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奔波儿灞,妖龄249岁,籍贯……一定要说吗?
好吧,是你逼我的……
籍贯……是我爸爸嘴里。
你这副60%的恶心掺杂着30%的不解和10%惊讶的表情我已经习惯。在你之前,已经有个76个人问过相同的问题,听完之后,都是和你相同的表情。
生我的时候,我妈抱着水草的叶子用力,我爹就蹲在水草根部张嘴接着,你们哺乳动物叫呱呱坠地,我们鲶鱼则是呱呱坠嘴,我爹把我们兄弟全吃进了嘴里,所以,准确来说,我是从我爹的嘴里长成鱼形。
因此,每条雄性已婚鲶鱼都要戒烟,否则,你若含着一嘴的儿女还去外面抽烟吹水,这画面足够反动,一口尼古丁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就相当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谁也没有齐天大圣在八卦炉里忍受烟熏火燎的本事。
在我三岁的时候,我爹妈离婚了。
我有五百个兄弟姐妹,其中二百九十六跟了我妈,二百零四跟了我爹。
我被判给了爹。
我爹有三大臭毛病,抽烟喝酒和烫头,自跟我妈离婚之后,这毛病尤甚。他在泾河龙王府里当个小差,每日的工作就是早上去长安城附近的水面上巡视一周,下班就抽烟喝酒,每月去烫一次头。
有次我爹烫头回来路上喝酒喝傻了,稀里糊涂的钻进了渔人的网,终于在他被查出肺癌之前成了长安明月楼的一道主菜,也算有了个好归宿。
我继承了他的工作。
在我上岗巡查的第一百零二天,我碰见了把我爹打进网里的老渔夫。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我正策划着买通泾河的鳄鱼、王八一起搞翻他的破船之时,我看见到了他的孙女,铃子。
铃子很好看,你可能不知道一条鲶鱼怎么会读懂一个人类的美,我也不懂。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的鱼头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哲学问题:如果我把她的肚子搞大,她生出来的孩子是鱼头人身,还是人头鱼身呢?
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与众鱼不同,自古至今难道还有第二条鱼产生过搞大人类肚子的想法?
只有我。
从此我经常会游到水面上偷看铃子。
在我上岗的第二百九十三天,我惯例去河面巡视,恰好碰见一个母王八正在调戏一条金色鲤鱼。
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吓走了母王八。
金色鲤鱼说:奔波儿灞你对我有恩,我们黄金家族向来知恩图报,你说个愿望,我一定满足你。
我立刻说:我想成为人类,你能满足这个愿望吗?
他笑着说: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这个不稀奇,可是三条腿的蛤蟆却是难找,你不如当个三条腿的蛤蟆!
我说:我要当人!一个身高八尺,玉树临风,能让人类女人都着魔的男人!
其实我只想让铃子对我着魔。
金色鲤鱼后来啥也没说,脱下他的金鲤鱼皮递了过来。
他光着屁股,赤条条、红扑扑的身子在水里乱摆:哥们,你快穿上。
我钻进了金色鲤鱼皮,也成了一条金鲤。
我按照金鲤鱼的嘱咐,在第二天日落之时,游到了长安城西泾河湾的一颗大柳树之下。
一个老头正在钓鱼。
我成功被他钓起。
老头带着我进入长安城,将我送给了一个叫袁守诚的算命先生。
袁守诚带我回了家。
“你就是想变成人的那条鲶鱼?”袁守诚忽然朝我说话。
“对。”
“你脑子有病吧!”
“没病!”
“你若做鱼,还有些许自由快活;可若成了人,一生中唯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
“你为什么偏要成为人,做个鸟不好?”
“我爱上了一个人类姑娘,想和她白头到老。”
袁守诚苦笑:“傻啊,你岂不知道,你一旦成为人,就会失去真爱,这是一个诅咒。”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诅咒!”
