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八艳之·董小宛

作者: 一两清风耍酷的地方 | 来源:发表于2019-06-19 18:54 被阅读20次

​​“咚咚”两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从一间装饰精美的闺阁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小姐,姑苏那边托人带话,说老夫人身体抱恙,请小姐得空儿回去一趟。”

只见雕龙刻凤的朱门外站着一个秀巧的丫鬟,正等着门里人的吩咐。

“小竹,我知道了,你给他些碎银子,让他捎些话儿,就说家里让绣娘多帮着照应些,自从父亲病逝,娘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多是我居家服侍,这次身体不适,多半也是想我了。让她们先置备些上好的食材,我三日之后就回了。”

“小竹明白,那我们几时动身,小姐可还有吩咐?”

“你下去备好马车,我们即刻动身,我也有些想家了,半塘的荷花应该正开着,咱们回去吃荷花鱼去。”

“嗯,知道了,小姐先歇着,奴婢这就去操办。”

主仆对话的地方,是金陵城临水的一座阁楼,与对岸的贡院隔河对望,门楣上挂有一副匾额,书有‘云楼’两颗娟秀的大字,字体阴柔灵动,明眼人一看便知出于女子之手。

云楼处在教坊司的东面,从建筑风格与选址位置上可以看出,这里虽然处于纸醉金迷的烟花之地,却也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避世姿态。

云楼分做三层,每层都有可供人礼乐歌舞的地方,里面都是些二八年华的娇媚女子,为了生计,以歌舞才艺或诗词唱和与人作陪,赚一些卖笑献艺的酬劳,时下称为官妓,属于卖艺不卖身的行当,不过多是风花雪月的地方,鲜有女子能守住清白的身子。

因为都是些与琴瑟丝竹为乐的人,门类技艺师承元杂剧,时下称南乐,所以多自称南曲艺人,都是在大明朝的礼部有登记在册的,算是官办机构。

在云楼最上层的闺阁里,住的正是有‘针神圣曲’之名的董白,又名董小宛。小宛本是姑苏人氏,自幼熟读诗书,原本也是姑苏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家里开有绣庄,主要贩售苏绣锦缎。

谁道在小宛十三岁时,父亲意外病故,因家中无兄弟男丁,小宛又年幼无知,诺大的家业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平时养尊处优的,根本不善于操持经营,仅是接手了小半年,家业就被绣庄管事的和一帮手下的伙计给私拿暗售的败坏光了。

人生从来有憾事,岁月蹉跎无恩亲。家道中落的光景真是人生最无奈的经历,苦于生计,即便一身清高傲骨的小宛,也只能屈尊降贵的服从现实,在金陵的烟花柳巷,做起了卖艺售笑的生意。

本是大好的年华,却跌落在最肮脏的世故里。

“唉!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董小宛独坐在云楼顶层的素阁里,望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商贾客船,想想自己的身世和两年来的不堪经历,不觉得又吟诵起前朝李太白的诗句。

刚才和小竹对话的,就是坐在素阁里品茶的董小宛了。小宛因仰慕诗仙李白而取了单名一个白字,像云楼和素阁都是出自小宛的手笔,皆因痴迷李白,所以连闺阁取名都想着要与白字相映衬。

“咚咚咚”,又是敲门声,只是这次不是丫鬟小竹,而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大姑娘,稍时有位扬州府来的公子求见,我这儿给你寻个意见。”

声音虽然是个男子,却总有腻歪歪的腔调,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胭脂红粉的地方呆久了,失去了阳刚之气。

“杨伯,请你给妈妈招呼着,说家中老母卧病,需要我临床侍候,正要动身往回赶。这月中旬的邀约,都替我推了吧。”小宛喝了口茶,这样的约见,每天都不知道要推掉多少次。

那么多慕名而来的人中,皆是以姿色论人的浪荡子,只叹世间有财富者多不可数,有李太白的为人与才气者,万中无一,推了就推了。

“喔,现在世道不太平,姑娘路上可要小心,走时云楼也会备些薄礼给老夫人带去,至于妈妈那边,我替你知会一声便是。”杨伯虽然说话怪异,但心地还是很好的,这也是小宛愿意喊他杨伯的原因。

“那就有劳了。”

杨伯得了话,转身下楼去了。

杨伯原名叫杨仁义,前半生也是个苦命人,年幼的时候,家里穷困,为了活命,万般无奈中被父母送到皇宫里,净身做了服侍太监,服侍了神宗皇帝十年,思宗继位后,大力清除魏忠贤专权的祸患,诛杀和清退了一大批的太监,杨仁义就是其中被清退的一员。

毕竟在宫里做了十几年的差遣,认识不少的达官显贵,出宫后为了生计,和云楼的妈妈杜鹃拜了天地,加上杜鹃混迹青楼二十多年,一个有关系,一个有钱财与门路。两人仅靠着手上的关系以及前半生积累的钱财,才在这片销金噬玉的地方立起了门户,晚年算是享了些上等的富贵。所以杨伯说过的话,还是算得了数,做得了主的。

也是小宛本就出身富贵,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又是云楼的招牌,杨伯夫妇还是很尊敬她的,毕竟俩夫妇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一生受尽冷言冷语,如今好不容易混出了些头脸,只可惜身边无亲无后,所以打心底里也把小宛当自己的闺女看待。

「二」

用过中饭,小竹就来通禀,说是路上的所需都已经备好,杜妈妈又派了几个人以供差遣和护送,可以出发了。

小宛一身素衣长裙,长发挽起,一侧斜插着翠玉金丝做工的步摇钗。俊美的脸庞轻施粉黛,香唇浅红像雨后初开的月季,玉颈修长洁净如白嫩的葱心,行止之间透出一种出尘仙子般的气质,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栖身青楼的女子。从素阁里出来就进入了云楼里秘制的通道,这样谁也不会知道,云楼的头牌已经赶赴百里之外的姑苏城去了。

密道是所有烟花地风月场都备有的,平时用来送迎尊贵至极的客人,战时可以用来逃亡保命。必要时还可以监听新来的姑娘与客人的谈话,确保不是对手来砸场子的油手。一般很少有人知道密道的所在,像小宛这样的,也是极少数知道的了。

