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立秋近一个月后,天色总是在下午第三节课上到一半时就暗下来。如果是个好天气,整个学校就像是浸在了变色的酚酞溶液里一样。落日本应该从山顶山顺着梯子爬下去,然而在这所学校里,人们总是在西面的政务楼和学生公寓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最后一次看到它。之后,酚酞溶液渐渐变成醋酸洋红,如果是个阴天,天空就会像一团龙胆紫——在这学校里总是不缺少这样不接地气的比喻。
很不凑巧这一天是个阴天,还没有下课,教室里已经谁也看不见谁了。黑暗中一个女孩走到讲台上,她对老师说了些什么,老师点了点头便夹着书本走出教室。女孩拿着黑板擦在讲桌上用力地拍了三下,然后趁着片刻的安静示意下面的同学拿出蜡烛来点上。教室恢复了嗡嗡的嘈杂声,学生们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不情愿的在桌子里面摸索着,就像在掏树洞,过了一会儿掏出了小半截蜡烛。在经常停电的学校这种东西是必备品,至于为什么这座产煤大县解决不了自家学校的用电问题,没人在意,起码这群稚气未脱的高中生不会。他们只是享受这种烛光晚餐一样的氛围,浪漫中漂浮着几丝神秘。
黄色的火光从后排几个带着打火机的学生中间蔓延开,一直延伸到前排。不一会儿,整间教室笼罩在了黄色的亮光中,狭小的空间在烛光里慢慢胀得圆润、饱满。就像一颗浸泡在清水里的柠檬。讲台上女孩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个干瘦身材,皮肤黑黄的女孩,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如果你注意她额前齐刘海微微倾斜的角度,或是看到她的刚刚包裹住肩膀的条纹短袖衫的袖口,又或是注意到从她眉宇间偶然流露出的刻意成熟的表情,你就会对她有一个基本的评判。
评判每时每刻都在这一方学校里发生着,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有这样的本领。
“靠,连停电都要排练。”一个学生小声嘟囔,但讲台上的女生还是听到了。
“闭嘴吧你!给韩小菲一点面子。”另一个学生对他说。
韩小菲叫大家拿出记着歌词的本子,“窸窣窸窣”,下面翻动纸张的声音像在剥花生皮。她拉了拉衣角,清清嗓子领唱了一句,然后伸出双手指挥起来。于是下面凌乱的合唱道: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七十多个学生合唱的声音乱哄哄的像一群苍蝇,他们各自按照自己的节奏唱着,偶尔有人想停下来跟上大家的节奏,却听不清到底唱到哪儿了。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把歌词背好,他们低着头看一句唱一句,没有人注意上面的指挥。韩小菲学着音乐会里穿燕尾服的绅士,双手一上一下交替着,有节奏的打开、收拢、再打开、收拢。她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笑,虽然合唱还是一团糟,但她享受这样的表演,这比她过去任何一次引人注目的方式都要更加光彩。
大约练习了五六遍,韩小菲才在同学们的催促下宣布可以去吃饭了。几个小伙从后排一跃而起,拽开教室后门窜了出去。之后学生们才挤在一起慢慢地拥出教室,从漆黑的教学楼里走出来。学生们三五成群往教学楼南面的食堂跑去,全校仅有的两台发电机在那里工作着。
2.
