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住我们隔壁村,中间隔了一座小山,严格意义上说叫做小土坡,一条山路重叠弯曲,还隔了一所荒凉的民办小学和一小片杂草丛生的墓地。
外婆姓名我忘了,只记得她是裹的小脚,我只记得她穿过两套衣服,一套灰色的,还有一套青黑色的,母亲说有一件上衣是的确良的小翻领外套棉袄,可能就是吧。
八月的一天清早,外婆来看我们。缭绕于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她手提着个布袋子,单薄矮小的身体若隐若现,手里拄着个树枝丫,走得很慢,加上她不规则的小脚,就更慢了。
我的外婆走进了才看得清楚,她干瘪瘦小的脸上全是露珠热气,迎着太阳晶莹透亮,凉薄的身躯阵阵发抖。原来,她把外套脱下来了,包裹着一些玻璃碎片夹杂着泥土的猪油。坐稳后,外婆长嘘一口气,冲着我们咧嘴笑了起来。
每年八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她老是说长期吃酸菜菜籽油很“淘”人,娃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点猪油补一补。
本来用罐头瓶子灌满一玻璃瓶的猪油,哪知半路打倒了,她就索性把玻璃碎片泥土猪油一起包起来。老妈接过玻璃碎片泥土混合的猪油,全部倒在大铁锅里,外婆还不忘再三叮嘱,火烧小点,等油慢慢融化玻璃碎片泥土就沉下去了,把油舀出来就可以了,话说着,一转眼,她已去了后院!
母亲侧过身子,她肯定不知道那一天,当她牵起围裙角悄悄抹去泪水的时候,当她转个身唔着嘴角颤抖着身体的时候,当三儿跑过去问妈妈你在干嘛,她使劲用脚踏地谎称地上有虫子的时候,我眼里也饱含着泪水!
我的外婆外婆傍晚走时,把煤堆整理好了,稀煤也拌好了,院坝打扫干净了,母亲再三挽留吃晚饭,外婆坚决不吃,说不能占了你们便宜-便宜了他们。走了没多久,听到外婆在喊,远远地传过来:有只小鸡脚出血了,我用烂布包扎好了,看好点将息她,长大了你们就有鸡蛋吃了!
外婆的小脚步走得很均匀,双臂一前一后地摆动着,双脚越迈越快,身子向前倾斜着,像要倒下似的,奋力向前迅跑。走得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我知道,她这是要赶回去吃晚饭。
一抹殷红色的夕阳照在西山上,湛蓝湛蓝的天空浮动着大块大块的白色云朵,它们在夕阳的辉映下呈现出火焰一般的嫣红,落日余晖把她的背影拉成一个长长的,亲密的形状,地上又冒起了层层叠叠的热气。
我们在背后吼:慢慢走,慢慢走,她转个身,咧嘴又笑了起来:好,好好哩。
每每想起外婆时,每次都只记得这个画面。前些年我肯定很清楚记得那天她穿的衣服样式颜色,她的白发,她脸颊两侧深深的横沟壑,她拄的树丫,她在屋里后院做的一大半天一件接着一件的事,和母亲说过一句又一句的话,那天肯定不止对我们咧嘴笑了两次,肯定还对我们说过其它应许的话……
可是我现在都忘记了,我也忘记了那只小鸡后来长大了没有,到底有没有给我们下蛋。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我们还小,我只记得,外婆老是叫我们多喝白开水。我们都喜欢喝刺激的东西,因为人生本来就太淡,尤其年轻的时候味道少,需要刺激的味道中和生活的平凡。外婆老是叫我们睡早点,可是我们老是爱折腾到很晚,因为要消耗多余的精力。
慢慢时间久了,连走姿都逐渐模糊起来,感觉像个人影一晃一动,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都渐行渐远,每次我都很努力地想追忆起来,可是每次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能记得的,就是这件小事。
我的外婆或许,我是一直都记忆犹新不曾忘怀的,而这件事却始终刻骨铭心。
很多时候,想起一个人,忘记一个人,并非不再想起,而是偶尔想起了,却再也想不起她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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