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是邻近春节,汴京城的冬季越是让人捉摸不透,虽有冷风,但阳光永远凶猛异常,好像每个京城人离太阳只有一步之遥。那夕阳的余光照耀在大宋女子微微坦露的颈部和胸部之上,整个汴京便有了一种异样的温度。直到夜晚逐渐在城市的上空撕开一个黑暗的缺口,等待这黑暗慢慢扩大,将整个汴京笼罩,才发现,那些苍老的时间仍然栖息在京城的每一处齐放的莲花灯盏之上。
在汴京待久了,便总能看到,各色各样的人群,正在那一条条铺满花光的道路之上闲逛,伸出双手去迎接年岁交界之处的瑞雪。酒楼的红色酒旗已经暗了下来,不再招摇。月光散落在街边粗大摇曳的柳枝之上,树木已经没有了枝叶,在黑暗里灯光的映照下,像是这个城市早已被人接纳了的鬼魅。
几百年过去了,这里没有战争,只有家国。那些庞大而古老的时间,被奔流的汴河一起裹挟,带向更远的地方去。
母亲说,每个人和自己出生的地方都有一种莫名的缘分。我知道,出生地,是一个人所有秘密的源头,可以让人摘掉面具,摊晒最原生的表情。
而我的故事始终和这座城市有关。
一年一度的除夕,在汴京城里,会有一次大傩仪。前些时日,我已经让贴身丫鬟敛柳,去街市上选购两个称心的面具。敛柳,其实并不叫敛柳,我初遇她的时候,她的父亲喊她二丫。我见她眼眉疏淡,细长的眼睛微微甩了上去,秀发做成了略高的发髻,忽然之间想到了柳叶,就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平时,我叫她柳儿。
除夕那天邻近晚上的时候,柳儿给我找了两身一模一样的便服。我没有怎么化妆。临出门时,才想起,要把面具戴上。母亲叮嘱我们早些回去,不要太晚,还要在家守岁,我应了一声。就和柳儿一起往转龙湾的方向走去。
面具,总是被认为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当人带上面具,便获得了这种驱逐邪祟的神力。我们行进得很慢,柳儿总是喜欢凝望星辰,就像她观察蝴蝶那样。我知道她喜欢事物的形象,胜过喜欢事物的本身。此时,那些青楼画阁仿佛在暗夜之中,在花灯之下,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能看到面具后面,那些小孩儿垂着的童发。花灯似乎也可以绽放出一种奇异的芳香。
街上来往的人都戴着面具。面具不一,钟馗、门神、小鬼、判官……狰狞却滑稽,在街道上穿梭着,站在夜晚的花灯下,城墙之上映照着柳树的枝条,和行人的身影,好比是重新回到了俗世间。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汴京的傩仪。那年,我十六岁。
我忽然觉得有些口渴,柳儿便帮我去买了一杯温热的栀子茶水。那些或重或浅,形状不一的面具像是在相互进行交流,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平行时空。我似乎可以嗅闻得到与我擦肩而过的女人的体香,混着街边烹炒煎炸的油腥味儿,在黑暗里慢慢生发着。柳儿挽着我,我们不自觉地跟着人群流动着。像是汇入运河的两滴水。
“小姐,你看你看,那边的龙凤灯。”柳儿拍了拍我的胳膊,让我往斜上方看去。
只见架在半空之上的花灯,有一个被制成了荷花的形状,比平常的花灯大一些,透着火红的光亮,在这灯海之中,显得典雅别致,生机勃勃。柳儿往前凑了几步,而我却被人踩了一下。当我俯身把鞋子穿好,人群却把我们冲散了。
我一次次地将目光投掷到人群之中,而人群却总以孤独还掷于我。我将面具褪下,在繁华的街市之中寻找柳儿。我的心有些发慌,因为我早就已经记不清回家的路,在这喧嚣巨大的汴京城里。一阵阵叫卖声伴随着小儿的哭泣,茶香酒色,罗秀绮裳,灯烛的光也略微让人恍惚。我只能顺着人流向前走,边走边看向两侧。我只是记得柳儿戴了一个钟馗的面具,黑色的面具上描着几处金黄色的眉毛,还有用劣质马鬃毛做的胡须。
我看着身边涌过的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具,它们似乎全都朝向我,此时不戴面具的我,反而像是一个异类。在前方,那巍峨的皇城逐渐变得清晰了,琉璃瓦所覆的檐下挂着数列灯盏一齐亮着光,我仿佛还能听到背后酒楼茶坊的晚夜笙歌。
此时,教坊伶人敲锣击鼓,从我的身边一应而过,我竟觉得有些微的晕眩,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具,我仍旧没有办法锁定哪个是有着金色眉毛和胡须的钟馗。
黑夜在此时,才越发让人觉得恐惧,我不由得有种想哭的冲动。
终于,我离开人群,来到了桥边的一处灯盏下。而在距离我不远的桥对面,河水被浮在桥面上的荷花灯照亮,我借着光线,隐约看到了钟馗的面具,那金色的眉毛在烛光虚浮的映照之中却显得格外醒目。
我只是想,此时,只要让我看到这个面具,偌大的汴京城就不只是我一个人了……
我跑过桥去,差点踩到衣摆。而当我真正站在那个人的身边,有那么一瞬间,我在犹疑面具后面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柳儿,在略带灯明的黑色夜幕之中,我觉察到这个人的身形和柳儿并不相似,但我还是掀开了他的面具……
我忽然觉得一种存在于时间之外,却又被时间耽搁了的东西,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借助身体,站立在了大地之上。尽管有些漆黑,但我仍然能看到,剑锋般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清澈的眸子,乌木般的黑色瞳孔,眉宇之间有一道微深的纹路,头发似有迷人的光泽……我只觉得当他站在我的面前,两道目光就化成了雪白透亮的利剑,硬生生地刺破了什么,紧紧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姑娘,请问你是?”
我能看出,他眉宇间的讶异刚刚褪去,疑惑便浮了上来。
“噢……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和我的女伴走散了……多有打扰,望公子见谅。”
我用手抹去眼角残留的泪滴,右手还拿着他的钟馗面具。那一会儿,不知为何,我的心居然开始狂跳不止,只是,我仍旧低着头,接着随手把钟馗面具塞到了他的胸前,便径自跑走了。
“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
忽然,我听到了他在背后的桥上应声呼唤,那声音清晰有力。于是,我立住了,渐渐转过身去。
我知道此时的星辰依旧离我很远,它们沉入天空之中,依次熄灭,于是,夜色只依靠那些璀璨的花灯才能渐渐明朗。它们仿佛有特定的灯语,像密码一般。夜空广袤幽深,桥两边的灯火促成了一条疏朗明亮的银河缓缓流过,流到天空之中,再把汴京城的一切完全照亮,或许是这里的勾栏瓦肆,或许是早就被繁华没尽了的心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往我这边匆促地迈步,合着桥那边灯市亮丽的背景。仿佛是一幅刚刚摊开了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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