下课时间原本是五点四十五分,现在被推迟到了六点。不只学生,老师们也在抱怨——他们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被侵占了十五分钟,高一学生从每天下午五点半开始排练合唱直到六点结束——为了准备迎国庆的校园合唱比赛。这次校园文艺活动作为一项工作指标被县教育局安排给各学校,学校又安排给学业相对不繁重的高一年级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又把准备合唱比赛的任务分配给了各班的班主任。二十五班的班主任马爱声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教英语课,常年戴一顶棕色方格的短檐毡帽,显示出他独特的艺术气质。但他不懂艺术,只是讨厌露出他的半个油亮的光头。
马爱声坐在黑漆的木椅上搔着耳后的头发,帽子放在左手边的一摞课本上,宽敞的桌面上用玻璃茶杯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首合唱的候选曲目:
《东方红》、《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我们走在大路上》、《歌唱祖国》。
老马想好了这几首候选歌曲,拿到年级主任孙永平那里过目。孙永平是个戴着褐色玳瑁边花镜的老头,灰白头发、布满褶皱的脸上胡须被刮得很安静。老孙接过看了一眼,先用笔划掉了《东方红》、《我们走在大路上》、《打靶归来》。又抬起头对老马说,“歌里不能带有太多阶级斗争和个人崇拜的东西在里面,要多多歌颂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要体现新时代、新青年的风貌嘛!懂得了不?”老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出去了,回到办公室一问,其他班的班主任想到的也是这几首歌。
学校几乎隔一年办一次合唱比赛,如果不是合唱比赛那肯定是朗诵比赛。这几首歌年年唱了又唱,大家都没什么新花样了,结果发现有五个班定下的曲目都是《团结就是力量》。其中一个班主任哈哈大笑说:“都唱一首歌才能分出来高低好坏嘛!”老马是艺术家,他从他的方格子毡帽中得到了自信,艺术家当然不能随波逐流——上一次他负责合唱比赛时选的曲目是《爱我中华》,结果拿了倒数第一,因为唱到一半的时候台上台下的学生们都笑了,最后唱的一塌糊涂。所以他不能去跟五个班一起唱《团结就是力量》,然后谁嗓门大谁拿第一。于是他举起笔来,把《团结就是力量》划掉了。
排练的时候来了个年轻的女老师,30岁不到,看上去又矮又胖。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不认识她,她是这所学校唯一的音乐老师。学生不认识她是因为学校平时根本不上音乐课——从高一开始就这样。但教育局对艺体课程都有明确的标准,因此校长把他老婆娘家的表侄女安排进学校当了音乐老师。表侄女是师范大学学音乐的,毕业后没找着工作于是在家待了三年。校长因为给表侄女安排工作,收了娘家人10万块钱,不吃不喝的话表侄女要五年才能挣回来,但是脸面上就很不一样了。学校课程表上每周有两节音乐课,但每个班贴着的课程表的音乐课下面都会用一行手写小字标出实际要上的课程,总的来说,音乐老师是没有用的,但是到了排练合唱的日子,她就变得很有用了。
这位老师先教了两遍《歌唱祖国》,然后把她放在讲桌上的手风琴背在胸前,这样一来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台打开了的双开门冰箱。这么练习了两个下午,学生们连调都没找准,纷纷向老马抱怨太难唱了。音乐老师也这么对他说,于是老马又去找孙永平想办法。
“孙主任,我们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唱当代的,你看行不行?”
“当代的?什么当代的?”
“唱改革开放以后的,”老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指给孙永平看,“你看这几句,咱们不唱‘毛主席领导’,唱‘共产党领导’,这里不唱‘革命风暴席卷全球’,唱‘我们的朋友遍及全球’。”
“那这一句呢?‘牛鬼蛇神一片惊慌’?”
“对了,这里不唱‘牛鬼蛇神’,也不唱‘美帝苏修’,这里唱‘五洲架起友谊桥梁’!”
孙永平又上下浏览一遍,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把歌词抄一份吧,我拿给党委老师看看。”
于是老马把这个版本的歌词抄了一份,请孙主任转给党委老师。党委老师下午两点上班,五点的时候老马再去问,孙永平笑容可掬:“爱声啊,陈书记说这首歌的思想很进步嘛,你要让学生们好好唱,把它唱好。比赛的时候,陈书记也会去当嘉宾,可不要闹出问题来啊!”马爱声哈了个腰,笑着谢过了孙主任。最后二十五班的合唱曲目改为了《我们走在大路上》。
3.
曲子一换,排练顺利了很多。双开门冰箱的老师两个下午就教会了同学们,她又叫来几个女生单独教了几遍。之后由这几个女生教同学们唱,冰箱又去教其它班的学生了。
唱歌部分解决之后,还需要选出一个人担任指挥。老马让大家举手自荐,结果韩小菲直接从右边走廊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跳起来举手,所有人都笑了。
“韩小菲,这种活动你比谁都积极!学英语能不能也积极一点?”老马笑道。
韩小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手遮住嘴巴。
老马问:“你学过指挥吗?”
“没学过,不过应该能有那个意思吧!我觉得。”她咬着下嘴唇偷笑。
“那个意思?什么意思?”
