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男孩

那个男孩，会永远的闪耀

李星星又在小区便利店碰到了那个红发寸头男孩。

在抱着购物篮左逛右逛难以抉择的时候，突然胳膊上起了连绵不绝的鸡皮疙瘩——李星星的第六感犹如警笛呜呜拉响，她猛地收住脚步，一抬头，一个宽松的橙黄色大T恤，正从面前一晃而过。

寸头。

红发。

无线耳机。

脖子上一圈纹身。

花哨并且看上去很贵的球鞋。

是……潮男啊。

李星星心里的畏惧又增添了几分，感觉喉咙干涩，手脚也开始微微发抖了，“可是，可是今天一定要……”她抿了抿嘴唇，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冲上去，拦住收银台前正要拿东西结账的男孩，“那个！请问！你等下是不是要去打篮球！”

便利店的其他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

因为身高差，李星星只能很尴尬的提高嗓音说话，始终不敢抬头去看比自己高二个头的男生。

沉默片刻，耳朵一点点钻进男生略带惊讶的低沉嗓音，意外的很字正腔圆，“嗯，是的。你有事吗？”

声音的质感像某种金属，冷冰冰的，很悦耳也很礼貌。

李星星大脑一片空白，天知道能主动和他说话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对于她这样的咸鱼废、二次元宅女，和潮男搭话，已经耗干了她这个月全部的社交能量，也是万万没想到，潮男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转身走人，而是认认真真停下动作凝视着她……

没想到，还能展开发展——李星星的双眼变成了蚊香圈圈，嘴巴也不受控制，“呃，嗯，呃就是说，我，我，你……”

早知道今天能有勇气搭话他，还能，多和他说上二句话，自己就好好打扮再出门了！

李星星悔恨不已，把卫衣衣角都绞成了麻花，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汗珠已经顺着头发丝滑下，好丢人，她不敢去擦，只是维持满脸通红的姿势，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小丑，懊恼又羞愧。

“给你吃。”

突然从下垂的视角下方，伸进一个圆筒冰淇淋，“店里没开空调，很热。”

声音的主人语气很轻松，没有什么情绪，“我们去外面，夜风很凉，你慢慢讲。”那支圆筒冰淇淋在男生修长指尖捏着，小巧精致的设计，就像一支魔法棒，等着李星星去拿。

“谢谢……”李星星嗫嚅，眼睛和心底突然湿漉漉的。

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等她慢吞吞结完账，抱着环保袋出门，就看见一个修长的背影，正随意斜靠在长椅上望着头顶夜空出神，微微摇头晃脑——耳朵上还挂着耳机。

今天的夜晚只有一轮半月，层层缭绕的紫色云雾，遮住了月亮的清辉。

那头火红色的头发，即使在黑幕下也很醒目。

李星星第一次鼓起勇气打量男生的脸。

内双，鼻骨很高，薄唇，脸型窄而内收，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皮肤是正常的白，不是惨白，干干净净的气质，很帅，李星星心底补充一句，也很健康。

“你买完了？”清朗的低沉嗓音响起，吓李星星一跳。

“冰淇淋，”男生注意到她另一只紧紧攥着他送出去的那支圆筒，微微蹙眉，“……不喜欢吃么？”

“喜欢！我喜欢的！”李星星赶紧手忙脚乱从袋里翻出自己买的其他冰淇淋，一副老实的样子巴巴的展示给男生看，“我我想，想带回家吃……”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下去，然后第一百零八次在心底对自己的畏畏缩缩深恶痛绝。

没想到，男生听后竟爽朗的笑出声来，双眸在月光下很亮。他眯起眼，用一种温和的、逗小猫似的口吻招呼她，“过来。”

李星星像中了蛊，轻飘飘坐在了他身旁。

“我俩之前见过吧？”

李星星回过神，猛地抬头，正好撞进男生注视过来，她清晰地从男孩黑耀的眸子里，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正半张着嘴傻愣愣。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摘下耳机，放在手心把玩，李星星看到他青筋突起的手臂上，也有一串符号图腾的纹身。很漂亮。

“李星星……”

男生听了，挑挑眉头，用手指了指此刻的天空，“那个，星星？”

李星星不知为何突然为自己普通的名字感到尴尬，她记得男生有一个很好听很特别的名字，“嗯……我奶奶取的，很一般吧，呵呵”

“没有的事哦。”男生笑起来，明明看上去酷到不行，但他真的很喜欢笑，李星星心里暗暗感叹，果然帅哥怎样都很帅啊。

“所以，星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生一眨不眨注视她，表情有了变化，“我俩……之前在同一所初中读书过对吧？”

李星星突然想流泪了，她万万没想到男孩记得自己，“嗯……江恩敏……我，我是想向你道谢的，谢谢你…那天帮了我。”

