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生着一棵枣树,这棵枣树,我出生时,便有了。
枣树这棵枣树并不孤独,她不是寂寞地卧在这一小块土地上,他的脚下毗邻着一株橘子树。这株橘子树,我是谈不上喜欢的,只因她有些年头开花,有些年头不开花,这要看她心情,即便是开了花了,也是一个果子也不挂,一个橘子也不结的。倒是她的花惹人怜爱,雪白色的小花上镶着宝黄色小蕊,珠光宝气的,十分的精致。幼时每每经过这一株橘子树时,总爱把鼻子轻轻地凑上去,去闻那黑绿色的橘叶,一股浓郁又神秘的气味钻到我的鼻孔里,顿时便感觉神清气爽,烦扰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三月的阳春,繁花绿叶,鲜草弯柳,万物无不繁荣滋茂着竞相抽长。牡丹花盛放后又谢了,泡桐树发了青头,农人家里的新燕也长出了乳毛了,而这棵枣树仿佛与世无争、不谙世事似的,仍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她要等到百花百树都开尽了,她才徐徐款款的粉墨登场。
慢慢地,她知道是时候了,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抽枝,枝条也由着绛紫色转为嫩青了。悄悄地,你会发现,她开始冒泡生芽,这儿也有,那儿也有。芽儿渐渐地伸展,最后一点点蜷缩着的叶也舒展开来,长成一个个鸭蛋形的青翠的小叶子。这小叶子越长越多,抬眼望去,心里仿佛都是被她染成了绿色了。
到了四月初了,枣树像是知道自己要开花了,便不依不饶,蓬勃旺盛的开起来了。枣花极小,只有黄豆大小的黄绿色的小花,葳蕤蓬勃地开在翠青色的小枝上,又多又密。这小花倒是没有什么气味,生着五朵乳嫩的花瓣,晶莹剔透,像是一朵朵金莲曼妙地开在田田的荷叶之间。
这株枣树离我家很近,枝叶垂下来,撒下一大片绿荫来。一到盛夏,太阳像是一只大火炉子毒辣辣地蒸着大地。天气是真的炎热了,便听见蝉在这棵枣树上缠绵凄绝地叫着,“咦啊咦啊”,听上去仿佛在说好热啊好热啊似的。这声音聒噪至极,叫的人心慌意乱,气急了,你若想去逮它,手刚伸出去,它早已是逃之夭夭飞远了。
要是个大晴天,这树上便落满了蜂子,土里土气的蜂子,上下的飞舞着,一会儿还在这里,一个眨眼的工夫,又跑那里去了。蜂子膀子振的极快,作出嗡嗡地声响。当然,这声音也是极讨人嫌的,午觉也是不能够了。我就在想,蜂子这样的辛苦,就是去采那小花里的甜蜜,那样小的花,又有多少蜜呢,怎么够他吃呢!一直到我长大后,读到一句诗词,是写蜂子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蓦然心疼他起来,这小小的玩意儿,心里竟也是酿着辛酸的。
一场大雨过后,花便谢了一地,地上像是撒了一层金粉,树上像是少了些什么似的,这样萧瑟的景况,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悲凉来。
再过上几个时日,枣树上便开始挂果了,青绿色的小枣儿,悠悠地挂在枝条上。风微微地拂来,她也作个揖,晃动一下。
随着枣儿的一天天长大,我的心也越来越期盼起来。那枣儿长到拇指大小的时候,我便急迫地拉着母亲,来到枣树下,让她给我摘一个尝尝。那时我的个子太小了,要够到那枣儿实在遥远。我看着她,她伸手去那矮枝上摘一个,嘴里尝起来。我问怎么样啊,熟了吗,一般她的回答都是没熟的,生的。我的心一下子便灰暗起来,也不尝了,牵着她的手悻悻地走回家中。
