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潘多拉的盒子
6月24日下午,两个弟弟也从贵州赶来了。
两个弟弟手里拿着一把雨伞走进来,给我和老公打了个招呼后,便神色凝重地立在父亲的病床边,喊了声爹。
爹爹在迷糊中睁开了眼睛,一见两个儿子站在床前,痛苦的神色间掠过一丝安慰的表情。随即,他便努力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并且喃喃地一个劲地说着:“你们来了,啊。我存在银行里的七千块钱取了吗?。。。。。。。。你们来了,我明天就出院回去了啊!。。。。”
小弟见状,坐在床边拉着父亲皮包骨的手,一边安慰爹,一边向我询问着有关父亲的病情。大弟则站在一边默默无声。
当他们得知父亲的真实情况后,都一筹莫展地望着父亲。小弟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块钱交到我手上。并告诉我,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了。他希望我这个当大姐的,只要能借得到钱救父亲,以后,属于他承担的经济,他会一分不少的还给我。
我没有收他的钱,冥冥中我的预感让我明白,父亲的病也许需要很大一笔数目的钱,但父亲的生命却不一定能从死神手中抢得回来。而大弟则一脸乌云密布,除了简短的问答,他总是默默无语。
我知道,两个弟弟是真的没有钱,而且就连借钱的地方也没有了。
6月25日,我同老公不得不把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交给两个弟弟照顾。我们得回趟乡下老家去想办法弄钱。老公回来带的四万块钱已经全部交进了医院里,扣除了之前欠下的1万多就所剩无几了。而从每天都是3千到4千块钱的高昂医药费用清单上来看,估计也维持不了几天了。
我们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早晨灼热的阳光显示着夏日的威力,白晃晃的耀着我的眼,让我有些不习惯。囚在病房里没有白天黑夜的日子让我突然觉得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而美妙。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像一股清泉流淌过幽静的山谷一样让人心旷神怡。
“啊!外面的世界多美好啊!”我伸开双臂,在人潮汹涌的马路上,想像着拥抱了上帝。老公傻傻地笑望着我。
可是,这样的自由与惬意只有一分钟不到,一抹愁云就笼罩过来了。
“爹的病可能不是几万块钱能解决的事,怎么办?。。。。。。”我们坐上从娄底开往双峰的公交车后,我便开始跟老公分析情况了。
弟弟们是没有钱的,妹妹经济上也好不哪去,而且她已经出了一万块钱了。
“放心了,钱肯定是我们来想办法了哈!”最后,向来寡言少语的老公笑着说,这无疑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可我们手上也没有什么钱了啊?”我反问他。
“不行,还可以拿保险合同去贷款呀!傻子。”他说。
我突然语塞,喉咙哽住了。内心再无恐惧,再无忧愁。。
当我们在他哥手上借了2万块钱,于第二天火速赶回了医院时,老爹已经神志不清了,脸已经开始明显胖了一些。高烧不断的父亲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挣扎着,他像一块干枯的藤卷缩着、裹在白色的薄床单里。干裂的嘴唇不断地发出一些胡言乱语。一会短暂地昏睡过去,一会又从迷糊中睁开那双粘着眼屎的眼睛,用略带失神而空洞的眼神望着我们。
据小弟汇报昨天我和老公不在医院的情况时,爹爹已经开始不间断的陷入昏迷状态了。而且因为来自头部的剧烈疼痛不得不让父亲曾经央求小弟,让自己早些死去。更可怕的是,爹的大脑短路了,时不时认错人。一会把小弟叫成大弟的名字,一会说我是他的二姑娘。并且,他的喉咙间一上一下地被一口口的浓痰卡住了,睡觉时会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说话也有些混含不清起来。
医生说,这是肺部感染所导致的结果。这是所有开颅手术的病人注定逃不掉的命运。14天的时间里,病人还是处在生命悠关的风险里。任何情况都会出现,包括颅内水肿,肺部感染,其它器官的病变与衰竭等等。