李星星读初中时，因为闷，体格胖，又很不合群，被几个班上受欢迎的漂亮女生当跑腿呼来唤去，也就是“变相欺负”，而江恩敏，当时在年级里也是小有名气的不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因为一次“小卖部跑腿”事件产生了联系——

不把雪糕买回去，就会被撕掉家庭作业本。李星星牟足了劲挤进小卖部，不小心踩到了前面男生的脚，“对、对不起！！”被人流推搡，慌乱下，她又不小心扯破了对方的校服短袖，“嚯——”从下往上，一条大长口。

男生暗恋的女生，此刻就在旁边，丢掉面子的青春期男孩盛怒不已，扬起拳头就要揍李星星，“cnm你这个丑xx女！你要怎么赔我！——”

李星星吓得闭上眼睛，但过了很久，拳头都没落在自己身上，咦？李星星颤颤巍巍睁开眼，发现身后有一道很高的影子，将自己完全罩住，“林伟，你找死吗？”

声音的主人有着不符合年纪的身高，和帝王般低沉的威严，语气冷酷，冷漠，又不可抗拒，“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人打女人吧？”

叫林伟的男生立刻噤声，“江恩敏……”

李星星感觉身后的人冷哼了一声，炙热的逼迫感依旧没有消退，“……竟然喜欢吴曼儿，你的眼光也是够差。”

被cue到名字的女生吓到不行，拼命往林伟身后缩。

李星星望着女生那张整天奴役自己跑腿、又无辜又清纯漂亮的脸，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李星星明白自己的处境，她选择默默低下头。

“吴曼儿，管好你的小团体。最近，你很是嚣张。”

李星星身后的人还没走，稳稳的站着。通过地面投下的影子，李星星看到那个男孩插着口袋，手腕上似乎挂着叮叮当当的配饰，“……我很看不惯那种，怎么说呢——霸凌？欺凌？那算什么？优越感？？”

“你算什么东西？能欺负她？”

李星星很清楚男生口中的“她”是谁。李星星怎么也没想到，连老师、家长、同班同学都没有注意的事，随便来个人都好，很想向某人求救的事，想传达的事，就像被丢进深不可见的大海一直在溺水……难以呼吸的痛苦的事情……竟然，有人发现了。

【他说，我不用被任何人欺负。】

虽然很丢脸，但李星星很想大哭一场。

【可以呼吸了。】

【有人拽住了我的手，我游上来了。】

“啊……这件事。”

江恩敏听完，表情有一丝诧异，很快就恢复正色，一边挠头，一边用淡淡的口吻说，“你觉得我救了你啊，唔……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啦。”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江恩敏看了一眼月亮，已经全部被浓郁的黑云遮住了，他拍拍裤子站起来，“很晚了，你不回家吗？”

男生红色的寸头就像一簇小火苗，身上宽大的橙色T恤带来夜间一丝暖意，男孩整个人都在夜里燃烧。

他笑了一下，“你的道谢我收到了，嗯。以后不用惦记了，回家去吧。”

李星星坐在座位上没动，低着头。

“江，江恩敏。”

“嗯？”

李星星抬脸瞬间，男生清晰的看见女生满眼的泪，微微一怔，“你……”

“我会，永远记得你……请你也，记得我好吗？不要有遗憾，不要再徘徊于此，不要再痛苦……呜呜，江恩敏，我喜欢你。我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

这个女生在说什么？

红色寸头的不良少年愣在了原地。

李星星还在继续，话却变得越来越奇怪，“江恩敏……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去吧，回去吧，求你了……”

江恩敏突然感觉全身刺骨的寒冷，低头一看，自己的T恤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赫然一大滩血。

他惊恐的退后几步，手里的购物袋“哗啦”一声倾倒在地，里面的水果滚得四散。

月亮，在这一刻出来了。

两个人所在的长椅，被月光刷得一片明亮。

男生下意识扭头，从便利店擦得明亮的橱窗上，倒映出自己的模样——男生浑身是血，胸腹衣服上触目惊心，一只手臂从肩膀处脱落，松松的挂在短袖处，短短刺刺的寸头上，染着斑斑血迹，一只眼球挂在眼窝外，淌着黑血。

李星星站起来，声音颤抖，艰难的吞了口唾沫，“恩敏，你听我说。”

男生呆呆的站在橱窗前，注视自己非人的惨样，在女生断断续续的哭腔里，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自己早就死了。】

林伟和吴曼儿因为男生的告发被休学思过，没能考上高中，怀恨在心的二人联合几个三流大学的混子，在某天夜里埋伏在男生住的小区门口，绑架了男生，并用一系列非人的折磨，在长达7小时的时间里，将男生活活致死。

但是，坏人并没有得到惩罚。

因为男孩家境贫寒，父母外出打工联系不上，施暴者两人的父母是学校的投资方，在全城后台都很硬，在警局，关系更是四通八达，这件轰动一时的【初三早恋情侣杀人事件】，就在那个腥热的六月，被生生压了下去。

