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

作者: 瓶中小人_e66d | 来源:发表于2020-02-27 00:46 被阅读0次

屏风后,静静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她体态婀娜,头发乌黑,皮肤白皙,透着健康的色泽。长长的脖颈裸露出来,与后脑勺穿过玉簪的扎起的头发互相衬托,是二十岁女人独有的风韵。和服很漂亮,是黛青色的,夏布质地,大概是那用雪晒出来的小千谷缩,上面绣着一丛丛幽绿的菖蒲。透过窗户来看,除了放在女人身旁的那盏青灯外,只能看到这么多。即使看不到她的面容,这样的女人也一定会勾起任何一个男人的遐想。她身旁的那盏青灯,由白布罩着,形态小巧,和她的美丽的身形相互衬托。青灯散发出的灯光清冷微弱,一闪一闪地,似乎很快就要熄灭的样子。然而,夜已深了,在浓郁的黑暗中,唯有这微弱的青灯的光芒,使得远方的夜行者们能够暂时收获希望,安下心来继续前行。

夜行者们此起彼伏。无光的夜里,他们在广袤的麦田上踽踽独行,如同夜游的鬼魂。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勤恳的农夫罢了,为了在青黄不接的苦秋能多一点粮食,好养活自己的家人。所以,他们在凌晨起床,跳到麦田里进行耕作、施肥,尤其是杀虫。虫们喜欢在夜里吃苗,所以一定要在它们活跃的时候杀死它们,方可保证苗的生命得以延续。只是,为了省去那么一点点灯油,农夫们是绝不会点灯的。他们摸黑工作,悄无声息,只有穿梭在麦田里的脚步声和身体与麦穗摩擦发出的“嗦嗦”声。传言到,有的农夫会主动将故去的人的尸体偷偷埋到麦田下面,一方面使得麦苗能吸收腐烂的人的养分来生长,一方面是为了在深夜劳作时借着尸体骨头产生的磷火看清麦苗。不过,就因为这样,住在麦田边上的小户人家便称这群农夫们为“夜行者”;他们更成为了恐吓孩子而捏造的“鬼魂”。

但农夫们并不知情,或者说,即使知情了也无所谓。他们需要工作。因此,他们想尽各种办法能够在这灾荒世纪中存活下来,不惜违背他们过去的迷信,以亵渎尸体的方法求得收成。当然,正因为这尸体的缘故,野草也在它们上面疯长,因为野草喜欢的正是这陈死人的血与肉。它们会和麦苗争抢生存的空间,于是农夫们必须连夜除草。农夫们当然厌恶这野草,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代价。有的时候,他们会被齐腰的野草割伤手臂,他们就会骂起来——声音很小,但是能听到,就和远郊的低沉的狗吠一般。农夫们彼此从不交流,至少在晚上充当“夜行者”这一角色时是不交流的。说来也奇怪,白天他们有说有笑,在灿烂的阳光底下唱接着民歌,到了晚上,凌晨时分,却都机械地准时下地,互相好像从不认识一样,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有时候他们彼此的身体会碰在一起,但也都好像谁也没看到谁一样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似乎,这帮农夫的身份在白天是虚假的,只有在凌晨时分,他们才是真正的农夫。这时的大麦田的气氛很紧张,既是因为这死寂,也是因为夜行者“沙沙”的翻土声——他们在揭开麦田的皮肤,向里面埋藏陈死人的尸体。

在灾荒世纪,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谁想要晚上起来工作呢!还落不得个一个好的名声。随着天灾不断地袭来,农夫们一年连一次收成都没有。这帮夜行的农夫们,为了麦苗能够短期地快去生长,简直想尽了办法。除了埋藏死尸外,他们还会用他们自己的小孩的尿和粪便来施肥。他们会让小孩在制定的小盆子里排泄,收集好满满一盆屎尿混合物后,便连夜倒进自己的田中。没有牲畜,孩子们施的肥就是最新鲜的。当然,这更成了他人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如果小孩子不听话,晚上不肯好好睡觉,大人就会指着远处的无边麦田,对他们说:“看到了吗?看到那上面的鬼火了吗?鬼魂在晚上会出来游荡,他们最喜欢把不睡觉的小孩子抓起来,吃掉他!”听到这话,孩子们往往都会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缩进被窝里,假寐起来,使劲闭上眼睛,看着黑色的漩涡和星星在眼前飘动,直到他们真的沉沉睡去。大人们同样畏惧这些勤恳而可怕的农夫们,于是在深夜的时候都将灯光熄灭,在麦田周围留下一片黑暗,绝不给农夫们提供一点儿灯光。鹤田町的郊外,月色十分黯淡。有的人说,是季节的缘故,但主要原因还是地理位置罢。当然,地主依旧要靠农夫赚钱,这些在城镇工作的有产者们,依旧需要或许就是这些农夫为他们提供的粮食。只是,随着灾荒的加剧,不仅城市工业越发萧条,就连他们基本的口粮也越来越少了。

