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借点儿。”他真的就差给我跪下来了。
我认为他其实没必要这样,大家平时都是以朋友的关系相处,这样莫名突出的举动让我有点尴尬。
说实在话,心里确实有点不忍,但考虑到我现在就一穷学生,生活费都是靠家里施舍。我确实没法开口。
我摸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打开花呗,把花呗额度里仅有的一千五全转给他了。
“洋子啊,我也算是帮到底了。”
一
好像是自我懂事起,洋子就和我在一起玩了。
他人小但是胆子可不小,躲猫猫都敢往车轱辘底下躲,平时也不怕惹事,这狗日的一出什么事了,跑得比谁还快,穿着一双凉拖鞋,跑的时候一点都不会影响,跑完后,低头往脚下一看,五根脚趾全往外突出,拖鞋都快挤到他的脚后跟了。
我们住的院子,是水利局的居民房。我妈租的房子,院子里其实大多也都是租用的房子。所以小孩子就特别多,但是院子里一旦出什么事,又不知道是谁干的,骂洋子就对了。他有时候会还口,时间长了自己也就无所谓了。
院子里有个大一点的孩子,很是混蛋,经常把我们整个院子里的小孩子聚到一起,搞一个帮派,在院子里,在对面的大街上,跟扫荡一样。谁要是不合群,就往死里揍。
听他们说,有一次有个小孩儿不听话,那个王八蛋把他都给打得快吐了。我听的背后发凉。
在没上学之前,他就是我最怕的人,童年里最恐怖的事,就是在路上碰见他,他把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肩上,笑着跟我说去哪玩,好玩极了。
在大院门口有家缝衣店,店铺门口是一个很高的大理石楼梯,他经常把我们聚到那儿,叫我们一个个从上面往下跳,说是为了我们以后能快点长高。洋子已经在我之前就已经跳下去了。他胆子大,我胆子小,不敢跳。
“不怕死的。”我心里嘀咕着。
那个大孩子就在旁边骂我,我那时候听的出来他是在激将法激我,三四遍的三国演义还是没白看。洋子跑到我身边,凑近点说:“别跳了,你就干等着他又拿你没什么办法。”路过的行人也大声叫我不要跳,但他们也只是远远地站在路旁,昂头看着。
闹了一下午,我还是没跳,大孩子骂了几声窝囊废也就没管我,转身回家吃饭。虽然有点丢脸,但最起码我还是没跳,没受那个苦。
晚饭是在洋子家解决的,他家只有他奶奶,没有别人。饭后,我们俩准时守着少儿频道的一个节目,智慧树,里面有个栏目是专门讲武术的,我们俩就幻想终有一天练成武功后,能保护我们不再被欺负。
听说在对街举办了模特走秀表演,我和洋子还有几个小伙伴摁不住心里的火,都跑过去看。在后台,透过台阶间的空隙,我们伸出手指去戳模特的脚后跟,她们不知所措的样子逗笑了我们。
快活了一阵子,我们意犹未尽地各回各家,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被我碰到了大混球。我心里一紧,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事。
他把我拉到一边,端一碗酸辣粉,我就在旁边看着,盼着早点离开他。
“你知道吗?洋子他妈在站街。”他不经意地提到了。
我被惊到了,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洋子家的事情。
“我基本上天天看见他妈跟不同的男人走在舞阳坝那条女人街上。”他使劲吸着面条。
仿佛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的心里对洋子就莫名建起了一堵墙。
二
他自小学辍学以后,跟他的联系就变得断断续续了。也就是在半年前他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他过的有多么不容易。
一起吃饭时,他说,一五年从职校毕业后,他就跟着一个修空调的师傅,干了半年多,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师傅不惯着他,有一次,他刚把手伸进师傅的破洞裤子口袋,就被一只老而有力的大手给握住,明明是一根腐坏的老树根,但却深深地扎进土壤里。他才干了半年,师傅就让他滚蛋,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总是瞟向我。
他人精,技术什么的,没学到家也差不多了,他就自己靠着做学徒的一点钱,找银行贷一点钱,在航空路的大亚湾街开了一个修空调的门面。我笑他,修个空调也要开门面,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嘛,他就坐在那儿喝闷酒,啥也不说。
我也没有在意,给他满上。他小心翼翼把头靠近我,对我说,“哥,手头上还有钱不?”他从来不称呼我哥。我问他要干嘛,他说,店里装设备,手里紧巴。