这就是我去询问主治周医生所得到的有关于父亲未来的命运!原来,某一天,人的健康一旦真正交付给医生,那几乎等于是丧失了对自己生命的掌控权了。
于是,一天十二个小时都在打着各种各样的消炎退烧的药,我们四个人轮流着值班给父亲做一些物理降温,早晚还做三十分钟的雾化,希望能帮助父亲把喉咙里的痰吸出来。我们按着护士和医生说的悉心照料护理好父亲,帮他不间断的擦身子换冰袋,配合药物降温。并时时给父亲按摩,翻身,防止肌肉萎缩。每天每时的床单被单都不让父亲的尿液沾染,只要不小心渗漏了,几乎都是马上换掉。一天二十四小时,床头不离人的照顾着父亲。正如小时候,他为了养育和守护我们长大一样,坚定,执着,不离不弃。
6月30日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妹妹从浙江赶过来了 。
“爹爹!你还认得我是谁吗?”妹妹一进来就坐在床头边上拉着父亲的手问。
爹爹睁着朦胧的双眼,看了又看,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努力想说什么。但是,几次张了张嘴后,他放弃了。他已经有两天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喉咙里的痰时时刻刻都像一条蚂蝗一样卡里面,吞不下也吐不出。
“怎么爹的脸那么胖了?”妹妹含着泪水看着不能言语的父亲那微胖的脸问我们。
“颅内水肿引起的。”小弟简短地回答。
正在这个时候,30号病床那边突然来了好多人,闹哄哄的把我们的视线吸引过去了。
只见一个大约只有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小伙子正坐在床边低声哭泣着,嘴里时不时地唤着:“爸!你醒来啊!” 而一个与他同样年轻美貌的姑娘这会儿默默无声地把手搭在小伙子的肩上,豆大的泪悄然滴落。另外四五个中年男人则立在床的边沿上愁容满面,一个站在挨着厕所的床头边上的小个头中年男子也在默默抽泣着。
估计,这些人都是那个一直死人一样躺在30号床上的病人的至亲吧!
我几乎每次去厕所打水给父亲擦身体,帮父亲倒尿倒淤血,或者上厕所时都必须经过30号病床。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深人静,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次走过30号病床边时,我都会身不由已习惯性地瞄一眼那个一直安静躺着的病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奇,所以想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他一丝不挂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罩着一床白单子。全身切了好多口子,插着管子,鼻子上罩着呼吸机罩子,喉咙处也开了个口子,同样插着管子。心电测量仪器有规律地在他的床头“滴滴”地响着,在四下安静的深夜里显得有些诡异。并且,他苍白如死灰般的脸上,一对眼睛总是微微地半睁开着,一动也不动,一副眷恋人世而不想冤死的样子。这难免让人幻想他也会在午夜时分像复活的僵死鬼一样四处跳起来.
据28号那位秃头而热心肠的大哥介绍,这位30号病人真的很冤枉。22日晚上那天,吃了晚饭后,他陪着自己的爱人去散步,不料天降大雨,正在急匆匆经过一个拐脚处时,一辆开足了码力在大雨中狂奔的小车来不及刹车把他们夫妇俩撞飞了。他的女人当场命丧黄泉,撒手人寰了。而他侥幸留了一口气,所以被他的亲人火速送进了医院。
然而,一个星期来,他几乎不怎么需要家人的照料。就是护士和医生对他也似乎不太上心,只是每天例行公事一样。早上对他进行与其他病人一样的每日查房问诊,医生只是看一眼病人,翻了一下白色床单。护士每天也不过是给他进行一些皮肤伤口处的消毒,量下体温,看下心电测量仪上的数据,后来居然连点滴也不用打了。
总之,30号是这个病房最安静的病人,也是最不麻烦别人的病人。他唯一的那个屁股上挂着一串宝马汽车钥匙的儿子也跟他一样安静,每天只是呆若木鸡地坐在床前发愣,眼睛充满了血丝,红红的。不需要帮自己的父亲做任何的护理和照顾。更不会像其他家属那样为了病人而整天忙碌不停,弄得精疲力竭。
妹妹诧异地望了一眼后,还没有来得及问我们什么情况。只听见小弟说了句:“快!快!拿纸来!”