等到立秋了,千盼万盼地,这枣儿是终于熟了。这棵约莫两丈高的小树,难以置信,结了满满一树的枣儿。这枣儿皮上像是打了一层蜡了,烨烨的润着光泽,有的泛着青绿色,有的泛着猩红色,有的是一半青一半红,他们一簇一簇地拥挤在一个个枝丫上,压的那枝丫都低下头来。
像是得了什么讯息似的,孩子们也来了,和我同龄的,也有年长的。有两个比我大的孩子,他们极会上树。一溜烟的工夫,他们已经一个在树这头,一个在树那头。那个个子矮些的孩子,十分灵活,怕是猴子投胎,竟能爬到最高的枝上,不要说在上面,人在下面也是要吓出一身冷汗来的。那小枝细极了,但他一点没有胆怯的样子,他时而坐在上面摘枣儿,时而站在上面去够那枣儿长得最硕累的枝上摘,我们这些年龄小的只能在底下望枣止渴了。等到他吃饱吃足了,他看着树下的我们来,或是生起一点悲悯来,扔下来几个,当然,这还是能够引起一番雀跃的。
摘枣固然是最最文明的方法,但农家人可不管那些个三七二十一的。
赶个大晴天,地上早早地被铺上了一块花胶布,一个老妇人便来了。她便是我的小奶奶,当然,谁有这么大的荣耀来打这棵枣树,她自然是这棵树的主人。她拿着一根细长细长的竹篙子,手倚在眉前,瞥着枣儿结的最多的树枝子,细细地观望。她的眼睛虽有些阴翳,但对于打枣,她的心上像是嵌了一块明镜。围观的人呼吸都屏住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开一个玩笑,作出一句声音来。她一抿起她那满是褶皱的嘴唇,竹篙便狠狠地落在枝上,噼里啪啦地,枣儿一个个乖乖的落在花胶布上,在这时候,人是万万不能凑上前去的,只能远远地观望着。有调皮捣蛋的孩子跑到树下面去,头上被枣儿砸了包了,有的当场就哇哇的啕哭起来,有的则揉着无辜的头顶,脸上挂着一抹无奈的微笑。
母亲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在手上,她生怕我跑去给那枣儿砸中似的。每到这时,枣儿落下时,我便更加激动,仿佛立刻就想要逃窜出去,去捡那枣了。
没有一刻钟的工夫,花胶布上被一层层枣儿和着枣树叶铺满了。有的枣儿滚落在花台上,有的掉落在草丛里。
小奶奶打完了,我便立刻挣脱母亲,迈着最快的步子,跑到花胶布的边上,去捡那枣儿。小奶奶很是慷慨,她看我在一个个拾,便叫我母亲去家里拿个瓢来捡。很多人都过来了,她便站到后面去了。去捡枣的人,挑最大的,捡最肥的,没有一个不是揣着鼓鼓的兜走的。最后留下的,只有那些个貌不惊人,丑陋不堪的枣了。人纷纷高高兴兴的离去,小奶奶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她那黄瘦干瘪的脸上,仍是挂着微笑。
再过些年,她便打不动了,每年枣熟的时候,大多数是由我母亲来打枣的。她静静的在一旁站着,看着我母亲打。我有时拿一颗枣儿逗她,吃不吃,她笑着对我说,不吃,那时我还不知晓,她的牙早已是掉的差不多了。
又过了几年,我上了初中,小奶奶便不在了。
渐渐地,这棵枣树不知是真的老了还是得了病了,叶子越来越少,拢在一起打着卷儿,结成一朵朵毛球了。母亲说,不好,这树要死了。果不其然,又过了一年,她的皮开始一层层剥落,树枝也干硬了,里面成了空荡荡的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这棵枣树已经被小奶奶的家人给伐了,只留着一个树桩在那里,冷冰冰的。
逢到秋日里,他们已在上面担上了竹篙晾晒衣裳,这时候,这树桩子已是完完全全地成了空壳了。
她就这么久久的立着,再也不会发芽,再也不会结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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