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我有事去武汉了,一直到晚上才回到家里。刚一踏进门槛,儿子就迎上来,当然,他的目光并没在我的脸上过多地停留,飘忽着粘到我手里提的鸭脖子上了。
我将袋子给他,他拿起一块就啃,兴致起来了,咝咝喘着气说,今天有个人来我家拜年,问你怎么不在家里,站一会就走了。我忙问那人的相貌年纪,身材如何。儿子一边嚼一边说,跟你差不多年纪,很瘦,尖脸像刀刻了,平头,说话有些含糊,对,就像我这样,嘴里似乎含着东西。
那人如同一下跳到我面前,我知道他是谁了。我拿出手机,给他发了微信,问他怎么不在我家吃饭,要不,明天补上。他嗞嗞牙,说不必了,这几天很忙,以后有的是机会。
每次都这样,总说聚聚,可事到临头,不是你有事就是我有事,扬杈打兔岔着过,最后总是说,以后会有机会的。可近二十年了,我们总是匆匆忙忙,没逮着什么机会。
他是发小,小名叫小辣,也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反正我一直这样叫。他的学名很好听,但我叫不出口,感觉有些别扭,其实应该说更多的是生疏。我一直不叫,他也不争。
我们是一个队的,他家的老屋与我家隔一条三四米宽的土路。少年时的我们,天天拢在一起,吃饭时,都端着碗到一棵梓树下,或蹲或站,说东道西,经常饭吃完了,碗不知道送回去。大人便会在窗口喊,你们碗里的饭生芽了,再不拿来洗,要用錾子凿了。
我们一起放牛,一起摸鱼,一起洗冷水澡,一起偷黄瓜甘蔗,一起撵电影。
那时的农村,倘若没有露天电影,晚上是非常乏味的,不可能一年四季有瓜偷,也不可能每个夜晚没头没脑地都能踱出点有趣的名堂来。
我们就偷偷躲到他家柴屋里,门闩上,在里面昏天黑地地炸金花,一毛两毛的钱在试卷上不停地倒腾。他父母常常趴在门缝边瞧,什么也看不清。有时就会大声问,你们闷在里面做么事,不到外面来乘凉。我们就说在做作业,然后故意争论,这个题怎么难,那个题有几种方法,在里面默契地唱着双簧。
小辣,其实这个名字取得非常贴切,颇有见地。他从小就个子不大,单条瘦个,但人很灵巧,像只跳蚤,喜欢蹦跶。有人说他像朝天尖,莫碰他,碰了他就辣死人。
他在电影场里爱四处晃悠,碰上那些屌里屌气的人,颇不顺眼,会冷不防一下将人放倒,等别人反应过来,他早没影了。他哥哥比他大三岁,身材完全包得住他,可他总占了哥哥的便宜。有一次还将他哥的头砸得流血不止,他哥却不敢告诉父母,只说在路上摔的。
村里曾一直流传着他一掌将父亲推倒在水缸边的事,还说有一次,他拍着父亲的肩,将嘴里叼着的烟凑过来,说,同志,借个火。当然,这些事谁都没见过,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
但有一件事却是我亲眼得见的,那次,他老头(父亲)不知为啥,怒气冲冲地撵着他,一边跳一边吼,你个小兔崽子,没见着你这样的儿,你到哪年才成个器。小辣跑得真的赛过兔子,还不时回头,来呀,来呀,你追上我,我就成了器。
他老头气得立住脚,曲起一条腿,用手抠下一只布鞋,猛地朝他掷去。他头一偏,鞋子挟着风,嗖地一下在远处落了地,滚了几滚。一只狗窜出来,衔着那只鞋,一下子钻进了阴沟里。
小辣也立住脚,得意地说,我不跑了,你追呀。老头像独脚的公鸡,蹦了几下,近了些,小辣也拎起一条腿,像独脚的公鸡,朝前蹦了蹦。
父子俩像在一起跳房子,演着滑稽戏,我在旁边笑得挤出了眼泪。
后来,小辣带着我们爬进阴沟,打着手电在里面反复寻找,就是不见那只鞋。
那只狗就倒霉了,只要我们碰到它,就随时踹它一脚,它嗷地惨叫一声,夹着尾巴狂奔。以后,它学乖了,见到我们,一声不吭,老远就绕着道走。
读初中时,他有一次晚上和同学们翻院墙出去看电影,回来时,被巡视的老师发现了。第二天上午,班主任没什么反应,他暗自庆幸,以为老师没通报给班主任。岂料,到下午太阳正烈时,他们几个被班主任叫到西南墙边一字站齐。