一滴水花都没有。

没有人为男孩哭，男孩的身份似乎就只是一个“死去的混混”而已，还有很多恶毒的传言，喷子的黑白颠倒，将这件事的走向渲染得越来越奇怪——男孩死了，没有人为其悲伤，反而四处充斥着令人心寒的恶意，“他不配”，“他又不是好学生”，“他这是遭报应了”……

“平日横行霸道”；

“现在恶有恶报”。

人们是这样说的。

十五岁的李星星，为男孩夜夜哭泣。

揪心刺骨之痛，无人分担。

男孩不知道，李星星成绩很好，但为了能和男孩去同一所高中，李星星有生以来第一次“违反校规”，中考时，她翘了一门课没去考。

但李星星永远也等不到，那个和自己穿同一件校服的人出现了。

江恩敏很茫然，听到女生的告白，又很慌乱，“李星星……你……”

李星星拿出自己的工作证，指着自己的年龄。上面写着一个让江恩敏大吃一惊的数字。

她擦了擦眼泪，抬头时，表情已经变得坚毅起来。

她说，“恩敏，你已经在自己家，徘徊15年了。”

去世时的恩敏，才16岁，不到成年而“夭折”的孩子，常常因为心有惦记而不能成佛，只能在人间徘徊游荡。阴间有规矩，被凶杀致死的孩子属于【折损命】，怨气不能化解、心愿未能实现，便难以投胎转世。

除非，除非在人间有一直惦记他们的人。

内心缅怀，日日思念，烧钱纸、买祭品、请高僧超度……但如果，在人间没有那样爱自己的人，灵魂就和孤魂野鬼无二，只能被束缚在自己人生最后一天的场地，每天重复着最后一天的“死亡”，反反复复，永困人间，直到某刻灰飞烟灭。

男生人生的最后一天，是很多男生生命里都会有的普通的一天——精心的打扮，穿上一身潮牌，先下楼去便利店买吃的，再带着吃的，去球场酣畅淋漓打一场球。

大学毕业，搬到男孩所住小区的李星星，几乎每天，每天都能看到这一幕：男孩在便利店出现，挑选商品，刷码，离开。第二天傍晚，那头醒目的粉红头发，又会出现在店里，日复一日。

不知道自己死了的男孩，完全不会注意到便利店的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他也不知道，自己手机的二维码根本不能刷出钱。

他当然也没有注意过，身后的角落，有一个笨笨的女生花了10年的时间才开了天眼，一心想救自己出来。

“我已经，30岁了噢”李星星说这话时，还很不好意思，她轻轻拍着胸脯，好像这样能辅助她顺利的说话，“我比你大很多啦，已经能……保护你了。”

江恩敏那双漂亮的内双眼睛，突然垂下，落下泪珠，“谢谢你……”

他父母早在外出务工时双亡，这世界上，他无亲无友，没有人会一直记得他。而他能一直以16岁的模样徘徊，没有灰飞烟灭的原因，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坚持爱他。

那是她的日日思念，心痛，眼泪。

那是案发后她的每日奔波，无能为力时的自责，是清明节为他烧钱纸、烧纸屋、祭神明，是每日为他祈福。

是担心他无法转世，傻傻的苦练天眼。

那个微胖，很闷，说话结结巴巴的女孩。爱了他15年。

【却在今天第一次说上话。】

【却在今天要分离。】

江恩敏道谢后，身体开始透光，就像一片蝉翼要飞上月亮一样。他的表情很柔和，就像获得了天大的满足。李星星明白，那是道别的时刻要来，她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可当这一刻终于来临，她万分悲伤。

李星星几乎像发了疯一样跪坐在地，掩面嚎啕，“恩敏！恩敏！”

在泪眼模糊间，李星星感觉肩膀微微一沉，一股暖意包围了她，她睁开眼，看见男孩半跪在自己面前，用开始透明的胳膊，尝试拥抱自己。

李星星在泪水中绽放出一个花儿般的笑，“恩敏，你想抱我吗？”

“嗯。”

江恩敏边说，边静静流泪了，他是帅哥，连流泪都那么帅。他是帅哥，却没有那么有钱和聪明，他是帅哥，也是普通的人，尽自己的力量，保护着很多弱小的人，他有很多事做到了，也有很多事做不到，比如，不能拥抱自己喜欢的女生，不能早一点发现自己喜欢她，不能感激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不能为她擦去眼泪。】

“不要担心我，星星。”江恩敏的半边身子都化作萤火，点点飘散在夜色的树林中，最后，只剩下温润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女生身边。

“我一定会去到很幸福的世界的。”

李星星努力瞪大眼睛都看不见男生了，他终于走了。

李星星只剩下哭泣。

最后时刻，男孩好像在女生额头落下轻柔一吻，那是非常珍爱，非常梦幻的亲吻。

“谢谢你，还有……”

“我也喜欢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