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凉州,寒凉之地也。
那一年,阿凉十九岁。
那一年,村口的大榆树长得正茂,榆钱儿香嫩可口,阿凉摘了榆钱儿,捏在指尖,心里暗暗想着她的顺子哥。
阿凉四岁那年,爹拉着她的手,站在村口的大榆树下,他们的头顶有白云飘过,耳边有微风吹过。爹伸出手,摸着阿凉的头,指着村子,说:“娃,你记着,这村子,叫蛮村。”
阿凉五岁时,娘得了急症,一命呜呼。一口薄木棺材,被族人抬到山上,丢到一个土坑里,堆成一个土包。一世姻缘,爱恨情仇,一了百了。
自此,阿凉她爹成了村里的老光棍。
老光棍有老光棍的打算,为阿凉哥,为阿凉,更为他自个儿,这是阿凉的想法。阿凉猜,老光棍的想法也定是如此。
老光棍托人把信带到阿凉手里的时,阿凉正站在新疆的土地上。阿凉接过信,迎着风,拆开,十月的风拂过阿凉的脸庞。老光棍粗劣的字迹像一把军刺,划过了阿凉年幼的心脏。
老光棍只写了一句话——快回来,给你哥换婚。
面前是一张黄色的漆面桌子,上面画着一条龙,一条凤。桌子上端放着一只香炉,两只红烛,另有两套身名。凉州,管衣服叫身名。凉州人说,人活一世,吃喝二字。
媒婆立在当地,嘿嘿一笑,唱:“八月初八梅花方,阴阳不将利三堂,天地氤氲降祯祥。”
阿凉和赖子挪到香案前,立住。
“香案设立西南方,辰时敬神大吉昌,阴阳不降利三堂,一对新人拜五方……”
“上香……”
“一拜东方,拜……”
“拜东方,拜了东方肯生长,男娃儿多来女娃儿少,拜了东方甲乙木,盖房建业不缺木。”
“二拜南方,拜……”
“拜南方,拜了南方无灾难,消气消火不干仗,拜了南方丙丁火,夫妻情投意又合。”
“拜西方,拜了西方财路广,富贵荣华万年长,拜了西方庚辛金,夫妻勤劳财源广。”
“拜北方,拜了北方寿禄长,白头偕老赛鸳鸯,拜了北方壬癸水,夫妻恩爱鱼游水”
“拜中央,拜了中央定良缘,一对鸳鸯配成双,拜了中央戊己土,建业修灶不犯土。”
“礼成……”
“夫妻携手入洞房……”
洞房花烛夜。前半夜,阿凉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赖子扒了她的裤子,趴在她身上,哼哼唧唧,阿凉的奶头被赖子咬得生疼。后半夜,阿凉的泪淌了一炕,想了半夜的顺子哥。
阿凉记起顺子哥说过的话,顺子哥说,他要带她私奔。可顺子哥却食言了。
阿凉想不通。
阿凉心想,顺子哥不是那样的人,顺子哥是一口吐沫一个钉的男人。
是男人,就不该骗女人。
于是,阿凉想,这大概就是命吧。白天哄娃,晚上哄男人,这世上的女人哪个不是一样。这样一想,阿凉便释然了。
一九九五年冬,赖子在阿凉肚里种下的种子开了花结了果。
一九九八年冬,冻破茶口的夜晚。东屋里,小赖子躺在炕上,阿凉活了面,在大铁盆里加了水,把面团丢进去,一遍遍揉捏。
“哐当”一声,东屋的门被推开,小赖子他爹像鬼一样站到了阿凉面前,眼露淫光。赖子从外面打工回来,身心饥渴到了极点。
一夜折腾,赖子像一条发情的公狗,叫到了天亮。
2
天还没亮,阿凉起身来到厨房,生了火,烧了水,铁箩儿叮叮作响,阿凉做好面皮子,推了小车,到镇子上去卖。
阿凉的手艺极好,浓香的醋卤子,劲道的面皮,引得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蜂拥而至。不到半日,阿凉做的面皮便已售罄。
等阿凉回到家,把赚的十块钱交到赖子手上时,赖子彻底傻眼了。不过,傻眼只是一会儿的功夫,转而,赖子的眼窝里就闪了金光。人跟人有仇。钱哩,哪个人跟钱有仇呢?没!