除此之外,地主之间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据最老的大地主马场富男所言,这片麦田上住着一个女鬼。她是被几十年前的几个农夫所奸杀,被当做上乘肥料埋葬在了田野中,和粗鄙的农夫们埋在一起。于是她便阴魂不散,住在了这片田野中。每当无月无星之夜,就会听到她吹着竹笛,唱着幽怨的歌曲,看到她黛青色的身影打着一盏青灯飘荡在田野之上。每每这个时候,农夫们都会躲起来,生怕被女鬼抓住。这女鬼是谁,至今无人知晓。但地主们惧怕她,农夫们同样惧怕她。只是,相比于对女鬼的单纯的恐惧,地主们对农夫似乎更有一种嫌恶感。

农夫们就是这般沉默而招人厌恶的夜行者。但为了收成他们什么都不会在乎,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有的农夫就是活活死在了夜晚的麦田中,因为过度劳累,或者脑溢血。这部分死去的农夫,又为别的农夫所埋葬,除非他们生前说过自己不愿埋在麦田里,他们就要一律成为麦苗的养料。一般来讲,他们生于麦田,也死于麦田。他们有的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片广袤而忧伤的田野,将自己的生命与死亡一并托付给了彼此。

我来到鹤田町的时候,正是八月的一个傍晚。晚霞徐徐从天边褪去,而星斗和月色是毫无的。天地间陷入了一片淡紫色的统一的色泽中,似乎根本无法被区分。只有那麦田,静悄悄的,在夏风的吹拂下涌起一层又一层的麦浪。放眼望去,今年收成似乎很好;但当我走近了之后,却看到麦穗几近破败,虫噬的痕迹很明显,并且大概是缺乏阳光的缘故罢,叶片早已枯萎。我呆呆地静坐在麦田边上,双手交叉。一股忧郁凄凉的感觉霎时间涌上心头。这可是盛夏啊!但我却似乎深处深冬。不过,当我弯下腰去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颓萎的麦子中间,挺立着不少新生的麦苗。它们虽然短小,但十分完好,富有生命力,在周围成熟的麦子的庇护下正在试图茁壮成长——虽然它不能。我淡淡地笑了笑,感到十分欣慰。

远方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声音。那是从城镇驶来的电车传来的。一切都是那么颓唐,但又十分和谐。麦田零零星星地分散着不少还未结束劳作的农夫。他们等会儿要先去回家吃饭,或者对于有的卖力者来说,一天都会栽在麦田里。我平生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些农夫们:他们真的瘦极了,又黑又瘦。在淡紫色的余晖中,他们一个个真的就像是鬼魅一般的黑影,细长细长的,那样子简直比那些在煤矿工作的苦工还凄惨。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他们的影子投射到麦田之上,又大又长,伴随着麦浪不断地颤抖。他们大多赤裸着上身,将毛巾系在光秃秃的脑壳上。我看到几个较为健壮的农夫,胸前布满了浓密的毛发。他们肱二头肌发达,但是他们的胳膊却依旧显得那么脆弱。我沉默地看着他们永不停息地翻着土,脸上泛起了微笑。我想,如果一直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一种难以捉摸的心绪从我心底钻出:就让这灾荒一直持续下去吧!不然,辛劳的夜行者们可能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旋即,我猛地惊觉:我这是在侮辱他们的人生。他们难道没有别的快乐吗?没有别的幸福吗?我竟然将他们的求生当成了他们全部的生命,他们全部的幸福。我不是农夫,永远无法体会到他们的苦楚。我只能在这里看着他们,静静等候着夜幕的降临。