在经过二楼密道的间隙,听到有几个公子哥腔调的人在隔厢的客房里吟诗作对,在这样风月无边的地方,像这种胸无点墨却非要附庸风雅的贵公子多了去了。

偶听其中一人吟道:周凤凄凄鸣远志,商鸿兀兀咏南枝;八迁天下鹿台倒,唯恨吾身生太迟。因是路过,后面的没有听到。只是这四句诗,让小宛仿佛找到了当年李太白的气势与才情。一路上反复吟诵了几遍,越品越觉得诗里的气节与才情卓尔不凡。

只不过归心似箭,思乡之情也愈发的浓重起来,这些散漫无边的情怀,也都细细的压在了心底。

而巧合的是,杨伯所说的求见小宛的那位扬州府的公子,就是吟诗的男子,名叫冒辟疆,字巢民,扬州府如皋人氏,复社四公子之一。因前四次来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这是第五次赶考。此时来云楼消遣,一是好友方密之的极力推荐,二也想借着南曲名楼的游玩小聚,扫扫前几次考场不得志的晦气。

玲珑的马车在归途上奔驰,此时安坐在车子里的董小宛不会想到,隔壁厢房的这个男子,在以后随波逐流的岁月中,会如此深刻的闯进自己如昙花般短暂唯美的人生里,而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因他倾心,为他倾命。

她仰慕已久的那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李太白;那个豪气干云,狂放不羁的蓬蒿人;那个‘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酒中仙,那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落寞书生样式的人物,冥冥中隔着一堵檀香木的闺墙,悄无声息的收拢了她的芳心。

古有司马相如临时起意高奏一曲《凤求凰》,卓文君隔厢听闻而后暗暗许终身。今时的董小宛与冒辟疆永远不会知道,千古的风流,不过是隔着一堵墙的擦肩,而阳春白雪的知心人,已然定了三生的契约,或早或晚,一见倾心。

话说冒辟疆第五次乡试再次名落孙山,殊不知所有的复社成员都是一样的结果,当年阉宦魏忠贤专权,多少东林志士受到迫害。

如今虽然魏忠贤已经自缢,崇祯帝改革时弊,励精图强。但是余党未除,所有的复社成员都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所谓的前途,不过是天边的云霞,大明朝的江山,早已经呈现摇摇欲坠之势,即便复社士子和饱读之士奔走疾呼,无奈顽疾入骨腐朽噬髓,改天换地的动荡,已经箭在弦上,这暴风雨前的宁静,却显得那么安详与自在。

钟山的风雨,冲刷着应天府百年的苍茫。而姑苏城外的游船,却伴随着寒山寺的钟声,徜徉在一望无际的太湖上。

“姐姐每次出游,都是一身的须眉装扮,这外人若是不知,还以为钱学士有断袖之癖。”

说话的正是董小宛,此时正陪着钱谦益夫妇,在碧波如洗的太湖上游玩。

“白丫头不用担心,即使人言他有断袖之癖,如若他真有哀帝对董贤的情谊予我,也是人生难得的幸事。”柳如是拿起笔架上的湖笔,一边临摹着董其昌先生的书法,一边和小宛打趣。

“姐姐真是性情中人,风度与气度都是不让须眉的人物。小宛要是有姐姐一半的才气与见识,结识个贴心醇厚的人,也不会守在那个是非之地,与人言欢作陪了。”小宛一手扶起端砚,为柳如是研起墨来。

“白丫头,你还年少,世上之事有很多不如意,但是在爱情方面,还是要有些果决的,遇到中意的人,就要拼命,不拼命或许就不会再有了。”

“小宛愚钝,还请姐姐说的透彻些。”

“你我都是出身不好的人,能有个收留的人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如果能遇到一个对你用情的,就别管世人说三道四的,也别怕世俗礼教,可能你倾尽所有最终也一无所获,可总比人老珠黄凄惨终老时,连个念想的人都没有要好很多。

当初我在红楼遇到子龙时,年龄和你差不多,最后被伤的体无完肤,可还是无怨无悔。后来我遇到牧斋,依然爱的义无反顾。拼命了两次,才有今天的自由。也算老天待我不薄,给了我一条明路。”

柳如是说到陈子龙时,眼神就暗淡了许多,嘴上说是无怨无悔,看得出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的。

“嗯,小宛明白了,人生一世,还是自主些好,声名财富都是些身外之物,而真心相待的人却不可多得。遇到了,主动一些,总比扭扭捏捏的要好。发现看错了,果断一些,总比哭哭啼啼的要好。”

柳如是听后嘴角微微一笑,心想白丫头聪慧如此,只可惜天下那些有眼无珠的男子,多是被声名所累,如此不可多得的女子,却只能委身于烟花柳巷之地,想这老天也是一道瞎了。

然后提笔在平铺的宣纸上写下: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两个才貌俱佳的女子,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只是简单的对话,却道尽世间女子一生的惶恐与诉求。

西湖可能不是湖,那是断桥上的人流过的眼泪;太湖可能也不是湖,那是姑苏女子溢出的才情。

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了母亲的身体安康,小宛在应天与姑苏两地之间游走。每隔几个月就回家小住一段时间,原本要把母亲接过去的,可是母亲极不情愿,说是半塘的房产交给别人不放心,家业被自己败光了,长了些记性,这剩下的房产是唯一能留给女儿的财富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想来一向视女儿如心头肉的董夫人,在小宛远走应天的这些个日夜,真不知道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儿,看看你,这段时间为了我两地奔波的,都清瘦了许多。如今我这身体也好些了,就不要再来回跑了。”母亲坐在床边,看着正低着头为她洗脚的小宛,一边捋着她前额的秀发,一边满脸疼惜的嘱咐着。

这本来都是下人做的活计,可是小宛执意要洗,做母亲的,是即欣慰又心疼。

“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恩亲在,不远游。这不是您从小就教育我的嘛。放心吧,孩儿好着呢。”或许只有在母亲跟前,才能看到小宛如此娇俏可人的模样。

“在云楼里的这些日子,依你的性格,定也吃了不少委屈,虽然你不说,为娘的也是知道的。长这么大十指未沾过阳春水,如今却要强颜欢笑端茶倒水的服侍别人,可是苦了你了。”