“这不只是你的诅咒,是生而为人的诅咒。”
袁守诚话锋一转,“不过——这活儿也不好干,你们鱼若成人,需要龙筋一条,龙筋这年头缺货,我有几十年没见过了。”
“黄金鲤鱼说,只要你答应帮忙,龙筋的事儿包在他身上。”
这话说出我嘴的时候我也不信,袁守诚更是呵呵冷笑。
可是半个月后,泾河龙王却在剐龙台被魏征杀了。
他的龙筋就被袁守诚安进了我的身体。
我不信什么诅咒,因为城里所有的女人都被我英俊的脸庞迷住了。
黄昏时刻,我打马出城,立在城门之下。
铃子看着我的方向,朝我笑了三次。
我脸红心跳,竟然没勇气靠近她。
连续七天,我都在黄昏时候来看她,她总会朝我笑三次,然后便钻入渡口的渔船中。
我忽然害怕诅咒成真,于是我跨上了白马,朝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奔跑了七天七夜。
从夏天跑进了冬天。
冬天的酒肆之外白雪皑皑,春三十娘却踏着桃花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身上的桃花经久不谢,她说,只有桃花在侧,才能常犯桃花。
她说,今早的桃花开得尤其娇艳,她知道定有一场艳遇,于是她早早就梳妆打扮,然后就看见我骑马来了。
她说今天的惊喜有些大,大到在见我之前,她亲手杀了和她保持情人关系的二十二个人,然后才来见我。
她说见我一眼,她再也不想和任何人联系。
桃花殷红,红得像血。
“奔波儿灞,我们一起游戏人间吧!”
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路上,都在去喝酒的路上。
我们有时骑马,有时踏雪,我们走遍了雪山脚下的每一家酒肆。
我们白天喝,晚上也喝,她说只有喝醉了才能让人快乐。
她一喝醉,就会调戏男人。而那些男人也乐于被她调戏。
我不吃醋,因为我知道,她在烹调她的晚餐。
有时候我也会对这些男人产生怜悯,人类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捕获这种动物,无需猎犬,无需布网,只需要一个胸大屁股翘的美人,他们就乖乖上钩了。
鱼儿上钩尚晓得挣扎,人类一旦上钩,你给他指条生路,他还骂你坏他好事。
我被骂过几次之后,便放聪明了。
春三十娘很很会利用我。
我不是春三十娘的诱饵,可我是她用来激怒猎物让他们争风吃醋的工具。
半年之后,我倦了。
我对她说,想一个人去南方散散心,半个月之后就回来。
她说:我们说好要一起游戏人间的,你怎可撇下我?
我没说什么,牵着马就朝着中原走,可她带我去了天山的天池。
雪山之下,天池之畔,有万年不化的寒冰,寒冰之中,影影绰绰像是冰冻着一些男人的尸体。
她说:他们都是和你一样,有过一念离开我的想法,如今,永远无法离我而去。你只有两条路,要么离开我死去,要么留下来活着,我不会给任何女人染指你的机会。你要么属于我,要么毁于我。
三天后,趁着她大醉,我还是离开了。
我不敢想象她醒来后的样子,她会疯吧,会恨我吧,可是想到这些的时候,为什么,我连伤心和害怕都没有呢!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他。
“奔波儿灞,我们一起游戏人间吧!”
言犹在耳。
她很快乐,可惜我并不快乐。
我不快乐的时候都会想,长安渡头的姑娘可安好吗?
在没有夕阳的日子里,她还会眺望远方吗?
江南梅雨一下就是三个月。
有次夜里我在酒肆喝得烂醉,醒来时候却在一个树洞。
树洞里有一只女鬼,羞羞答答,她说昨晚见我醉倒在雨里,便抬我到了她家。
她一只孤魂野鬼,已经在人间流浪了五百年。
鬼之所以留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有未完成的执念,有些让她牵挂的人或事。
可是她说,死的时间太长,长到都想不起来是什么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唯一能回忆起来的,是一艘远去的客船和滔天的巨浪。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投胎呢。
她说心有不甘,总觉得鬼生中缺些什么。
我拍开一瓶酒的封泥说:不如,和我一起游戏人间吧!
我们白天睡觉,夜间赶路,赶去各个城市的酒肆。我开怀痛饮,她只静静地看着,偶尔闻一闻酒香。
这就是她喝酒的方式。
她喝酒的时候也总蹙着眉,很不开心的样子。
我说,你这样喝酒,肯定不会醉,如果不醉,又怎能开心?
她问,一定要喝醉才能开心?
我说,酒是开心的药引子,喝醉了的人,才愿意敞开心扉,将心里的脏东西倾倒出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们一起聊聊吧!