“就是指挥家的那个意思么。”韩小菲说完,教室里响起许多同学的窃笑声。
“指挥家?可把你能耐的!”老马笑着说,“那韩大指挥,小韩征尔,上来给咱们示范一下吧?”
后排几个男生跟着起哄拍手:“好!好!欢迎欢迎!”那几个就是班上所谓的“坏学生”,这是个很敏感的词汇。不仅像良心记者和职业教育家们说的,“天底下没有坏的学生,只有坏的老师!”连这些学校里的“非职业教育家”,教书匠们,也不敢随便使用这个称呼,这会被视为一种侮辱和歧视。而“坏学生”却喜欢用这个词来称呼他和他的朋友们,这时它又变成了一种身份认同。所以如你所知,“坏学生”是这个世界上诸多“我们自己可以这么说,但你要这么说那就是不尊重我”的称呼之一。
他们中喊得最大声的是个身材魁梧,长着一脸青春痘的男孩,叫冯天泽。他是“坏学生”们的头儿。坐在旁边的是个和他身高相仿的瘦子,穿着被扯破了领口的橙色T恤正在嬉皮笑脸地和他说着什么,不时地发出笑声。周围还有三个中等个头的家伙,背靠在被刷上绿油漆的教室后墙上呵呵地傻笑着。一个矮胖墩儿从倒数第二排转过头来,趴在冯天泽桌子上听他们说话,并且用两个圆滚滚的,包着灰绿色麻布长裤的屁股正对着讲台上的老马。
韩小菲有些害羞地走上讲台准备示范,清晨的阳光把黑板照的发亮。她站在黑板前面显得毫不突兀,大家做着各自的事情,似乎没有把韩小菲放在眼里。
她把垂在胸口上方的长发捋到耳朵后面,清了清嗓子领唱道:“我们走在大路上,预备,起!”
她的声音有些弱,下面几乎没有什么回应。几声稀稀落落的歌声也很快停了下来。韩小菲有点窘迫,后排的冯天泽他们几个发出嘻嘻哈哈的嘲笑声。她瞪了冯天泽一眼,用手指了指他,冯天泽对她做了个鬼脸。
“怎么不唱?你们听不到吗?”冯天泽高声说,很多人都向他这边看过来,但他满不在乎地继续喊道:“来,跟着唱!我们走在大路上,预备,唱!”
这一次跟着唱歌的多了很多,最后所有人都合唱起来。韩小菲也马上指挥起来,她的手臂随着节奏在每个八拍规律地打开、收拢四次,学的有模有样。但从讲台下看上去还是显得很局促,橙色短袖的瘦高个一边唱一边笑,引得周围几个人都笑了。
“泽哥,还是你说话好使,比老马还好使!”瘦高个说。
“吃屎吧!”冯天泽不耐烦地说。
“说话好使?泽哥让你吃屎你听不听?”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小声笑道。
“滚!你怎么不吃去!”
“泽哥让你吃屎,又没让我吃!”
4.
韩小菲带着同学们排练了两遍,于是她担任指挥这事就算定下来了。刚进高中的孩子们都有点腼腆,大家还没有玩得开,除了韩小菲也没有别人主动竞争合唱指挥。于是她带着二十五班练了三天,第三天的下午还停电了,大家就着烛光看一句唱一句,完全没人注意她的指挥动作,她也不在意别人是否看她而是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可是第四天时出了一点状况,韩小菲被挤下了指挥的位置,代替她的是一个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留着短发的女孩。这本来不算什么,可不凑巧的是女孩是好学生。这样前后一对比,难免会引起同学们的议论。本来韩小菲当指挥的事其他班没什么人知道,但把她换下去后,全年级都知道了二十五班的韩小菲被年级前二十名的章雨之抢了指挥的位置。
“凭什么!”男寝502的一个头发枯黄的瘦男孩说,他气得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床板,“她认为学习好就可以抢别人的东西?她认为学习好老师就应该听她的?”
“可是韩小菲确实不太会,今天第一次跟着音乐唱,她把咱们班都带乱了。”对面下铺的男生说。
“不会不能慢慢学吗?就她能耐,什么都会?”
“你没必要这么激动。”挨着阳台门的高低床的上铺,有个高个子男孩在戴着耳机看一本荣德基的辅导书。他突然插入了他们的话题中。
黄毛扭过头瞟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说什么?”