一辆自行车从我身旁急驰而过。我听见上面的小孩在冲我这边叫唤:“大叔!黑鬼们要来了!快跑呀!”然后他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我无奈地笑了笑。夜色已经漫上天空,我遥想着更远的远方:战争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呢?今天又有多少男人被子弹穿透了胸膛呢?又有多少饿死在烈火之中呢?又有多少女人在家中寂寞地等候丈夫的归来呢?战争啊,战争啊!你真是头畜牲。紧接着,我便生发出了对国家最强烈的憎恨——国家是战争的策划者,也是战争的承受者。我想着这些遥远宏大的事情,在看看眼前已经埋没在黑色麦田中的农夫们,倏然感觉二者的联系是如此得紧密,又如此得疏远。都是国家,让这些农夫们成了孩童口中的黑鬼,而这些黑鬼们还要为前线死去的无辜者们送上自己的口粮。地主们嘲笑着这群夜行者们,后者除了被埋葬在自己辛劳一生的田野之下外一无所获。

我在麦田边上,一直待到了深夜。天空黯淡无光,我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双手。我干脆闭上眼睛,用耳朵聆听着属于夜晚的麦田的生命的律动。除了蛐蛐有节奏感的鸣叫外,就是那些农夫们“吭哧吭哧”的铲土声,以及“沙沙”的脚步声,还有埋葬尸体的声音。月亮啊,分给他们一点光吧!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家畜,他们甚至就是自己的家畜。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我就闻到了那股传说中的酸臭味——是孩子们的屎尿了。他们在施肥。这味道真的臭不可闻,而且在夏风的吹拂下弥漫开来,遍布在了整个麦田上方。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田边的马路牙上,快要睡着了。在温润的夏风中,我不愿离去,即使风中夹杂着泥土、汗液、尸臭还有粪便的味道。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凌晨左右,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清亮的、有别于周身粗俗之声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从远远的彼方传来,摇曳着,颤抖着,但又十分悠远,且富有旋律。啊!是笛声。是那种山涧中常常听到的竹笛声。我骤然惊醒,睁开双眼:是那女鬼!我揉了揉眼睛,果然看到了一个青色的光源,在麦田远处闪亮。马场那老家伙说的没错!是青灯。一盏幽幽的青灯,给麦田晕染上了一层清淡的光亮,不多不少,正好可以看到那些苟藏在麦田之中的黑色的农夫们。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农夫似乎并没有躲起来,也不显得惊慌,只是更加卖力地工作了起来。借着清幽的青光,他们得以看到脚下的碎石,还有被虫噬的麦穗。那青灯也不时地在麦田边缘游荡,并没有悬空地飘在田野上方。而那竹笛声,也并不幽怨,只是清亮,悠扬,像是普通的乡中民歌的旋律,陶冶着人心。

接着,竹笛声停了下来。那女鬼开始唱歌了。歌声一开始很微弱,但后来越来越大。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女鬼的歌声,因为那是我听到的最优美动听的歌声。

考虑过祖国吗?

祖国和朋友哪个更重要?

我有两个故乡——爸爸的和妈妈的,

两地中间隔着宽阔的海洋,

能马上说你朋友的名字吗?

觉得和越南战争有关吗?

能为了别人而死吗?

觉得自己被爱着吗?

野外盛开的不知名的花朵。

很喜欢这种野外的花朵,

摘下装满帽子中,

可为何眼泪 眼泪不听话。

对战争之日一无所知,

只知道我没有父亲。

一想到父亲 夕阳啊,

火红的夕阳就沉入荒野之中。

战争中死去的悲伤父亲啊,

我是您的女儿,二十年后的故乡,

我明天就要成为新娘

新娘哦,看看吧 远方的父亲。

满是鱼鳞云的天空之下,

不知道战争的我年满二十,

已成为了孩子的母亲。

我沉醉在这青灯飘荡下的歌声中。随着思绪的远去,我渐渐地睡着了。在睡梦中,我梦到了那位穿着黛青色和服的女子,还有在灾荒世纪中给予夜行者微茫光亮的那盏青灯。

                                  2020.2.25 熙子记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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