不是读不明白，而是想不到。
这些物理学著作讲述的故事没有使用物理学家认识世界的那种方式来完成。在这些物理学著作中，我们时常能感受到语词的极限。在理解诸多新奇名词的同时，我们眼前的世界会一下子被拉阔，但远未抵达我们能知道的那一部分。这种想知道的努力，有点像《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中的那个帕科姆------在日头下一路奔走的帕科姆。
从某种角度来看，《上帝掷骰子吗？》、《科学的历程》、《时间简史》、《物理学的进化》、《现实不似你所见》、《极简科学起源课》、《时间的秩序》、《量子空间》这些著述像极了那位巴什基尔的头领，它们联合起来平静地对我们说：“你看，从这里到那里，走多远都是你的”。我不知道巴什基尔人的头领是不是一早就看穿了帕科姆的软肋，还是说巴什基尔人的头领知道这一片土地会无限延伸下去，任何一个前来的人都可以占据自己想拥有的土地呢！
用一种因阅读而产生的物理世界观认识去解释托尔斯泰构建的故事，只是换了一个方向和思考方式。不过现实地讲，无论怎样，帕科姆的终局都不会改变。可能不同的是，在托尔斯泰笔下的帕科姆只会一直不停向前迈进然后再原路折返，我所理解的帕科姆却有可能四处进发，在必然的终局发生之前，尝试了至少四个方向上的可能性。
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能做点什么最好呢？或许就是在不同的位置上多踩上一个脚印。不占有，却能证明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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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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