“你没必要激动,虽然我们初中和韩小菲都是同班同学,但她被取消了指挥并不是章雨之的错。这本来就是公平竞争的。”
“是啊,公平竞争!谁成绩高谁来指挥,乔大才子!”黄毛的话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应该说是谁好看谁来指挥,”另一个男生补充道,“马爱声看她的眼神就像只猫头鹰!”
乔安听到后叹口气,又戴上耳机看书了。这时冯天泽沉着脸推门走了进来,肩上披着一件灰色外套。
“泽哥。”黄毛叫道。乔安斜眼看了看床下,没有说话。
“没睡呢?来你们宿舍看看。”
“你忍得了这事吗?泽哥。”
“......”
“咱们都是五中走出来的,今天眼看着小菲受这样的欺负,泽哥!”
“那你想怎么的?”
“找老马要个说法,凭什么说换就换?”
“行啊,你去吧!”冯天泽白了黄毛一眼说:“你去吧,以后我跟你混。”
“我不去,”黄毛笑了笑。
“你知道章雨之那个贱人怎么说小菲的吗?”
“怎么说的,你知道?”黄毛和另一个男生都从床上跪起来,探出身子听冯天泽说。
“蓝鑫知道,他昨天在食堂摸黑吃饭,章雨之就坐在蓝鑫旁边。她和另一个女生说,小菲的指挥不规范,节奏又不一致,时快时慢。她说根本没人看着小菲的指挥,如果看着她我们非唱乱了不可。”
“她真这么说?靠!”
“还有,她说指挥也是合唱的评分项目。让小菲指挥,我们班在这一项分数上会很吃亏。”
“今天韩小菲指挥到一半时,她上去找马爱声就是说这个?”
“我不知道,”冯天泽说。“总之后来小菲就哭着跑出去了。”
“她指挥的确实比韩小菲好不少。”乔安又插话了。
冯天泽沉着脸对乔安说:“你说什么?”
乔安没有说话,冯天泽又走到他床边问了一遍。他把脸埋在那本书里,耳朵上塞着耳机,好像没有听到。
冯天泽抬起腿用脚后跟重重踢在那架高低床的床帮上,乔安在“咣当”的响声中随着床摇晃起来,他还是把脸埋在书里不说话。
“你给我小心点,把你放的屁吃回去!”冯天泽呵出一口唾沫吐在乔安的蚊帐上,黄毛斜眼看着这一幕,鼻子里鄙夷地哼了一声。
5.
韩小菲哭的累了,便蹲在教务楼前面的旗台里。这地方虽然显眼,但不升旗的时候没有人会来这儿。她难过极了,想到自己很难过这件事,便愈加难过起来,仿佛总也停不下来。对韩小菲而言,抢别人的东西是不义气的,抢她的东西便尤其罪恶。章雨之毫不费力的便说服马老师把她换掉,是章雨之太优秀吗?韩小菲不愿意承认,但她更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水平不行。她猜女生们一定都会这样看她,男生也一定会,那几个初中起就和她同班的好朋友也一定觉得脸上无光。想到这里韩小菲不想去上课了,但她又不能回家,去哪里呢?
她想起过去和冯天泽一起逃课去的电玩城,它就在一家隐蔽的小网吧的外面,临着大街。这条街的一边通向一片臭水滩,每到夏天水滩就会发出刺鼻的臭味,有许多癞蛤蟆在齐膝深的黑色泥沼里乘凉。水滩旁的岸上种着一排杨柳,都有两层楼的公寓那么高,夏天柳树繁茂的时候就像是在岸上挂了一排缀珠的门帘,隔开了臭水滩和癞蛤蟆。她和冯天泽打完了十元钱的游戏币,沿着河岸来来回回地走着,一直到天边的云彩变成了酡红。他们又顺着大街向北走到学校临街的后墙,韩小菲总是踩着冯天泽翻过高墙,在他肩上留下两个灰色的脚印。
“他一定也觉得我很差劲。”韩小菲自言自语道,不然为什么冯天泽到现在还没有来找她呢?
