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的四月。
三十三岁的黑狗,匍匐在这块红土地上,肩膀上挂着黄色帆布包,右手拿着尖尖的下种桩,弯着腰,用桩在红土里戳开一个洞,左手顺势丢上两个包谷种,然后再拿起桩一拢,就把潮湿的土盖在苞谷上了。
汗水侵透着黝黑的脊背和单薄的衣裳。
每年的谷雨和立夏前后,黑狗都要来点苞谷种,从他高考落榜后。
四月的阳光,正照在黑狗身上,风吹着不远处的树林,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黑狗的手机在寂静的山林,突兀地响了起来。
“拴柱啊,啥事啊?”
······
接完电话,黑狗的脸色,从疲倦换成了悲伤
黑狗的表弟拴柱打电话来说,黑狗的外公死了。
黑狗坐在潮湿的地上,看着四月寂静的山林,静静地流着泪。
二十年前,黑狗十三岁。也是一个雨天,黑狗瘦小的阿妈悲伤地告诉黑狗,外婆去世了,过几天就要送上山了,我们要回去出殡。
慈祥的外婆走了,黑狗哭了。
农村有个习俗,老人去世了,嫁出去的女儿是要回来舞龙的,代表着儿女对死去老人最后的孝敬。
黑狗的爹早在几年前做活时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黑狗和阿妈一直相依为命。这几天,黑狗妈打听了,舞一场龙要300块钱。晚上,黑狗妈和黑狗商量,准备几天后的葬礼上要舞一场龙。
黑狗妈一咬牙,东家找西家借,终于凑足了300块钱。
黑狗和堂哥领着舞龙队,天还不亮就出发,爬过几座山,流了几身汗之后,在两个多小时后,终于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般的小山村。
黑狗妈进了家门就直奔堂屋,坐在棺材旁就哭了起来,悲伤的嚎叫,划破宁静的山村。
黑狗和堂哥领着舞龙队,来到了院场中间。坐在旁边敲响器的师傅,各就各位准备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演奏会”。
一切就绪,响器有节奏的响起来了,黄色的龙活灵活现的舞起来了,中年老男人眉飞色舞的喝着彩,大头包包和猴子瓢也进来“搅局”了,一切都很顺利的进行着。黑狗和堂哥坐在后面的长凳上,偶尔露出一丝会心的笑,他仿佛看到了外婆慈祥的对着他笑。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魁梧,身着黑色西装,留着小平头的男人。男人神色凝重的走到院场中间,对着黑狗和舞龙等人说:
“上面规定不许舞龙,请大家积极配合”。
······
敲响器的,舞龙的,喝彩的,大头宝宝和猴子瓢都闻声,嘎然而止。
黑狗的堂哥起身反对,但是黑狗拉住了他。
这个男人是村上的官儿,叫卫国。他大概是闻声后赶来制止的。
黑狗妈从堂屋出来,站在院场,睁着哭红的泪眼看着舞龙队收了行头,悻悻地走出了大门。
黑狗在一旁默不作声,他作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能做什么?但是没有人看见,他的眼里早已喷出了愤怒的火苗,他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和样子,并在心里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报复你。
······
“鸥卟,鸥卟,鸥卟”
林间布谷鸟的叫声,打破了黑狗的思绪。
报复!是的。黑狗想要报复那个男人。说到那个男人,黑狗知道,就在外婆死后的几年后,卫国就在一次村民选举中落选,回到家盘田种地。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乐开了花,高兴了好几天。
几天后的葬礼,就是个好机会。
这几天,黑狗把外公去世的悲伤都忘到脑后了,他眼里、心里燃烧着的都是复仇的火焰。他开着拖拉机转上转下,和二十年前的母亲一样忙碌着,不同的是不需要再东家借西家找的借钱了,三十三岁的黑狗凭着会开车的手艺和一辆拖拉机,加上在土地上的勤快劳作,基本过上了小康生活。所以,这次,他要大大方方、风风光光的走进那个村子。
太阳像是有心事,躲在云彩背后,不知是悲伤还是落寞。
黑狗开着拖拉机,后面的车斗上,拉着母亲和舞龙队,不,现在改名叫乐队了,不用一步一步地走,也不用流几身的汗。
黑狗把拖拉机停到了卫国的家门口,这个在心里恨了多少年的男人的家,从十三岁那年开始,逢年过节来这里走亲戚,都要朝这里张望一下,那个李子树遮挡住的大门。
门口的李子树还在,只是已弯了腰。
黑狗不再张望,领着一伙人,径直走去。
拴柱门口家一片混乱,尤其那盖了一半的房子,水泥砂浆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立好的钢筋,像长舌妇指指戳戳的手,长长短短,直指天空。两棵枇杷树和一排李子树,早已不见了踪影。
卫国正在栓柱家院场中间的方桌前挂记着账,脖子上挂着黄色的包包鲜艳夺目,和葬礼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卫国的字写得好,是十村八寨出了名的,左邻右舍有什么婚丧嫁娶,都会叫卫国记账。
黑狗进来的时候,卫国正低着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彪悍中带着些许青涩,正目光坚毅的中年男子,正望着他。
“ 赵卫国,还记得我吗?”
