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头!回来吃饭了!
傍晚时分,张石头的奶奶倚着门框,冲着田野里喊,尾音拖得很长,像渔夫的号子。
南方九月的田野被炙烤了一整天之后,总算迎来了喘息,太阳只剩下一半,耷拉在西方远处的山后边,像是一位迟暮的老人,洒向人间这最后的余晖,有些温暖,又有些清凉。
慵懒了许久的青蛙开始肆意地鸣叫,丛中的虫鸣也不绝于耳。
张石头听到奶奶的呼喊,一边大声应着,一边从田间的玉米地中扑棱出来。
2
村里人都知道,石头很苦,石头奶奶更苦。
在石头三岁那年,石头的父母上山采药材贴补家用,山上气候变化莫测,山间的浓雾笼罩过来之后,没多时就下起了暴雨,石头母亲视线受阻,一脚踏空之下,顺着那个断面大坡就滑了下去,石头父亲缠着藤蔓下去救人,也不慎遇险,等到村里人打着手电和火把上山寻找之时,两人已经双双殒命了。
石头当时年幼,根本不懂得生离死别的道理。
他只记得村里很多人都来到了家里,堂屋的地板上躺了两个人,用薄薄的被子盖着,堂屋上头插着香烛,烟雾缭绕在空气中,年幼的石头取下头上的白布帽子把玩,他看不清地上躺着的人的脸,而且邻居家的婶婶老是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让看。
直到下葬的那天,隔壁家的小儿子递给他一块糖,一脸神秘地说:“你知道你爸妈去哪里了吗?”
“奶奶说他们去镇上赶集,得好几天。”石头撕开包装纸,嗦着那块糖,不怎么甜。
“怎么会!我妈妈说你爸妈躺在那个里面了!”小孩伸出手指指向那俩大黑盒子。
于是石头飞奔着去问奶奶:“奶奶,我爸妈为什么要睡在那个里面啊?”
石头在后面杂屋见到过另一幅棺材,那是奶奶为她自己准备的,没想到提前用上了。
奶奶没说话,只是坐在里屋的床上把石头揽进怀里,不住地叹气,静静地流泪。
再后来,村里的金刚师来了。
下葬那天,石头只记得鞭炮放得甚是响亮,随着唢呐声的奏响,一直在里屋呆着的奶奶突然挣脱旁人的拉扯,冲了出来,瘫坐着伏在棺木上嚎啕大哭,石头懵懂又害怕,上前安慰奶奶,奶奶将他一把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奶奶摸着他的头,又拉着他的手蹭蹭棺木,哭得说不出话来。
鼓点越来越密集,村里德高望重的督管师傅一声喊,金刚师们就分列两侧站立排好,大家紧紧裤腰带,扎好马步,沉下肩膀便将抬棺的木梆子架了上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屏住。随着主事的人一声喊,金刚师们闷喝一声,随即腰杆腿下一齐用力,将重逾千斤的棺木缓慢地抬了起来。
这便是石头对父母最后的印象。
两方长长高高的黑木盒子,装走了他的来处。
八位黝黑壮实的金刚汉子,抬走了他的思念。
3
春去秋来,叶展叶舒。
碧悠村通往山外的路拓宽了很多,两侧的遮阳大树只留下了带有一圈又一圈年轮的树墩。
碧悠村的年轻人都进城务工了,十八岁的石头却留下来承包了几十亩的地。
奶奶年纪大了,如果石头也走了,谁来送她走呢。
时间啊,就像手中紧攥的沙,攥得越紧,流失越快。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石头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隔着老远便唤了几声奶奶。
没有回应。
石头扔掉锄头,一路狂奔。
那天张石头的奶奶躺在台阶的躺椅上睡着了却再也没有醒来,她做了一个长长的、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杉树的细碎叶子洒在她的脸上,额际的白发刺挠着眼角,但她已感受不到痒痒了。
这下张石头真成孤儿了。
村长领着张石头一家一户去拜请,这是丧事请人帮忙的礼节。
村里老一派的金刚师有些已年过半百,凑来凑去也只有7位,村长须发尽白,却也挽起袖子企图展示自己老当益壮的腱子肉来安抚张石头的心。
“村长,我自己来吧。”
“石头啊,咱们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啊。“村长闻言大惊,“你既未成婚,又是亲属,这样怕是不好......”
“村长,我不怕那些,反正,我就一个人了。”张石头低下头去,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村长默然不语了,抽烟的手微微颤抖,一旁的妇人背过身去抹泪。
4
又闻唢呐声。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张石头将奶奶的遗像用绳子绑在胸口,走到金刚师队伍的最前面,他既是金刚师,也是唯一的孝子贤孙。
他沉下肩膀,扎稳马步,将那根坚实的梆子缓缓地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只听村长一声喊:
莫扶门框莫落地啊!一路安稳奈何西呢!起!
只听吱呀一声,金刚师们闷喝之下一齐用力,棺木被缓缓抬起,张石头一步一步向前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终究没有落泪。
他早已哭不出来了,但眼睛就像是断了流的黄河,干涸无比。
从此以后这世间,可就真剩他一个人了。
送别。送别。
或时空相隔,或生死相离。
天空一只大雁游过,消失在了天际。
“奶奶,爸爸妈妈走了,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好孩子,奶奶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吗?永远吗?奶奶你不要骗我。”
“......奶奶不能骗你,等你长大了,奶奶或许也就离开了。”
“那我就不要长大了,不然这屋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害怕。”
“没关系的,你长大了,就会有妻子,有孩子,你将来也会成为别人的爷爷。”
“可到时候我该管谁叫奶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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