自此,阿凉便有了一个新营生——做面皮、卖面皮。而赖子也摊上了一个爱好——耍赌博。
赖子知道阿凉放钱的箱子。那箱子出自阿凉娘家人之手,黄色的小箱子,长方形,上面挂一把铁锁。
那天后晌,阿凉回到家,已经累成了一条狗,屁股刚一挨炕沿就瘫倒了。瘫倒的前一秒,阿凉眼里的余光瞅到了炕东头的小箱子,阿凉发现,箱子上挂着的那把铁锁没了!
阿凉惊出了一声冷汗,跳到炕上,呼啦一下揭开箱子盖,两只手往箱里的红棉袄下头探去,空的。阿凉脑袋也跟着一阵空白。
几秒钟后,阿凉反应过来,定是赖子拿了钱。阿凉顿觉身上有一阵火烧过,一股怒气噗噗噗地直往外冒。阿凉腾地跳下炕,冲出屋,一脚踏开厨房门,从案板上摸了一把菜刀,径直奔出了庄门。
阿凉对赖子的据点一清二楚,不是村头大榆树下,就是村里的涝池边。阿凉猜测,那天的赖子多半在涝池边。阿凉一路怒气,逢人话也不说,像一头寻仇的母牛,直奔目的地。
果然,涝池边正玩得红火呢,除了赖子,还有村里的几个泼皮无赖。
“赖子,你个天杀的!”阿凉的人还没到跟前,手里的菜刀已经像一条愤怒的剑鱼飞了过去。菜刀擦着赖子的耳朵根划了过去。赖子吓得屁滚尿流,丢下手里的扑克牌,撒丫子就往村东头跑。赖子知道,家里是万万不敢回的,要是到了家里,甭说他那两条狗腿保不住,第三条腿估计也得玩完。
赖子像一头受惊的叫驴,奔到了村东头那棵大榆树上。前脚跟刚上去,阿凉的脚步便到了。
阿凉叉着腰,大骂:“天杀的!你是不是把箱子里的钱偷了?”
赖子骑在一颗枝丫上,浑身打着颤,耳边除了阿凉的骂声,还有哗啦啦的榆树叶子响动的声音。
赖子不敢认,嘴巴打着哆嗦:“没,我没偷。”
“你没偷?”
“没偷。”
“到底偷没偷?”
“说了没偷就是没偷。”
阿凉没抓住赖子的现行,心想再问下去也是白问。于是,心生一计。
“那好,你说没头,我相信你,你先下来!”
赖子也不是傻瓜,他像个孩子一样骑在大榆树上,歪着脖子:“不,我不下来!”
“你下来!”
“我不下来,下来你会打我的!”
“你下来,我不打你!”
“你打我哩,我不下来。”
“你下来,我不打你!”
“真的?”
“真的。”
赖子磨磨蹭蹭地从大榆树上下来,脚尖刚到地上,阿凉手里的榆树棍就打到了他的腿上。赖子那个痛吆,爹娘老子的求饶!
3
那天春天,赖子上了新疆打工。阿凉说,别人家都是男人养活女人,她家却是女人养活男人,赖子你得出去挣钱养家。赖子不敢说不,于是就去。
起初,赖子在乌鲁木齐一个工地上给楼房抹灰,后来,又跟着工友到了哈密。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年。
其实,阿凉是舍不得让赖子出去的。一是赖子太老实,出门在外总是受人欺负。二是赖子的腿伤还没好利索。可是,阿凉怕啊,她怕赖子呆在家里会把整个家给毁掉。权衡之下,阿凉还是下了决心,让赖子出门。挣钱不挣钱的都不说了。
只是,阿凉没想到,赖子这一去便没回来。这年秋天,和赖子同去的工友给阿凉捎信,说赖子在工地上干活时伤了腰,一根钢筋横穿了赖子的腰部。
阿凉傻了,跟婆家人说了一声,抱着四岁的小赖子就爬上了去新疆的火车。一天一夜啊,阿凉的嘴皮上都急出了火泡。屋漏偏逢连夜雨,夜里,小赖子又起了高烧。阿凉一个人,求遍了满车厢的人,车里的人却都只是无奈地摇头。
那夜,阿凉的心都快烂掉了。一个西北女人,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心里想着自己受伤住院的男人。一天一夜啊,绿皮火车就那样“哐嘡哐嘡”没肝没肺的扯着嗓子。
半夜三点,下了火车,阿凉抱着小赖子漫无目的地在哈密的大街上狂奔。大街上没人,除了她和小赖子。阿凉发疯般捶打着一个又一个小诊所的铁门。铁门被锤得海响,可就是没人开门。
阿凉瘫坐在一所小诊所的水泥台阶上,脸上的泪掉下来,打湿了小赖子的脸。阿凉闭上眼睛,世界一片漆黑。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把人来回折腾,折腾死再折腾活。阿凉快要放弃的时候,不料,她身后的那扇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老头探出头来,二话没说,救了两条人命。
最穷不过要饭的。那天,阿凉尝到了这话的滋味。阿凉搜遍了衣兜,只剩下十块钱。十块钱啊,回去的路费都不够,还谈什么到哈密工地上找自个的男人?!