“也没什么的,来往的客人都是些修养自在,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也没有用强的粗人,再说杜妈妈和杨伯对我也不错,您就在家安心养病,别再东想西想啦。”

董夫人也就没再细问,自己养的闺女自己知道,只可惜心比天高,福比纸薄,也都是命数。

“白儿,细细算来,你今年也十六岁了,该是考虑找个好人家的时候了,我托人打听过,在木渎你的一个远房表姑家里,有三个公子,前年有两个在与闯王的征战中不幸去世了,剩下一个小公子年龄和你相仿,她家现在也是孤儿寡母,如果~~”

“母亲,女儿的情况自己清楚,既然走了这条路,就没想过明媒正娶,你也别为我操心了,以后的世道什么样,谁也说不准。”小宛往木盆里加了些热水,又放了些事先泡软了的中药进去。

半响两人都没有说话,反正只要一提起婚事,小宛就习惯性的顾左右而言它,抵触的很。

“唉~老爷一辈子读书做人,以后要是在九泉之下问起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交待。”老夫人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这人一旦老了,心事就少了,能惦记着的,都是些放不下的事情。小宛当然也清楚,只不过不肯向这个世道低头罢了。

“母亲!女儿虽然进了这下九流的行当,但一直不忘您的敦敦教诲,只卖艺不卖身,再说名声都是些掩人耳目的东西,干净不干净自在人心,您就放心吧。”小宛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宽慰母亲了,名节这两个字,真是个能压死人的东西。

“想我董家世代清白,如今全因生活所迫才出来抛头露面,其他也没有什么挂念的,为母亲的只想在临死前,能看到你有个好的归宿,也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的话,孩儿记下了。等您的病好了,女儿就销籍赎身,找个称心的人安心的过日子。总合您的愿了吧。”

“好好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好不容易才让母亲安稳的睡下,小宛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做在窗边,望着外面月华如霜的夜色。

老天究竟会为自己安排怎样的一个人呢,他是否也会在这静谧的夜里,举头望明月呢。“周凤凄凄鸣远志,商鸿兀兀咏南枝;八迁天下鹿台倒,唯恨吾身生太迟。”熟悉的腔调在脑海里闪过,心中默默的问道:会是他么?

宣德炉里飘散出沁人心脾的芳香,透过薄如蝉翼的轻纱四散开来,一阵暖风透过窗台摇曳着的烛火,有些不知名的虫儿在角落里啲啾。没有人能知道小宛藏匿的心思,这渺茫的星空下,总会有一扇窗台边,立着一个书生,同样的惆怅,被细细不闻的沙漏隐藏,被幽幽如酒的夜色酝酿。

许久,小宛才带着微笑合衣躺下,沉沉的进入梦乡。

「三」

三天后的早晨,半塘董家的门扉被人轻叩了两声。

“老人家,敢问小宛姑娘可是在此居住。”一个身着锦缎,长衫华服的青年躬身问道。

“公子找我们家小姐所为何事?”开门的是伺候董家夫人的仆人,也是以前绣庄的老针线,附近的人都习惯称呼她绣娘。

“在下如皋人氏冒襄,久闻董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今日冒昧登门拜访,妄想求教一二,还望老人家体谅,劳烦通禀一声。”

冒辟疆说完,递上手中的书简,算是抛砖引玉,被拜访之人见到若是欣赏,才会请入府中,若是感觉无趣,就会当场退回来,拜访的事也就只能做罢了,毕竟对于待字闺中还未嫁娶的女子,不是谁人都能得见的。

“冒公子来的不巧,我家小姐两日之前与礼部的钱学士夫妇二人,一道游黄山去了,现在并不在府中。”

“那她几时归来。”

“这个就不是老奴能过问得了。”说着就把手中的书简还了回来。

冒辟疆这已经是第五次来寻小宛了,前些日子在应天府几次邀约都未能如愿,谁想到如今追到家里,还是难谋一面,想来也是有缘无份,或是人家故意躲闪也有可能,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过身离开了。

“冒公子你的书简。”隔了十来步远,绣娘连忙提醒了一下。

“劳烦老人家给我丢了吧,董姑娘若是回来,请知会她说,冒襄不才,以后不会再叨扰了。”然后头也不回的悻悻离去。

绣娘都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经走远了。只好收下登门帖,肯定是不能丢掉的,只有等小姐回来再做打算。

胥门渡口的酒肆里,一个陌生的男子独自饮着闷酒,此人正是访人不得遇的冒辟疆,这时也已经有七分醉意,嘴里琐碎的嘀咕着,想不到如皋冒府的长子,堂堂复社四公子之一,只因慕人才情远道而来,却连一个歌姬的面都见不到,真是可恨之极。想我冒辟疆科举五次,竟然一无所获,如今六次寻人却也一面难求,人生失意如此,何谈匡复社稷,定国安邦!真是悲哉,痛哉啊!一念至此,竟又挥手向店家要了一壶老酒。

真可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此时,远隔千里之外的黄山,风景格外迷人,在黄山四绝之一的云海奇景中,小宛和一众随从正在一片平坦的石台上歇息,而钱氏夫妇屏退左右,正沉浸在温馨的二人世界里赏景赋诗。

“小姐,从这些日子看来,钱老爷虽然年岁大了些,可对柳夫人却是真心实意爱护有加,柳夫人确是有福气。”小竹一副无比艳羡的神情,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一颗黄橙橙的枇杷。

“是呐,年龄地位、门第出身又有什么用呢,都不及一颗真心啊。柳姐姐的勇气与才情,非是我等可比的,岂是一个福气能得来的。”

“小姐,听说柳夫人以前也是我们教坊司的歌妓,后来遇到钱老爷才从退籍的,而且传说还是青天白日的迎娶,想咱这大明朝开国几百年,哪个教坊司出来的姑娘,不是在入夜后才举行的婚事,唯独柳夫人是特例,就凭这一点,柳夫人都能流芳百世了。”

“你这小竹,什么时间学会这么嘴碎的,以后柳姐姐的事,不能再议。再说,若是仅仅为了流芳百世,当初柳姐姐遇到陈子龙时,就可以做到了。你年龄还小,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懂。”