她蹙着眉,摇着头,流着泪。
她蹙眉的时候,天就阴了,她流泪的时候,雨就落了。
即便我们每天都拥在一起,可我觉得和她心的距离却像天和地那般遥远。
我很想走近女鬼的心,即便我敞开胸怀,她的心门依然紧闭。
甚至我都一度怀疑她有心吗?可是,如果她没有心的话,她又怎么会伤心呢!
她只知道伤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伤心,伤心的缘由,早已忘记。
开始,我每天安慰她一百次,渐渐的成了五十次,渐渐的成了三十次,渐渐的,就不安慰了。
在这之后,她哭的时候,我就会喝酒。
喝酒的时候,天就会落雨。
我会怀念曾经的人和事。
春三十娘的桃花还开得艳吗?
她是否也在望着草庐外的潺潺雨水,一杯又一杯的往嘴里灌着黄汤?
只是,她惆怅的时候,心里想得是冰山下的谁?
江南云蒸雾罩、暑气蒸人的时候,是最不容易喝醉的。
我也不记得女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总之,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说过一句话。
她哭的时候我都在喝酒,她哭够了,我也喝醉了。
这一天,酒肆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几乎挤满了男人。
男人们很安静,除了唏嘘就是赞美。
我拨开人群,一个女人挡在我的面前。
“我好看吗?”
我看了她一眼,她确实好看,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但我却懒得搭理她。
月亮升了起来。
我坐在了月亮对面饮酒,那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是第二个见到我无动于衷的男人。”
“哦。”
“你就不好奇第一个是谁吗?”
“不好奇。”
她咯咯笑了,她说她是魔王的公主,在一千多年前,她曾经勾引过一个男人七天七夜,但那男人坐在菩提树下,竟然对她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急了,问那男人:难道我不好看么?你一点也不动心么?
那男人说:我看你和骷髅也没什么区别,简直丑死了。
魔王公主灰溜溜的走了。
一千年来,魔王公主逢人便问“我好看吗”,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她每问一个人,心中都会咒骂那男人一次。
一千年来,她问过上百万人,骂过那男人上百万次。
我问她:问了百万人,解恨吗?
她说:不解恨。
我问:怎么还不解恨?
她说:因为这百万人的想法,都不是他的想法。
我说:你明知这个道理,却还不停的问下去。
她说:因为每问一个人,我就会提醒自己一次,我还恨他。
我说:可是他早就死了。
我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反正我说了这句话后,她就哭了,哭得很伤心,积蓄了一千年的眼泪在那一刻瞬间决堤。
天上又下起雨来。
我忽然想起了女鬼,她是不是也在某个树洞里,同样在放声哭泣?
只是她的身边,少了个喝酒的人罢。
魔王公主走后,已经是秋天了。
我买了一身新衣,将自己清洗干净,刮掉了络腮胡子。
骑上白马,奔回长安。
长安东门的渡口,那个叫铃子姑娘依然在眺望着夕阳。
她竟然还在等我!
我从夕阳里骑马来到她的面前。
下马。
“我回来了。”
姑娘的眼睛还望着长安城方向。
我的心瞬间结冰了。
“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可你为什么还看着夕阳?我不好看吗?”
铃子说:你好看得很。
我问:那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说:因为我眼睛里只能装一个人,一装进你,就会失去他。
我问:他?
她说:你看那城里的高塔,每天黄昏,有个和尚都会从塔顶扫到塔底。宝塔共有七层,高墙挡住了下面四层的窗口,因此,我每天只能见他三次,如果我走神,就会少看他一次,也就损失了我一天中三分之一的快乐。
我:原来……你一直看的是别人……
铃子依然盯着宝塔。
“一次!”她兴奋的喊道。
我看向宝塔,一个穿着青色缁衣的小秃驴在第七层的窗口一晃而过。
“二次!”
在第六层,那小秃驴好像朝外面忘了一眼,不过转瞬就低下了头,继续打扫。
“三次!”
夕阳落下了城头,铃子的眼睛却光耀大千。
铃子这才和我说话:你找我?
我说:我想和你困觉,和你生娃,和你白头偕老,和你埋同一个坟头。
铃子笑了,她眼睛里的太阳却不是为我发光。
她说:同样的话,我也对他说过。
几天之后,铃子眼中的太阳熄灭了。
宝塔已经连续三日无人洒扫。
铃子有点焦躁:我想明天进趟城,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铃子还没进城,和尚就出了城。
我在渡口之前拦住他。
“小秃驴,你偷懒了,竟然三天没扫塔。”
和尚说:我知道塔是扫不干净的,索性便不扫了。不扫,也是一种放下。
我问:你明知扫不干净,之前为何还要扫?