卫国抬起头,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脑海里迅速搜索着,在五十多年的记忆仓库里,寻找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这不是黑狗吗?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卫国说着,心里在想:这个黑狗怎么平白无故的来和自己搭话。
卫国一只手拿着圆珠笔,一只手摸索着,从口袋里套出了写有“七匹郎”干瘪的烟壳,用消瘦的右手抽出一只烟,递向了黑狗。
黑狗没有接烟,他再也忍不住了。面对头发杂白的卫国,当场说出了隐藏在心中20年的秘密。
“卫国,今天我就是冲着你来的,20年前你不让我舞龙,今天我黑狗要补上了。”黑狗怒目圆睁,额头上的青筋,随着说话的气息,一跳一跳的。
黑狗说出了心中隐藏了许久的话,仿佛卸下了20年来肩上的重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卫国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会从卫国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卫国不说一句话,脸抽搐着,厚厚的嘴角,急速地抖动着。
“黑狗,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恨我,而且还恨了20年。是不是实在忍不下去了?你说你想要怎么整?”
“我不想怎么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现在可以肆无忌惮的舞龙了。你也管不着我了!”黑狗说着,怒目圆睁,下巴高高地抬着,指向屋檐上青瓦的方向。
一旁跪着的栓柱听到黑狗激动的声音,赶紧站起来,拉住了黑狗的手膀子,准备将他拉到一边。
“多大的人了,有什么话好好的说。”栓柱说着。黑狗听到这句话,心中的火焰越窜越旺。
“栓柱,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这个软骨头,一个大男人,媳妇也跟别人跑了。”黑狗气势凶凶地说着。
栓柱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黑。
“啊——”。栓柱朝着黑狗的脸,一拳下去,黑狗一个踉跄,应声倒地。
“你给我闭嘴,如果再糊言乱语,就不是一拳那么简单了。” 栓柱愤愤地说着,转身进去了。
黑狗坐在地上,摸着肿胀的嘴角,望着天空飘落的小雨和周围观看的人群。人群中,他看见了站在人群后头发花白的母亲,正在摸着眼泪。
黑狗站起来,朝着卫国家的方向走去。他靠在拖拉机前,看着卫国家的两间房子,还是多年前的土墼房,并不像印象中那些当官的是高楼瓦房。他想起今天见到的卫国,只不过是一个50多岁、满头白发的老年人,他那佝偻的身躯和满脸的皱纹,是长年在这黄土地上劳作而形成的,而不是像有些当官的,挺着油肚,满身酒气和铜臭味。
这么多年,他从人们的口中得知,卫国是一个不爱说话,但正直平和的人,从不和村里人有过一点点矛盾和纠纷,人们也在议论,这些就是他落选的原因。
黑狗的思绪有些乱。
黑狗想清醒清醒,他发动着拖拉机,朝着公路的方向,快速驶去。
一路上,黑狗在想,20年前,他恨的究竟是正直得不近人情的卫国?还是自己年少的那段艰难的岁月?
黑狗想着,恍惚地转动着方向盘。
“啊——”,一声惨叫,划破山谷。
连续几天的降雨,路面湿滑,加之黑狗车速过快和精神恍惚。黑狗的拖拉机,就这样连人带车,翻下了大山脚的洼子里。
空无一人的山野,只有黑狗,还有发动机一直在响的拖拉机。黑狗想打开车门,但是任凭怎么使劲,车门都被堵得死死的,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腿被紧紧地卡死了。
“有人吗?快来救救我啊!”
寂静的山林,只有小雨“刷刷刷”的声音和黑狗的叫声。
黑狗的声音由大变小,渐渐变得微弱。
天色越来越暗,腿上的血越流越多。黑狗眼睛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黑狗,黑狗,醒醒。”昏迷中,黑狗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有摩托车的声音,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睁开眼睛时,黑狗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查房。
“医生,我怎么会在这里?谁送我来医院的?”黑狗挪动着双脚,艰难地坐了起来。
“哦,对了,我还正想问你呢?赵卫国是你父亲吗?他用摩托车送你来医院后,就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黑狗的眼神凝固了。窗外的阳光炽热地照在他脸上。他顺着窗外的阳光望去,看见了母亲正朝着病房这边,焦急地走来。
母亲告诉黑狗,黑狗翻到洼子里时,是上街加油的卫国路过,正好听到了他的叫声,把他送到医院的。
四月的太阳,像是能融化磐石般的太阳。
黑狗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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