“小姐教训的是,小竹知道啦!看小姐以后遇到心上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这臭丫头,让你不要议论别人,你到议论起我来了,看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成。”说着两人就在云海里追逐起来,远远望去,像是两个飘忽来去的仙子。

黄山的俊秀与奇绝让钱氏夫妇和陪同游玩的小宛都有些流连忘返,而流连忘返的还有来自如皋的冒辟疆。寻人不遇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偌大个姑苏城的风景名胜都转了一遍,亭台楼阁别致非常,山水村郭淡然生活,只可惜了这些时光的恩赐,竟无相陪的人一起分享,如今才下定决心离去,就等着明日一早启程回家。

醉月楼是姑苏城里比较有名的风月场所,据传‘醉月楼’的名字也是出自董小宛的手笔。在厅堂的一角,冒辟疆正独自的饮着闷酒,喧闹的大厅里聚集了市井街巷的各色人物,有的在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堆里谈天说地评古论今,还有的是左拥右抱的说着风月旧事花边见闻,最常见的是三五成群的玩着斗诗弄赋或着赌物押宝的小游戏等等消磨乐子。

“这位公子,饮酒若是没有奴家做陪,那有什么意思,要不让奴家陪着公子玩上几个时辰,才不枉了这良辰美景呐”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轻飘飘地伏在冒辟疆的面前,一副柔若无骨的娇作模样,随手搁了几颗骰子在桌上。

像这种看似玩乐的猜赌玩法,不明门道的人多会图个乐子,却不知就凭着几个骰子,不出半日,便能让一个普通的人家倾家荡产。

冒辟疆仰首清完杯中的残酒,没有接话,感觉青楼女子的言笑里,都是悲哀沁泡过的世故,中间还掺杂着世道的险恶与人心的诡诈。

只是捡起了一颗骰子在手里把玩,盯了一会儿,又无比痴迷的叹了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几人知。

“公子真是好才学,只可惜为情所困。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小姐,能入得了公子的贵眼?刚巧奴家平日里也操持些媒妁之事,常做牵线搭桥成人之美的善举,若公子肯拿出些银两做为酬劳,奴家保证能与公子牵个好姻缘,让您佳人在怀得偿所愿。”

冒辟疆正眼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眼神飘忽姿态浮夸,衣着暴露又举止轻浮,怎么看都像一个逼良为娼的妇人,虽然厌恶至极,但又想试探一下她的伎俩用意,方从怀里拿出一副字画,放在桌上说:“可认得画中之人?”

那妇人一看生意来了,立马喜滋滋的抢先打开,像是捡到了元宝一样。

看了半天,才有些不甘心的脱口问道:“人是极为面熟,竟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个名讳,不知公子可否将画中黑字的内容给奴家说个详细,好歹给提个醒儿。”

原来是不认识字,冒辟疆暗暗摇头,这等人也是命苦,因此也没有再出她的丑,斟了杯酒小酌了一口,然后才把画上的几行文字说给她听:“青罗红粉等闲误,紫绿花期入茗壶;骏马几曾惜庵草,荣枯忍把风尘度。戊縯年三月五日,青莲作。”

“哎呦喂,公子不会是说半塘河边住的董绣爷家的闺女,字小宛号青莲单名一个白字的董家小姐吧。”听到青莲两个字,那妇人一拍大腿,如同害怕有人和她抢答一样,没等冒辟疆收声,就连珠炮似的说出了画中人的底细。

这倒有些让冒辟疆大感意外,但看她说话时洋洋得意,随后又有些若有所失,便说:“你猜的没错,就是董家小姐。不知你有什么上好的法子。”

“这个。。。不是奴家不想揽这差事,公子可能没听说,就在前些天,姑苏大户田家的公子先是求婚不成,然后又上门抢亲,董小姐是宁死不从,若不是钱大学士及时赶到,恐怕这董小姐就难逃一劫了。”

“竟有这等事!那小宛现在怎样?”冒辟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与真假,起身就抓住了她的肩膀问着,倒是这突然的反应把妇人吓了一跳。

那妇人倒也见过些世面,马上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示意先把手松开,才又接着说下去:“也是往日董家老爷对我有恩,今儿个奴家就免费告诉公子个详细,这人是没抢成,可董小姐必竟年轻,没经过这样的阵仗,多少受到些惊吓,现今也是卧病在床,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公子要是再想细问下去,定是要出些银两的。”

这妇人说了个大概,言语神态中也没有一丝的愤慨与不平,口口声声说着曾受人恩惠,反而最后却想借此讨来些好处,性情如此凉薄,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冒辟疆也没有心情再与她消磨,转身走出醉月楼,骑着马急忙往半塘董家赶去。

耳边听得了那妇人远远地飘来的半句话:“公子,现在天色渐晚,不如先在这儿住下。。”

一路上快马加鞭,才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姑苏城,冒辟疆来到半塘董宅时已经是月挂高空了。

经过了抢亲的变故,董家的大门还没来得及修整,有些破败。敲了几下才有人颤颤巍巍的出来查看,显然主仆都吓的不轻。

“请问何人半夜到访,我家夫人说了,有事请明日再来。”

“绣娘请留步,在下冒襄,半月前曾来拜会过。现在深夜来此,实属无奈之举,也是偶然听闻董家遭难,心急如焚,才会如此唐突,劳驾绣娘务必入府通报一声,冒襄定然感激不尽。”冒辟疆听出了是绣娘的声音,真怕她又借故推辞,所以说话极尽诚恳。

正在冒辟疆思忱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开门的正是绣娘。

“公子言重了,是小姐早有吩咐,若是公子再来,只需请进府中相见,定不能怠慢了您。只是现在小姐有些醉酒,公子见上一面便是,有些话可以隔日再说不迟。”绣娘一边领着冒辟疆进去,一边嘱咐着话。话里都是满满的关怀,像母亲对女儿的那种慈爱。可谓患难见真情,如今董家有难,才能看出像绣娘这样身份低贱的平凡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性的光芒。

绣娘领着冒辟疆停在了小宛的闺阁门前,想敲门时被冒辟疆悄悄挡住。绣娘本就弄不清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见小姐对他上心,这才放心领进来,如今也就识趣的退下去休息了。