冯天泽来了,他从男生公寓出来时看到有个女孩蹲靠在旗台下面,于是他走了过来。他蹲下来盯着韩小菲看了好久,韩小菲不敢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白色球鞋上的陈渍。大概有十分钟,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走的时候冯天泽摸了摸她的脑袋,等到韩小菲抬起头来看他时,他已经不见了,就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马爱声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办公室里惬意地吹着电风扇。他想的是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上课了,根本没有把换指挥的事放在心上。韩小菲跑出教室让他很气愤,但她逃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转眼老马就忘了这件事。
冯天泽推开门直接走了进来,坐在办公室最里边的五十多岁的赵老师看到是个学生,不等老马开口便尖着嗓子喊道:“站住!进来打报告了吗?这是你们家大门啊,说进就进!?”
冯天泽看了看老马,又转头看看那位女老师。转身走出去关上门,又敲了三下。
“报告!”他喊的声音很大。
“进来。”老马忙说。
冯天泽自己找了个凳子在老马对面坐下,老马打量着他的灰色运动服和肮脏的白色运动鞋。“有什么事?”老马问。这样的学生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麻烦来找他,老马很不希望在办公室见到他们。
“老师,为什么要换掉指挥?”
“那你的意思是想怎么?”老马冷冷说道,他心想果然是来找麻烦的。
“我觉得韩小菲指挥的很好。”
“你觉得她好,别人觉得其他人好,为什么就听你的?”
“明明是韩小菲先被定为指挥,这不公平!”
“你懂什么叫公平?你给我说说什么叫公平。”老马大声说,“为了个合唱比赛又哭又闹,你和后面那几个男生排练时嘻嘻哈哈以为我看不见?你认真对待了吗?现在换了指挥就要我听你的,你来讲讲,什么是公平?”他还想说这次合唱比赛是教育局的重要指标,成绩好的会被选到县里参加比赛,参加班级评优,这些都是他评级、升职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被掌握在这群吊儿郎当的学生手里。这才是对他最大的不公平。但他没有说,说这些对一个高中生没有任何意义。
“有闲工夫多看书,把你的成绩搞上去。别整天瞎混!”
“切!”冯天泽轻蔑地说。马爱声用力拍了拍桌子并狠狠瞪了他一眼,冯天泽起身走了出去,关门的力道十分不友好。
“没教养的东西!”角落的女老师愤愤地骂道。
6.
离比赛还有四天的时候,学生们要去礼堂会场里彩排。二十五班排在了下午三点。在一节语文课上,冯天泽趴在桌子上睡觉,最后排靠走廊的右边坐着闷闷不乐的韩小菲。语文老师并不理会他们——他是个穿着浅卡其色外套的干瘦老人,也许是太干瘦了,或是因为他灰白稀疏的头发,他看上去比实际更老——或者他只是个中年人。他用一种振奋有力的语调给学生们解释荀子的《劝学》:“蟹六跪而二鳌,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瘦老头讲到这里,觉得荀子为了达成教育目的太冤枉螃蟹了,它们是爱打架的动物,可是据此推测螃蟹性格毛躁岂不是太草率了?如果庄子看了一定要问:“子非螃蟹安知螃蟹毛躁?”他想起自己在烟台吃海鲜时在酒店的水族箱里见到一种奇怪的螃蟹,它们左边有四条腿,右边却只有三条腿,并不是“六跪而二鳌”的。
正想着,到了学生自由讨论的时间。这是瘦老头语文课的惯例,他像所有的语文老师一样重视文言文,但他不教白话课文,尤其是现代诗和散文。他把教师工具书上的课后题答案都抄下来复印给学生们,让他们照着答案背,他不想教这些课文。总的来说,他是个干练、直率的倔老头,有时会有些奇怪。
章雨之坐在第四排偏左边的位置,短发捋到耳后,刘海用发卡别起来,露出平坦的额头。她穿着一件外面是天蓝色T恤衫的假两件,白色的袖管伸出来在她手腕处绾回三寸。班里只有她这样穿。章雨之正和同桌的一个女孩讨论课堂内容,坐在她身后的女生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递给她一张纸条。
“谁的?”她问。
“我不知道。”递纸条的女孩扁了扁嘴,她没有说谎,这张纸条起码被传递了四五次。
章雨之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小心冯天泽”。是个秀气的男生的笔迹,但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坐在教室最左边距她七米远的乔安看到她把纸条塞进裤子右边的口袋,仍旧若无其事地和同桌进行讨论。他听不清她们在说笑什么,但觉得章雨之笑得很好看,这笑容带着温暖的气息总是让他想起晒过的毛毯的味道,就像此刻射进窗户的金黄色的午后阳光。乔安把头埋在臂弯里,书本推到一边,他趴在桌上仔细地听着教室里嘈杂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觉得这一刻真的好安静。
他还是听到了几分钟前坐在他身后的两个同学聊的闲话,是一个孩子气的声音和一个粗嗓子在对话,说到三点钟的合唱排练,那个小孩声音说:“马上要去礼堂彩排,有好戏看了。”
粗嗓子沉默了一下,说:“我好像听大个儿说过,你们真的要闹?”