我用支付宝给他转了五百,我一个穷学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他收款后,给我又满上一杯,他双手拖瓶,轻扣杯口,很是熟练。倒完酒后,他又跟我说,他现在过的真不叫日子,根本揽不到活,一个月要是没揽到几次活,租金加上生活开销,设备维修费用,光这几样都让他喘不上气,他向我诉苦。
我不说话,默默地吃着菜。
他点了根烟,又准备跟我点,我摇摇头示意我不抽。他尴尬地把烟又收了回去,他一个人就坐在那儿使劲地抽烟。他抽了一口,缓缓说道:“好想读书啊。”是啊,这些早年进入社会的人,也许现在才认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却不知不觉已经踏入了窘境。
借完钱后的头两个星期,洋子就把钱还给我了,微信转给我后,他还特地给我多转两百,上面的留言是:哥,钱你收着,要不我过意不去。
钱最终我还是通过支付宝转给他了,他也不再说什么,就这样,借的钱还了,我们两个又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寂。
他再次找到我时,我刚放寒假回来,他开车来火车站接我,我看着他的车,心里不免有些嫉妒: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呢,混的还没别人修空调的好。我嘀咕着说,洋子,你这车什么时候买的?
洋子说,他现在已经不做修空调的事了,现在自己找了个门面开了一家成人用品店。还别说,在我们这样的四五线小城市,青年人的性欲就像是被这座城市压制住了一般,成人用品的市场很大,像他上个月有一单,光这一单就赚了十多万。
钱其实都是附属品,最重要的是客源,客户比什么都要重要,你这个店开不开的下去,很大程度上都依赖客户。
他把车开到他的店门前,他推门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他笑了笑,说要带我好好去吃一顿。一路上很尴尬,没有话题可以聊,我努力找了个话题,我问:“洋子,你这儿车牌号有点好啊,三个六,花了不少钱吧?”
他显然有点懵,然后咧开嘴笑出声。
三
我始终觉得他话里有话,我跟他讲过,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不好意思说。他笑我想的太多。我也跟自己说,不要想太多了。
我走的时候,还是他送我去火车站。其实话说回来,我们两个关系真的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我心里不大愿意接受他,完全是他单方的自厢情愿罢了,他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但是在很多日子里,我们两个根本没有交流。
就像是以前有点关系的朋友,靠着这点关系,来和你拉近乎。但我现在就穷学生一个,没背景,没关系,他到底图我什么?
当然,后来我自己就知道了。
深夜,洋子打电话,叫我出来吃烧烤,哪是要吃烧烤,就是来找我要钱的,我实在是觉得委屈,之前借了几次后,他就一直拖着,搞的我现在刻意地去跟他划分界限。
我找了个理由打发他,他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和语调在说:
“哥,真的,求你了。”
电话那头的我只好叹了口气,也不大好意思在说什么了,拦个的士就找到了他。
他跟我说,现在的日子基本上是过不走了,外面的催债的人隔三差五就堵在小路口,现在能借多少是多少,最起码把最近的风头躲过去。
我给他转了五百,这意味着,下个月我又要拼死拼活地做兼职。
“再借点儿。”他真的就差给我跪下来了。
我认为他其实没必要这样,大家平时都是以朋友的关系相处,这样莫名突出的举动让我有点尴尬。
说实在话,心里确实有点不忍,但考虑到我现在就一穷学生,生活费都是靠家里施舍。我确实没法开口。
我摸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打开花呗,把花呗额度里仅有的一千五全转给他了。
“洋子啊,我也算是帮到底了。”
他看了看亮起的屏幕,然后一直在我面前低着脑袋说谢谢。我犹豫着要不要说这句话,想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开口了。
“洋子,你没有车吧?”他不可能连自己的车牌号都不知道。
洋子愣了一会儿,不说话,他点了根烟,使劲抽烟。只要他抽烟,我就知道我没猜错。
“车不是我的,是别人的。”
“谁的?”我有点生气。
“我老大的。”他似乎有点难为情说这句话。“我想啊,你是个大学生啊,跟我们不一样啊,要接你肯定是要开车去接嘛。”但愿他不是因为自己虚荣心,我心里想。
“你老大?你混社会吗,还要老大罩着你。”
“实话跟你说吧,那个门面根本不是我的,只是报的我的名字,我也是给别人打工的。”
“什么意思?”