和尚说:不扫一扫,焉知扫不干净。
我说:……这不废话。
铃子走了过来:和尚,你以后还会扫塔吗?
和尚说:不扫了,我要去取经,今天特来和你告别。
铃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和尚:不知道,或许三年五载,或许十年八年,或许二十年、五十年,或许永远也回不来。
铃子哭了:我再也没法看你扫塔了。
和尚:你若不哭,我就告诉你个秘密。
铃子:什么秘密?
和尚:我每天只扫三层塔。
铃子:为什么?
和尚:因为你只能看见三层。
铃子:你是为我扫塔?
和尚:嗯!我知道,如果你看不到我,就会很难过,而我不能让你难过。
铃子:……可是,你若去取经,我今后将天天难过。
和尚:天天难过的人很多,我能通过扫塔满足你一人的快乐,而对于其他众生,却无能为力……为此,我要去取经,去证悟大道,去寻求一门熄灭所有众生痛苦,让他们永远获得安乐自在的方法!
铃子的眼睛里重新升起两轮太阳:我陪你去。
和尚摇了摇头,消失在暮霭中。
我对铃子说:和尚不要你了,你还是从了我吧。
铃子说:我身子纵然嫁给你,可我心里没你,你能接受吗?
我说:我有了你的身子,自然慢慢就有了你的心,我愿意等你爱上我。
铃子冷笑:你根本不明白,将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是两颗心上的锁;你抱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和抱着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我在长安酒肆里喝得大醉。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去找铃子。
铃子已经不在了,老渔翁说,她一早就进了城。
我跑遍了长安城找她,终于在一座破庙门口看见了她。
她进了破庙,破庙里有两个脏兮兮的和尚,一老一少。
她跪在一个长满癞子的老和尚面前说:我知道你是观音菩萨,我听说观音菩萨有求必应,希望你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癞子老和尚说:我知道你是为玄奘而来,可是取经队伍早已定好,已没有你的席位。
铃子说:我只想陪在他左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别无所求。
癞子老和尚:但你这是妄想。
铃子说:我远远跟着他,每天看他一眼,总可以吧?
癞子老和尚:你不扰他,便是助他。
铃子问:那他还缺什么,就把我变成什么罢!
癞子老和尚没有说话,那小和尚抱起一个礼盒说道:待我们将这盒子里的紫金钵和袈裟送到,玄奘就什么都不缺了。
铃子忽然抄起来盒子,狠狠的摔在地上。
她的力量竟然把紫金钵摔成了两半。
“把我变成这个钵,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癞子老和尚摇了摇头:真是痴人说梦,我不会同意的。
铃子说:你不同意,我就死在你面前。
癞子和尚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小和尚说:师父不是不想帮你,只是把你变成另外一种东西,需要一条龙筋,如今哪里找龙筋去呢?
我推开了门。
被抽走了龙筋,我又变成了泾河里一条丑陋的鲶鱼。
金鲤鱼救了奄奄一息的我,并传给我法术,五年时间,我能修炼成一个顶着鱼头的人形,可是谁也认不出,我就是当年的那个英俊的奔波儿灞了。
所以我改名叫灞波儿奔。
我一路西行,去追赶取经人。
我和其他的妖精不同,他们是想吃唐僧肉,而我只想看看他的紫金钵。
一路上,我也见到了之前的恋人,她们谁也没认出我来。
春三十娘的桃花已经枯萎……
女鬼的泪水已经流干……
魔王公主再也不用逢人便问“我好看吗”……
我翻过很多山,淌过很多河。
我超越了取经人,先他们一步到了灵山。
我在灵山佛祖前跪了七天七夜,终于感动了他。
佛祖说:说出你的愿望吧,我一定满足你。
我说:我只要唐僧那只紫金钵。
我叫奔波儿灞,我也是灞波儿奔。
我今年249岁了。
我就住在长安城的东门渡口的一条破船上。
每天傍晚,我都会看着夕阳隐没在长安城墙之下。
我抽完一袋烟。
就为紫金钵舀满水。
然后,我就变成一条鲶鱼,在钵里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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