“不是我,没有我。是大个儿,泽哥他们。他们和韩小菲以前在五中是一个班的,说要替她找回面子。”
“老马在一边看着,他们敢闹吗?”
“老马下午开会,他们问过了。”
“你到时候不帮他们?你干看着?”
“看情况吧,万一他们人多,就我一个干看着不是找死吗!”
“我不鸟他,我该怎么唱怎么唱。实在不行老子闭上嘴不唱了。”
“你有种!”小孩的声音说:“我肯定不告诉泽哥。”
7.
男生内部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酝酿,乔安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是冲着章雨之去的。他想提醒她,后来发现自己的提醒其实是一句废话,之后的课乔安听得心不在焉,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三点。铃声一响,整间教室就像一只黑猫在抖身上的虱子,所有人都骚动起来。二十五班的学生陆续从教学楼走出来,穿过空旷的广场,沿着操场西边的一条小路走到礼堂。
学校礼堂比二层楼的食堂高不了多少,正面大部分用蓝绿色的玻璃镜面包装起来,映出一个苍白的蓝色校园,从远处看就像一块玻璃仿制的蓝宝石。从蓝宝石侧面的铁门接连不断地走出来刚排练完的两个班的学生,二十五班的人聚集在门口,等他们都走出来以后再排队进入礼堂。
这一切都在章雨之的指挥下有序进行着,她很反常地加强了对这群学生的控制。从下课起她就要所有人都听她的,排好队形有秩序地走向礼堂,然后再安静地进入场地。她的严肃让很多人感到吃惊,因为如果你是不听话的刺儿头,她会用一种又冷又硬的语气对你说:“排好队!听到没有?”他就那么直接的、毫无情面的和你对视,不由得你不听。
二十五班用了十分钟时间在合唱台上站好了位置,比其它所有班都要快。在他们头顶上悬挂着写有“滨河中学第X届校园合唱比赛暨‘迎国庆,颂祖国’校园文艺主题月开幕式”的红色横幅。舞台顶部开着十盏浅蓝色的大灯,把这群学生照的个个脸色惨白。等到正式比赛,老马还要给他们的脸颊和嘴巴都抹上口红——这是规矩。眼下这些面色惨白的学生里,仍然能分辨出站在第一排又黑又瘦的韩小菲,她就站在指挥的章雨之对面,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像同时在说着“去死!”和“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章雨之没有看她,她调整好合唱队形——按照身高而非成绩来排列位置,因此有一些“小团体”被分隔开了。黄毛和几个“坏学生”都被安排在前两排,他们不时地转过头看着最后面的冯天泽跟瘦高个儿,两个人满不在乎的东张西望,隔着几个人站着的便是乔安。他表情凝重并且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他察觉男生这边出奇的平静,预感到有什么事马上就要发生。
章雨之在四米远处站定,双手抬起来摆好了姿势。她没有了温暖的微笑,紧绷着嘴角在等待什么。她的右臂从容地打开,挥动了三下,第三下的时候所有人整齐地唱起来: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章雨之重复着每个八拍三次的指挥动作,比起韩小菲来显得优雅从容。这让韩小菲心里又一阵难过,她把视线从章雨之身上移开,看着礼堂中央的大吊灯唱歌。但她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的又回到章雨之身上,她太渴望能够成为她了。她不愿意做一个被淹没在几十人当中的普通人,她宁愿去混,去当坏学生。她不愿意做普通人。
唱到第二段的时候要分男女声部,女生先唱,男生在一拍过后跟着女生唱。这时所有人都要看章雨之的两只手臂,右手打开后女生便一齐唱起来,之后左手再打开。该男生唱了,但是他们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女生扭过头去看男生们。负责放音乐的是那个双开门冰箱的音乐老师,不过她今天没有背手风琴。她把音乐停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说话,章雨之脸色有点僵硬,她把手垂下来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身对老师说道:“对不起,李老师,请把刚才的部分重放一次。”