他掂了掂烟头,又说:“那个门面有层阁楼,至于客人们在上面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瞒着我干嘛,怕我嫌弃你?”
他把头别过去。“要脸。”他说道。
“钱来的快吗?我的声音因为生气而开始颤抖。
“快。”他还是在抽烟,然后他缓缓吐出一口烟:
“我妈回来了。”
刚听到这则消息时,我还是挺震惊的,他妈妈根本就没管过他,从小就是他奶奶一手把他拉扯大。
“她得了宫颈癌,回家求我给她治病。”他还是很冷静。
“干着见不得人的事,你也知道,钱来的不稳定,这几次找你借钱就是因为手里没钱了,妈等着治病用。”
“一支血小板的针一千五啊,我怎么用的起嘛......”他声音开始哽咽了,慢慢地,两行泪从他坑坑洼洼的脸上留下来。
“我知道你在心里是怎么看我的,你觉得我是条狗一样巴结着你,但是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不愿意和我接触,看见我就躲,你没有在意这些啊,我那时候就在想,再也找不到比你还好的人。”
接下来,他说了一段让我到现在都记忆深刻的话,大概意思如下:
“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没啥文化,没人脉,没背景,不会说话,又不会去讨好别人.....我该怎么活在这世界上嘛。”说完后,他便埋头痛哭。
我原本以为像洋子这样的社会底层的人,只会过着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吃完上顿没下顿,整日都沉迷于享乐之中,他们似乎是社会上最无虑的人,因为被生活抛弃。
但洋子看着不一样,他更像是被强迫的,他每句话,每个行为,都是被强迫的。
四
我和洋子去医院看望他母亲,我其实更想问问她,她怎么有脸还回来,抛弃了洋子,现在又恬不知耻地回来,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却绑架孩子,强迫他去尽一个没有必要的义务。
夜已经深了,因为病房里还有其他的病人,我们开不了灯,只好搬两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她轻声唤着洋子的名字,我隐约听见了,她让洋子赶快去把医药费交了。说完,她便拿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皮包。洋子从里面抽出来一张银行卡。
洋子下去后,我见阿姨点滴快打完了,便帮她叫了护士。她愣了一会儿,把头别过去,说了声谢谢。声音很小,我估计是身体虚弱吧。
洋子跟我守了两三个小时,然后我们就去他店里,时间太晚了,干脆就在他店里睡了。
在车上,洋子跟我语重心长地谈到他母亲,他说,母亲让他现在赶紧去银行把她卡里的钱取出来,免得到时候死了之后办手续之类,麻烦,她特地嘱咐他,这张卡里的钱千万不要用来交医药费。
他的手握着方向盘,分明在抖。
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觉得自己很幼稚。
等我们到店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来不及洗漱,就直接脱下鞋子,粘上沙发就准备睡。
楼上传来床板吱吱呀呀的声音,伴随的是一阵激情的叫声。洋子递给我一张毛毯,略有歉意地向我低下头。
“十五一小时诶,便宜的很诶,年轻人都喜欢这么玩。”他笑道。
“洋子,睡吧,明天还要早点送我回去呢。”
他识相地把头偏向一边。
我也把头偏向一边,点了一根烟,我从未抽过烟,被呛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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