“如皋人氏冒辟疆,特来探望白姑娘,深夜而来,冒昧之处多多见谅,还望姑娘开门见上一面,以解思慕之情,辟疆也算了了心愿,定不多做打扰。”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里面却无半点回响。

冒辟疆等的有些心焦,心中仿佛有一万个不好的念头在扎着心脏,生怕门里人有个什么突发状况。他用手试着推了一下闭合着的门,才知道房门原本就是开着的。

站在半掩的门前,冒辟疆暗暗自责了一番,磊落的人,心里是没有黑夜的,终究是自己迈不过世俗礼教的藩篱,在气度上已经输给了屋里的女子。这才苦笑着推门进去了。

屋里燃着淡淡的清香,烛台上火光摇曳的蜡烛也只剩下了半根,正门与绣床间隔着一道屏风,烛光打在上面,映出屏风上的画,画上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正高举着酒杯仰望星空,夜风吹动着他的长衫与发髻,一种豪放空灵的气势透过画作喷薄而出。旁边写着一句流传了百年的诗文: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图文寓意的反差营造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带着些天地觅知音的洒脱。

绕过李太白月下独酌的屏风,就是小宛闺阁的内房了,而冒辟疆是第一个走进来的陌生男子。内房里摆设简单,和一般女子的闺阁并无二致,倒是妆台边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轻罗小扇,显示出主人别具一格的品味与情调。

绣床上轻纱帐幔,床尾跌落着一双鸳鸯蝴蝶绣花鞋,一身浅粉色的长纱罗裙衬着一个修长的身形,领口的搭巾已经褪去,微微露出素色镂花的亵衣。

由于醉酒的原因,小宛正侧躺在绣着凤鸣天下的锦被上,发髻有些凌乱,头钗仍有一支斜斜的插着。高挺的鼻梁圆润端庄,两边的脸上透着细嫩的红晕,眼帘下睫毛弯弯,能想象出上下眨动时的秋波荡漾,眉头间总是似平未展,恍惚中隐着一丝丝不忍触及的哀愁。

呼吸间吐气如兰,仿佛屋里的清香不是源自于香炉,而是来自她的呼吸,香气四溢,沁人心脾。红红的唇上像是涂了一层胭脂,感觉水润润的,能解良人喉间的燥热与饥渴,晕开三月的蓓蕾与苞心。

冒辟疆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看着这位抱怨骏马不疼惜的‘庵草’,一世的长情,都因此定格。

他离开时,刚好雄鸡报晓,他脱下自己的长衫为她披上,她只在梦里恰巧的笑了,甜蜜的笑。

这是他见她的第一面,给她披上一件敝体衣物挡风尘。以后的十年,她以自己为被,给他暖了十年的寒冬。命运总是在开始就已经注定,先低身的人,总会得报。

当她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在赶赴千里之外的路上,他要努力考取功名,回来要回衣服,还有衣服里裹着的她。

「四」

时光辗转,光阴荏苒,一年弹指一挥间。自从那天醉酒醒来,小宛像是被偷了魂魄一样,一个文采斐然的男子在自己的闺房静坐一晚,并于天亮之前留下一衣长衫和四句情诗潇洒而去。而顺便带走的,还有自己的灵魂。

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最怕的不是流眼泪,而是被感动。

“丁香凝结一身苦,花叶重楼互为毒;庵草有怜于骏马,岂能空腹入穷途。”

看着这首放在妆台上的诗,落款就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感觉幸福来的有些突然。这位幼负盛名,人称‘天际朱霞,人中白鹤’的男子,就这样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中,彼此未曾谋面,没想到那个早已经仰慕的人,竟然也钟情于自己。今知骏马惜庵草,幸逢君于未嫁时。小宛在刚刚画好的小丛寒树的画中,写下这句如沐春风的话。

思念是一朵奇异无比的白兰花,只开在静幽娴静的山谷,于无人无事处盛放,在漫山的姹紫嫣红中,只为一抹素色执守,爱上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是痛苦不堪的,闻着馥郁的芳香,却有一腔的眷恋无处安放。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凭江远眺的董小宛,默默的念着,李白的这首《秋风词》里,有她道不出的绵绵心声。

又是一年的学子登科,朝廷开科取士的日子,苦学经年的冒辟疆第六次应考,在气氛紧张的考场之上,挥笔而就,洋洋洒洒的一篇八股文章落在了宣纸之上,写的皆是经世治国的方略,宏图霸业的文章。

今天是三场科考的最后一场,文采激昂的冒辟疆,没用多少时间就交了考卷,第一个走出了江南贡院。

八月的金陵秋高气爽,夫子庙的街巷人来人往,踌躇满志的冒辟疆走出贡院,独自站在因为戒严而显得格外空旷的考场门外,望向不远处的大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位一身素衣的亭亭女子映入眼帘,她就静静地伫立在人潮涌动的地方,任身边车马穿行,她仿佛置身事外,超然若仙。那唯美的画面犹如一首诗,诗里深情地说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明眸善睐的眼神,身姿卓越的姿态,长发挽起成髻,擎起一把绘着水墨江南的竹伞,女子先是犹豫甄别了一会儿,才衣袂飘飘的朝着冒辟疆挥了挥芊芊素手。

冒辟疆没有想到曾经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女子,今天会专门候在市井俗尘的街市,等在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温情以待,相视而笑,想来虽没见过面,也是细心打听过,才会来此驻足等候的。

“辟疆兄,久闻大名,今时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小女子董白,这厢有礼了。”等在考场外的正是董小宛,只见她低身轻轻施了一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要说激动,冒辟疆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这样愣在了大街上,盯着如此年轻貌美的姑娘有些发呆,完全忘记了过往的行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像是一个浪荡子弟,轻佻而放肆的看着面前女子。

“辟疆兄?辟疆兄!难道一年半载不见,竟是不认得我了。”小宛看他有些愣,又紧赶提醒了他一下。

冒辟疆这才转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着说:“白姑娘才貌俱佳,想结识你的人物多不胜数,在下那会有忘记的道理。只是一别两地,经久不见,白姑娘又清瘦了许多。可是这期间,田家那个登徒子又欺上门了不成?”