班主任在墙上画一条线,他们必须踮着脚尖,举起双手才能够得着。老师让他们靠着墙跟,摊开巴掌,手指向上扬着,必须够着那条粉笔线,站足半个小时。
老师说,你们腿长爱跑路,我就让你们将腿拉得更长些,以后跑更多的路。
这可遭了老罪,太阳又大,晒到红砖墙上如火烧,巴掌在墙上像烙煎饼,红赤赤的。全身的重量压到脚尖上,可惜他们都没练过芭蕾舞,脚趾头就像顶在生铁上,又酸又痛。
几分钟后,巴掌烫得钻心,手臂麻了,脚像踩在钉子上,脸上的汗更是像落雨,面前的地上湿了一大片。
老师也有耐心,撑着一把伞站在旁边,谁的手缩下了,他就用棍子戳,或者用膝盖顶一下别人的屁股。那人只好又勉力抖擞起精神,像一滩泥巴,搭在墙上。
开始,小辣抿着嘴,纹丝不动。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气一泄,人就松下来。老师用根子戳他的手,他反手一捞,一把抢了棍子,使劲一甩,棍子呜呜着掉到厕所后面。
老师扬起手,他一掌推开,恨恨地说,老子不读了。当天下午,他收拾好木箱,被子,蹬蹬蹬地挑回家了。
第二天,他父亲要拉着他来学校,他早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从此,他再没有踏进学校的门,但经常有同学去看他。
我们一到放假时,就搅在一起。他平常不爱惹事,但惹了事也不怕事,颇有一副天塌下来有他顶着的意味。除了自己的人,他在村里并不是蛮不讲理,他看不惯那种以强凌弱,仗势欺人的不平事。
他在村里晃悠了两年,管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再后来,块头大了些,他就随着老乡去打工了。
听说他曾在火车座位底下藏着去过深圳,曾在武广的楼顶甩着钢筋头与福建人打架,曾在南沙围海造陆的工地上呆过,曾赴过南非,印度,西亚等等地方。他现在是一个很大的钢筋老板,手下有几百人,身家早已过千万。
我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也在外面混着,只不过我们再也没有走到一起。只在每年过春节,我回去去他家拜年时,他总是忙,总不在家里。往往在某处转弯,一辆车子忽然停下,车窗缓缓摇下,他探出头来,亲热地叫道,XX,转去,转去我家,晚上在那儿吃饭。
我也很忙,只能说,下次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来,我看到他的头发也白了些,身子依然很瘦,他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我后来才知道,他曾得过癌症,舌头切了一部分。他说,与他一个房间的病友很多都躺到地下去了,他现在是活一天赚一天。
我依然一直叫他小辣,他的脾气依然火爆,但他对村里的事更加热心。去年,村里遭了水灾,他带头捐款,积极响应,一直呼吁在外面混出名堂的打工者莫忘桑梓,多献爱心。
村里修祠堂,他也是四处奔走,忙前忙后,遇到阻挠的人,他大手一挥,莫理屑小,实在不行,启动辗压模式。
他在村里很有声望,也算是成了器,只可惜,他老头早已故去,没看到,也追不上了。
今年,我们又错过了,尽管在他面前,我显得很渺小,但他在微信里说,莫着急,我们是兄弟,总有机会要聚一聚的,我们要赚着过以后的日子,赚着再回一次过去。
哎,下次去,你可要跟你儿子好好介绍我一下,免得他不认识,像怕我一样,这个傻小子,对我不怎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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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棍子
怎样才是成器?真的是不能仅用读书的成绩来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