章雨之理了理她的发梢,音乐响起,唱完了第一段后又是第二段开始。女声部进入之后,随着她左手的挥动,男声部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四十多个男孩中只有不到十人在跟着唱,坐在观众席第二排的老师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于是她又把音乐停下来。
“你们练好没有?怎么搞的,没合好就自己先练一会儿!”她说完重重地靠在了座椅上。
男生们盯着那几个唱歌的人看,像是看每周一升旗仪式主席台上通报批评的那几个混混一样。于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不唱了。男生们都偷笑着那几个家伙,最后哈哈大笑起来,冯天泽和瘦高个恶狠狠地瞪了乔安一眼,他们都听到乔安刚才很大声地唱歌。
“行不行啊?指挥不好就换人吧!”冯天泽冲着章雨之喊道。
“对!换人!”有几个男生在一旁附和。他们没有看到在第一排中间的韩小菲,她的脸上写满了羞愤和痛苦,就好像冯天泽他们是在诘难她一样。这些话最终都变成了刺在韩小菲心上锋利的刀。
8.
章雨之的表情依然很僵硬,她咬着下嘴唇沉默许久。最后她指着冯天泽说:“你,下来。”
“谁?我?”
“就是你。”
“干嘛,我凭什么下去?”
“不敢下来你就继续待在上面。”
“切!”冯天泽俯身从最高的台架上跳下来,他快步走到了章雨之面前并低头看着她。
“怎么了,叫我干嘛?”
章雨之往后退一步,用冷硬的眼睛看着他,然后说:
“你智力正常吗?”
“你他妈说什么?”
“你,智力,正常吗!”
“你他妈还说!!”
“我觉得你智力有问题,看不懂人的手势,听不懂人话!”
“你放屁!”
前面的几个男生冲过来拼命拉住了暴跳如雷的冯天泽,他会打女生吗?这几个人也不知道,但他们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们决不能。
“你放屁!”被几个男生拉住的冯天泽冲着章雨之大骂。
“放你!”
“放屁!”
“放你!”
“你....”他反应过来时,合唱台上的许多同学都笑了。
“听好,我不想跟你吵架。如果你智力正常的话,看着我的手。”章雨之又摆好了指挥的手势,“第二段的歌,男生比女生慢一拍唱。我打开左手就是男生唱,我打开右手,就是女生唱。你能听懂吗?你听不懂我慢慢给你解释。”她眼神和缓了一些,淡定地说道。
“我知道!”
“那你跟我来。”章雨之招呼冯天泽到了舞台左侧的边缘。浅蓝色灯光在那里变得很昏暗,在明暗交界的边界,空气中悬停着无数微小的灰尘颗粒。冯天泽站在阴影里,章雨之站在阴影外,隔在他们中间的是无穷无尽的尘埃。它们沿着暗红色的舞台幕布一直向上飘舞,升到空中,在灯光的照耀下好像银河里碎钻般的繁星。隔着满是尘粒的光幕,整个礼堂就像是一幅乔治-修拉的“点彩派”油画。
9.
马爱声开完教育座谈会后正从外面走了进来,礼堂里阴暗无光,只有舞台上方开着几盏大灯。马爱声从后门进来,没有人看到他。他找了个座位独自坐了下来,“还好没有结束”,他心里说。
章雨之站在舞台中央,身体挺拔的像一颗小白桦树。音乐响起,她不疾不徐地挥动右手,二十五班整齐地唱了起来。跟随着章雨之的动作,他们的歌声穿过了薄薄的尘埃,在空旷的礼堂里响彻,整齐而又密实,让马爱声感到陶醉。合唱进入第二段,男声和女声像两条小溪轻快地分开,各自汨汨地向前流动,又在第三段时汇聚成一条小河。变成了高亢响亮,又有着浑厚阳刚气息的合声。章雨之指挥的背影,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优雅和从容。
“唱这首歌真是唱对了,换章雨之指挥也换对了!”马爱声正了正他的方格子毡帽,很得意自己一直都在做正确的决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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