“冒兄放心,这倒没有,毕竟钱大学士的颜面与权势,他们还是要顾及的。只是此地不宜细说,不知可否到江畔云楼一聚,人生难得有知己,我这儿有薄酒三两,尚缺一人共饮。”

“还是白姑娘想的周到,在下顿感荣幸之至。刚好我亦有诗文半篇,只待一人为续。”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人至此才算正式相识,或者说是一见钟情。而真正让董小宛略显清瘦的原因,并不是别人的骚扰,全因年初母亲的病故离世所致,想到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人,孤独前行,不免情致低落,哀怨人生愁苦,日久之下,才会形体清瘦。

「五」

在云楼顶层的素阁里,宣德炉里的女儿香飘散着袅袅的幽喜与醇香,临窗的茶桌边,是两个禁锢已久的灵魂在自由的田野里对饮欢歌,古往今来所有诗人文豪笔下的琴瑟佳句,莫不过是说人世间遇到了对的人,刚好彼此还有意。

两个人从诗词歌赋谈到天下兴亡,从李杜风骨说到江佐才郎,如同阳春白雪的意境遇到高山流水的灵犀,一颦一笑间都似十里春风流入了经久的荒凉。仿佛几十载的春秋岁月都是为了此时的相遇而酝酿,而对视的一瞬间,又觉得未说出口的话,已经在彼此的眉目间找到了最得意的回响。

太阳与黑夜在窗外静静地变幻着世界的颜色,窗内的两人已然走进了静止的时光。

彼此竟然坐在窗台边品茶对酒的说了两个昼夜,一半时间用来诉说,一半时间用来倾听。有时就是痴痴的看着对方,他看她说话时的嘴角,她听他得意时的孤高;他爱她小睡时的微笑,她笑他顽固时的执拗。

哲人说爱上一个人只需一秒就够了,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起来。

若不是乡试放榜在即,或许两个人呆在一起会更久一点。只是小宛的出现并没有为冒辟疆的功名之路带来惊喜,第六次乡试依旧名落孙山。唯一的不同,是这次冒辟疆没有像往常一样怨天尤人针砭时运,仿佛小宛的出现点亮了他迷茫的天空,然后潇洒的将行囊与书具缚石坠江,打算从此视功名如浮云,扁舟一叶了残生。

同游西湖,佳人在侧,看淡名利的冒辟疆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轻松惬意,一连三个月,小宛与冒辟疆相伴走过了江南的烟雨重楼,路过了吴越的青瓦白墙,时时感觉相见恨晚,刻刻感慨相处甚欢。

这一日,在南北湖鸡笼山上,云岫合璧的美景犹如仙境,冒辟疆指着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奇特景色与小宛说:“白姑娘,我冒辟疆不才,而立之年一无所获,唯觉得遇到白姑娘为毕生幸事。此地一山一海一清湖,纵观我大明国土,再无一处景致能与之比拟,今日愿以此景为证,我冒襄在此立誓,无论世俗偏见凡夫俗子怎样看待与我,此生愿与白姑娘携手到老,白手同赴,只求你能首肯,冒辟疆一定三媒六聘,大礼相迎。如若。。”

没等冒辟疆说完,小宛已经以手覆唇,止住了他的话语。

“冒兄言过了,我董白虽然栖身章台,亦有自知之明,能得到冒兄的垂爱,已经是福运盈心了。小宛自幼遍尝世道之坚,非你我二人所能改变的,能得今日之缘分,暗处早就喜不自禁,至于媒妁之礼,正室之名,都是些世俗的羁绊,故从未放在心上,所愿无非是寻个栖身之所,得个知心之人,今能听到冒兄此番的肺腑之言,此生别无他求了。”小宛右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顺势弹去了一滴不易察觉的清泪。

清高如她,在他面前,却卑微如此。终身之事,便就此定下。

来年开春,冒辟疆表过父母,父母却也开明,并没有因为小宛的出身而橫加阻挠,欣然的定下了这桩婚事,而原配夫人苏元芳见公婆并无非议,自然也不曾多言。不得不说,古时的女子,能有几人真正嫁给了爱情了呢?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云楼赎身的时候,云楼的杜妈妈却百般刁难,毕竟是生意人,有利益才会有情义,死活不愿意让小宛轻易离开,双方闹得剑拔弩张,眼看要对薄公堂,知道小宛去意已决,最后逼不得已才松口向冒辟疆要了三千两的纹银作为赎身的款项,并且限期三日,这狮子大开口的要价,即使整个教坊司都闻所未闻,可是为了董小宛,出于权宜之计,冒辟疆也只能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钱财对于家境殷实的冒辟疆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冒家家业远在如皋,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时半会儿却拿不出这些个银两,眼看三日之期将至,派回家的三批人马一个也没有赶回来,急的是如坐针毡。

看着这位未来的夫君因为赎身的事,几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小宛也是疼惜不已。最后一日,无奈之下的董小宛独自到钱谦益的府上,向暂居姑苏狮子林的钱氏夫妻借了三千两纹银,才解了冒辟疆的燃眉之急,赎回了自由之身。

“白丫头,终身大事,你可要想好了,做姐姐的需提醒你一句,这条路走下去,不好回头啊”柳如是借给董小宛赎金的时候,又慎重的叮嘱了一句。

“姐姐的厚爱,小宛记下了。只是这次,我确定我值得为此拼命一次。”小宛接下赎金,语气执着而坚定。

看着董小宛远去的身影,柳如是仿佛看到了当年红楼里的自己,记得自己对陈子龙,也曾这么拼命爱过的。

三月花开的季节,董小宛如愿的嫁给了冒辟疆,成为了他的‘如夫人’。这一年她19岁,他30岁。

从此如皋冒府的水绘园里,多了一个素净恬雅的女子,而后岁月,她做了所有妻子能做到的极致,并最终成为天下男子梦想中的妻子样本。

世人都想得到苏才郭福、姬子彭年的财运与福寿,却不知若能娶到董妻,才算是人生难求的美满。

婚后的董小宛,像是变了一个人,洗尽铅华,安身立命,精研针织女红,细学茶艺小厨,上敬公婆如父母,下待奴仆如远亲,既帮着正室夫人苏元芳操持家务,又顾着夫君冒辟疆的饮食起居。为人谦恭贤良,遇事张弛有度,冒家的人际关系从未因她的到来而紧张,却因她的通融与大度而愈加融洽。