男人啊,你在哪里?赖子,你在哪里?!
阿凉问自己,千万次地问,千万次的没有回音。
阿凉一咬牙,背起小赖子,爬上了返程的火车,逃了三站票,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自此,阿凉的心越发凉了。
4
这天冬天,一个阿凉差点就忘了自己还有男人的日子里,赖子背着铺盖卷回来了。
进门第一句话,赖子就冲阿凉吼:“离婚,我要和你离婚!”
“放你娘的狗屁!”赖子爹刚从南墙根晒太阳回来,进门就听到了儿子在那儿喷粪。
赖子哑巴一样立在当地。
阿凉的心一阵刺痛,含着眼泪,问:“为啥?”
“不为啥,我就是要和你离婚!”
“翅膀硬了是咋地?你个小混蛋!”赖子爹梗着脖子训斥一句。
没想到,赖子回头就是一句:“我是小混蛋,你就是老混蛋!”
“你你你……”赖子爹一阵脸红,指着赖子,“你给老子滚!”
“滚就滚!”
赖子真就滚了,连自个的婆姨和娃儿都没正经看一眼就滚了。
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里,赖子没跟家里通过一次信,赖子像一股野风消失在了人世间。
阿凉不甘心,有好几次都想上新疆找赖子。
“爹,不能就这样算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赖子爹哑巴了,心里想起儿子骂自己是老混蛋的那句话。
“算了,别找了。你把娃给我放下,你往前走吧……”凉州人说让一个女人前走,意思就是给了这女人自由。
阿凉捂着嘴,眼泪珠子掉了一地。
小赖子扯着阿凉的衣襟,泪眼婆娑:“娘,你别走,你别走……”
阿凉的感觉自己的心被小赖子扯开了道口子,血糊糊的。
“娃,娘去找你爹,去找你爹。”
出门的一瞬间,阿凉清楚地听到赖子他爹喊:“我是个老混蛋啊,老混蛋。”
阿凉脚下一阵风,逃了出去。不逃不行啊,日子已经过烂了,留着还能咋样?
阿凉没去找赖子。之前,阿凉已经听到了一些关于赖子的风言风语,有人说,赖子跟一个寡妇过到了一块儿,那寡妇还拉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娃。
过去吧。阿凉心一横,抹了把泪,抬头望了望灰扑扑的天空。灰扑扑的天空下,蛮村一如往常。
有一片云掉到了阿凉的眼里,阿凉想起了她爹,想起了她爹说过的那句话:“娃,你记着,这村子,叫蛮村。”一滴泪掉到了脚下的溏土上。阿凉在心里问候了一句她爹的先人。
5
赖子像条野狗一般,消失在了阿凉的世界里。阿凉想,算了,狗就是狗,最终还是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人。随他去吧,就当我阿凉跟野狗在一个炕上睡了几年。
下了决心,阿凉到法院起诉离婚。婚离得很顺利。人和狗的婚姻啊,哪值得同情。
阿凉没想到,事情才刚刚开始。
阿凉的嫂子,也就是阿凉哥哥阿伟的老婆张秀英让娘家人喊了回去。这一去就是一年。
换婚啊,一成成两对,一散散两家。这是千古没变的理路。
自此,阿凉成了蛮村里的众矢之的。
外人的话也就罢了。可哥哥阿伟却当着阿凉的面,说出了一句话:“你跳弹吧,我也没你这个妹子。从此以后,你别到娘家门上来!你别认我,我也不认你!”
阿凉的心又凉了一大截。
女人的心,生来就是被世人凉的吗?阿凉叹息一口,扭头便走。
第二天,人们在蛮村的那棵大榆树上发现了阿凉,只是人已没气了。阿凉是上吊死的。
哥哥阿伟听说后,从屋里一口气跑到了蛮村。大榆树下围满了人,阿伟扑过去把阿凉从榆树上抱下来,一张纸条紧握在阿凉手里。
阿伟用力掰开阿凉的手。
纸条上写着:“我恨我爹,我恨我哥,我恨蛮村所有的人。”
阿伟轰然泪下。
据说,阿凉死后,蛮村里再没发生过换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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