哦!当我们全部回过头来看父亲时,才发现原来,爹拉大便了,纸尿裤和床单全都弄脏了。这是父亲入院来第一次排便,我们一下子高兴起来。一起开心地七手八脚帮父亲擦屁股,清洗下身,换床单。
“姐,去打点热水来。”大弟对我说了一句。
于是,我带着妹妹走出病房,向左边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尽头处的热水房打水。各个病房开始安静下来了,走廊已经没有家属走动了。偶尔从哪个病房里隐隐传来的痛苦呻吟在空荡而寂寥的走廊里回响着,就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另人毛骨悚然。妹妹素来胆小,看着她紧张而四下张望的神情,我拍拍胸,说有老大在呢。妹妹不禁一笑,气氛才终于得到缓和。
我们一边打开水,一边开始聊父亲的病情。
“姐姐,想到爹一辈子没有享什么福,这会儿。。。。。。”妹妹回忆着往昔父亲的养育之恩,汪汪地哭起来了。
我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一边也泪眼婆娑地安慰她道:“没事的,爹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会挺过去的啊!。。。。。。”
妹妹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我,说:“爹的事情,我婆婆也很关心,他信佛,问过卦象了,说我们的爹今年73难逃一劫的。。。。。。。”
“不会的!给爹做手术的医生一再强调了,我们爹的生命意志力不是一般的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配合医生悉心照顾护理好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依然执着地坚持着对妹妹说。这就是我对父亲生命希望的信念。为此,这么多天来,我都没有流过一滴泪水。
“ 我知道,姐姐你已经很难了。我们尽力吧。。。。。。”妹妹没有再跟我辩解什么,弱弱地说,满脸无助和迷茫。这样的浩劫对她来说,是第一次。母亲离逝时,她还没有记事呢。
“唉!可惜啊!。。。。。。。。”一个护士说。
“是呀。有钱又能怎么样?!。。。。。。。买不回来了。。。。。”另一个护士也唉声叹气着说。
当我和妹妹打水回来经过护士办公室时,听到两个护士正在为了什么事情而发表着伤感的言论。
“爸爸!!!。。。。。爸爸!!。。。。。。”沉痛的悲嚎声从父亲那个病房传出来,尖锐刺耳。
紧接着,我和妹妹跨进重症监护室,带着几分惊愕。嚎啕的哭声一下子充斥着整个病房,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被两个人扶着立在床边,满脸泪痕,悲恸欲绝。有两个护士正在不紧不慢从容地拔掉30号病人鼻子上的氧气罩和身上的所有的其它管子。赤条条的30号病人,一米七五的个头,依然直挺挺地任人摆布着。这怕是最后一次了。而心电测量仪则由原来那有序而规律的“滴滴”声变成了一串长长的”滴”声,无止尽的鬼叫着,怪吓人的。而屏幕上则快速地跳动着一条直线,没有回头的朝一个方向滑去。。。。。
那或许就是生命最后要走向的归途,是那么的义无反顾,决绝而果断,没有回头,没有停留。。。。。。。。。
医生摇了摇头,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除了又昏睡过去的老爹,还有31号病床上的高个子依然傻傻地盯着天花板出神外,其他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望着眼前的一幕颇带点戏剧性的场景,连刚刚睡过去的28号和29号两个病人这会儿也从梦中惊醒了,歪歪地躺在床上。人们愣愣地,眼巴巴地朝30号床的方向望着。28号的秃头大哥伸长了粗壮的脖子,活像只呆鹅,他温柔的女儿眼神飘忽不定,透着几分不安与惧怕。在31号床边稳稳坐着的那位肥胖的女护工则一脸镇静地睁着一双圆眼睛,看戏似的左盼右顾,似乎想寻找点什么更新奇的东西。紧挨着30号床的29号家属全部都茫然地站到了门口边上去了,目的是为了给30号病床的家属挪空间。妹妹的神经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我则拉着她并排坐在27号床沿边上,叫她不用害怕,内心却感慨着生死交替的无常。两个弟弟和自己的老公则静静地站着,神色凝重。大家都没有交头接耳,没有议论。
而在医生与护士及30号病人的家属即将退出病房时的简短交谈中,我们所有人这才明白,我们与一个活死人安然而心平气和地共处了一个星期的时光。
而现在所有关于人类生死离别之后所产生的悲悯、痛苦、恐惧、脆弱、冷漠、麻木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的事,与自己休戚相关却又无关紧要。。。。。。。
时间刚好是午夜0:0点整,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生命的所有希望永远诱惑着人们走向更多未知而更远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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