冒辟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甜蜜如‘宛儿’的爱称从未离口。更让冒家长辈钦佩的是,小宛虽混迹青楼画舫多年,嫁与冒襄时,仍旧是清白的身子,这在几千年的封建主义社会里,也是可以大书特书的奇闻了。不过这也只是至亲间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宜。再次看待小宛时,却多了几分敬意与宠爱。

平日里,经常可以看到冒母马恭人与小儿媳董小宛同榻刺绣,闲话家常;或是正妻苏元芳与妾室董小宛一起探讨厨艺,亲如姐妹。仿佛世代困扰国人的婆媳矛盾和妻妾相戳的人情世故都迎刃而解,其间董小宛为此付出的努力、隐忍或退让,我等俗人亦可想而知了。

对亲人尚且如此,对夫君冒辟疆的照顾就更加事无巨细了。在饮食起居方面,小宛天性淡泊,口味清淡,常常芥茶泡饭就着些青菜豆豉便是一餐。冒辟疆喜欢甜食,偏爱腊味熏制的食物。饮食的差距可谓天壤之别。

为此,小宛专门挑选凝露初开的海棠花蕊,以甘露为引,配饴糖而酿,制成芳香四溢的秋海棠露,用以消渴解暑,中和內燥。

又取颗颗饱满的上等黄豆,经九洗九晒,去尽衣膜,以瓜、杏、生姜、桂皮为辅食,配豆豉蒸熟后酿成酱汁,用来开胃增食。

冒辟疆每每品尝,皆是赞不绝口,心悦诚服。欣慰于琐碎的生活被小宛细心打理的别有情致。

夏日酷暑,夜晚难眠,小宛便榨取桃汁与西瓜汁,把所有的瓤子与筋络都去掉,经用细火熬制,加糖搅拌精炼,常常是一人独坐在炉火边,静静地观察火候,以免熬焦。她制作的桃肉膏子粉嫩鲜美,西瓜膏子红如琥珀,口感比现在的果冻还要滑腻爽口。

婚房里多是沉香清燃,一株株名曰‘剪桃红’的菊花装点着空间,两人时常品茗纳凉,直至入夜,于月色如水的庭院,吟诗文而谈欢。

“我书写谢庄的《月赋》,见古人厌晨欢,乐宵宴。这是因为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静,比起赤日红尘,两者有仙凡之别。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有的人在月亮出来以前,已呼呼大睡,没有福气消受桂华露影。我和你一年四季当中,都爱领略这皎洁月色,仙路禅关也就在静中打通了。”从小宛说与辟疆的话中,足可以领略到超然脱俗的文化素养,和一份豁达淡然的人生境界。

闲暇之余,小宛将辟疆写的‘比翼’‘连理’的字命人镌摹在金钏上,以天上的流霞为样,制成一对儿精美的黄跳脱,作为爱情的信物。

茶余饭后,也会抚琴乐事,奏一曲梅花三弄或醉渔唱晚的曲子来抒发情怀。

「六」

美好的生活总是弥足短暂,而不测的风云却是朝夕之间。

小宛与冒辟疆相识的早期,大明朝已经是岌岌可危,川陕湖广是流寇驰骋的战场,东北边防沦陷在清兵的铁蹄之下,直到李自成攻破顺天,崇祯帝自缢身亡。努尔哈赤兵过齐鲁,如皋的百姓才知道大难将至。

甜美的婚后生活仅仅维持了三年,冒辟疆与董小宛为了逃避战乱被迫举家搬迁。决定一起逃难到浙江嘉兴的盐官安身,谁知时运不济,在逃往的路上遭遇清兵,冒家老少百余口人惨遭屠杀,于危难存亡之际,董小宛临危不乱,劝说冒辟疆舍弃随身财物,自己身为女眷竟甘愿携一众随从冒险断后,冒氏宗亲才得以安然脱身。

待逃到盐官时,冒家已经家产殆尽,上下伤亡大半。作为冒家长子的冒辟疆更是因为惊吓过度而病倒。看着卧床不起的夫君以及老幼家小的愁苦,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柔弱的董小宛身上。

小宛率先典当了自己的珠宝首饰,除了那对儿比翼连理的金钏,剩下的都拿出来补贴了家用。平日里又帮人书写小楷扇面作为生活进项,钟爱的书画作品也拿出置换了银两钱财。

为了给食欲不振的冒辟疆调理身子,自己又挑选了上好的肋条猪肉,切成块入锅,加葱姜黄酒煮上片刻,取出漂洗干净,再入锅煮至八成熟,揩干趁热抹糖,以八成热的油煎炸,待皮肉起泡呈红色时取出冷却,改切长宽各一寸,厚约一厘米的肉片码于大碗内,加黄酒、酱油、糖葱姜上笼蒸至酥烂,将汤汁浓缩,勾兑豌豆青菜等浇于肉面成食。此肉形似虎皮,质地酥烂,滑而不腻,醇香味美,俗称虎皮肉,后人亦称‘董肉’。

怕冒辟疆两餐之间没有甜品祭口,便用上等白面,纯净饴糖,以芝麻、花生仁、椒盐、玫瑰、桂花等辅材制作成色白微黄的酥糖,切成五分长三分宽,一分厚的小块,食之入口即化,满口生香。后人为了纪念她,便称之为‘董糖’。

在小宛的努力与操持之下,冒家才在这里安置下来,开始新的生活。不知不觉又三年过去,清军入关建国,明朝大势已去,大清朝为了笼络人心,遍寻江南名士入朝为官,作为复社四公子的冒辟疆赫然在列。

此时的冒辟疆犹豫不决,唯见董小宛当即断发明志,誓不仕清。他最终听从了董小宛的劝说,在民族大义面前,保全了名节,一生从未出仕为官,为了躲避因拒绝任命而惹下抗旨的罪名,决定举家还乡,重回如皋老宅水绘园,远离是非之地。

在路过海盐的南北湖时,旧地重游,此时隆冬时节,满目萧索。面对国破家亡的境遇,一时感慨万千。挥笔写下了四句诗文:

“南北湖上几年秋,傍海群山不识愁;霞雾流云波漫漫,蓦然回首泪朦朦。”写尽一个游子心怀故乡和旧国的赤城。

董小宛更是写下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葬花诗。后来大文豪曹雪芹,依照董小宛为原型,写出了痴情哀怨的林黛玉,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冒氏家族辗转千里,终于又回到了家乡,只可惜故土依旧,物是人非。水绘园的野草瞒过人腰,栖霞阁的燕雀作窝筑巢,客居他乡的屈辱与家业散尽的幽怨郁结在心,再加上长途的奔劳与父母的离世,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冒辟疆,刚回到家乡又不幸染上了下痢和疟疾,时常是寒热交替,腹痛难忍。

刚安顿好一切的董小宛又静下心来照料夫君。为了能及时的为他解忧,小宛在冒辟疆的床边铺上草席当做休息之处,冒辟疆冷时她解衣为他以身取暖,热时又掀被为他擦身降温。腹痛时为他搓揉到手臂毫无知觉,腹泻时又为他解便清污随时清理。就这样一连五个月,期间无一次怨言或迟疑,更无一回假他人之手而为之。为妾如此,谁不倾心。

在小宛的细心照料之下,冒辟疆才挺过这个夺命难关,慢慢的好转起来。而董小宛却已经形体消瘦,身心俱疲。

日子刚好转没几日,旧疾未愈又添新愁。冒辟疆犯了胃出血,疼痛哀嚎,三个昼夜水米不进。疲惫不堪的董小宛只好强打起精神,一面端茶倒水的贴身伺候,一面想着法儿的为他煮食进补。在酷暑难耐的天气,亲手为他熬制中药,又四处选取新生的母鸡,脱骨后填入水发鱼肚,用砂锅久炖,配以酿制的香露,做成鱼肚荷包鸡,为他补养气血虚弱的身子。

这一病又是两个月,偏又赶在大暑的节气,小宛忙前忙后的,再苦再累却从未向一人提起。大夫人苏元芳实在是看不下去,每次劝她别那么没日没夜的,她都说没事,辟疆是家里的主心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姐妹二人以后也就没好日过了。

一番话说的苏元芳感激涕零,只恨没有小宛的聪慧,只能在外帮着买些必须的物品,其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天仿佛诚心要试探小宛的对夫君的耐心似得。胃病刚见好转,却因为经年卧床,又遇大暑天气,冒辟疆背上生疽,不能仰卧,疼的汗泪同流,小宛依旧耐心照料,呵护备至。为了减轻冒辟疆的疼痛,董小宛让冒辟疆做起抱着他,像对待孩子一样让她趴在自己的肩上入睡,这一抱又是整整一百天。

一百天后冒辟疆终于能下床走动,算是捡回一条命,而神经紧绷了一年多的董小宛,此时突然放松了下来,身体几近虚脱,自此一病不起。冒家上下遍寻名医,可惜皆是束手无策,在照顾冒辟疆的这些个日日夜夜里,老天已经把董小宛耗的油尽灯枯,现今只能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清顺治六年正月初二,一代佳人董小宛与世长辞,享年28岁。在与冒辟疆共同度过的九年婚姻生活中,做到了为人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

临终留有六字遗言:君万不可仕清。忠烈如此,不让须眉。

清康熙三十二年腊月初五,风流才子冒辟疆病逝,享年82岁。

冒辟疆晚年专心著书《影梅庵忆语》,洋洋四千言,专写他与董小宛曾经的生活点滴。文中读来只记得一句话:我一生的清福,都在与董小宛相处九年的时间里一一享尽。

世间总会有很多巧合,而董小宛用自己28载的大好年华,换了冒辟疆82年的绵长寿命。

这就是董小宛的故事,一个能同甘也能共苦的女人,一个集绝代风华与倾城姿色于一身的奇女子,一个淹没在历史尘埃里的好妻子,一个近乎完美的人。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

全文完

本文内容为文学原创作品,不能作为史实依据。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后续还会更新秦淮八艳其它人物的短篇故事,喜欢的话,点个关注吧。​​​​

相关文章

  • 秦淮八艳之董小宛

    病眼看花愁思深, 幽窗独坐抚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 柳外时时弄好音。 ——董小宛《绿窗...

  • 秦淮八艳之董小宛

    偶然收看到江苏教育台的《城市传奇》,且有江苏音乐台的主持人张艺和另一位研究秦淮文化的学者与该节目的主持人共同讲述秦...

  • 秦淮八艳之·董小宛

    ​​“咚咚”两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从一间装饰精美的闺阁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小姐,姑苏那边托人带话,说老夫人...

  • 秦淮八艳之董小宛

    苏州城内董家庄,苏绣传家斗画长。 绢上飞针弹雨脚,金丝压底走鸳鸯。 百年织就秦淮月,一世相倾翰墨香。 咏絮停机何所...

  • 秦淮八艳-董小宛

    作为一个以称号识人的人,对于各种各样的前缀都有着迷一般狂热的好感。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故事因为太耳熟能详而失去了探...

  • 秦淮八艳—董小宛

    董小宛,名白,字小宛,号青莲,江苏苏州人,因家道中落生活贫困而沦落青楼,名隶南京教坊司乐籍,与柳如是、陈圆圆、李香...

  • 秦淮八艳——董小宛

    明朝末年前后,大明王朝进入风雨飘摇时期,关内农民义军反声鼎沸、烽烟起; 关外清兵虎视耽耽、屡犯内地。致使关...

  • 男人的梦想:董小宛作妻子,柳如是为情人

    秦淮八艳中,最喜欢两人,董小宛和柳如是。 董小宛这姑娘,兰心蕙质,不但会书画,而且懂调香,又极其贤惠会持家,重要的...

  • 冒辟疆|美则美矣,实则薄情

    前几日清理小说存货,翻出《影梅庵忆语》,浅薄的解读秦淮八艳中的董小宛。 冒襄,即冒辟疆。 看冒氏为董小宛挽书,被他...

  • 古代名妓——顾横波

    顾横波——秦淮八艳之一,又名金陵八艳。 最先见于余怀的《板桥杂记》分别写了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秦淮八艳之·董小宛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urklq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