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碧血饮长安

作者: 离九思 | 来源:发表于2021-06-04 17:29 被阅读0次

    —— 你嫁衣如火灼伤了天涯,从此残阳烙我心上如朱砂

    1、十年

    林若深原来并不叫林若深,他只是冕儿口中的阿离。

    阿离这个名字,被冕儿叫了十年。

    他是遗腹子,阿娘唤他作阿离。阿娘改嫁后,他随了父姓,成了林若深。

    十年前,他第一眼看到冕儿的时候,这小丫头不过七八岁模样,梳着双丫髻,小脸上泪痕犹在,眉心上点着消灾避邪的“吉祥点”,一双黑眼睛滴溜溜警惕地望着众人,像一只受惊后随时准备逃窜的兔子。

    其实,任谁都知道冕儿的确是从鬼门关口逃出来的。

    当年,冕儿的父亲雍王勾结外族谋反的罪名尽人皆知。由当今圣上亲自下旨,收到诏狱交廷尉审理,最后被牵连好几百人,全部问斩于长安东市的狗脊岭,据说鲜血浸染长街数里,萧瑟秋风也没能吹尽浓浓的血腥味儿。

    众人皆说亏得冕儿是亲王嫡女,又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当今圣上为避免史官的口诛笔伐,恩准了几位大臣的陈情,免了她的死罪,丢给皇室宗亲养育。

    正巧,安阳长公主的女儿竹安郡主和冕儿同岁,便向圣上要了这个孤女到府中为郡主伴读。

    知道冕儿的身世后,林若深对这个孤单弱小的孩子倒也怀着深切的同情。但他并不想掺和到这些拎不清的权力争斗中。他和这些贵族们身份悬殊。

    他是家生子,一出生身份就被定了性。阿娘是府里的女仆,阿姐是府里的歌女,他是马夫。安阳长公主那种眼高于顶的傲娇和她女儿竹安郡主的蛮横,他早已领教多年。十五岁的少年,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倔强。

    他打小就沉稳自律,很受府中管护的器重。管护名叫林仲儒,原是位威震南北的镖师, 因欠公主府男主人魏寿侯一个人情,便来做了家臣。老林对他们娘仨很有些照护,因缘际会就娶了阿离的娘亲。这是后话。

    倒是老林对阿离这棵苗子很上心,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传给了他。而今,林若深不过十五岁,驯马、驾车的功夫已是一流,还有可挽两石弓的臂力和一身硬功夫。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车马打交道,对马的习性极其敏感。所以当他发现马蹄被人动过手脚的时候,他正架着车从雍门往自家府里赶。

    当天正好是上元灯节,平时严格“禁民夜行”的规定每至上元节时便有所宽疏。今年更是破例弛禁“放夜”,由当今圣上亲自主持观灯仪式。朝中大臣尽数携家带口前往长安街观灯。

    今年不比往年,因场面宏大,魏寿侯特意挑选府中两名精干护卫,跟随马车前往。林若深按照往年惯例将马车停在雍门,安阳长公主、魏寿侯夫妇带着竹安和戚冕郡主在护卫的拥趸下前往主街观灯。

    他正在给马匹喂食,突然一队维系京畿治安的执金吾急匆匆从旁边跑过。其中两人的声音传来:“魏寿侯和韩御史两家历来积怨很深,这次听说戎狄袭境,侯爷主战,韩御史主和,两边在早朝上刚掐了一架,晚上又闹腾起来,咱们帮哪一边儿也讨不了好去,最好是做做样子,站个场子。”

    林若深一惊,立刻栓好马匹跟随执金吾向着大街奔去。

    今年的规模极为盛大,阁楼上燃放着漫天烟花,两边鳞次栉比的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等檐角全部挂着各式灯笼,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正前方,人群围了一个圈子。

    借助执金吾驱散人群,林若深挤进中央,果然看到了一众人等。安阳长公主手里拎着的孩子,正是冕儿。

    冕儿小脸上泪痕未干,青紫的掌掴痕高高肿起来,把原本水灵的大眼睛给挤成了一条缝。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碧玉螭龙玉玺。

    魏寿侯正向御史韩长孺言道:“韩兄,你我之间朝堂上的争执何必延及家人。戚冕郡主如今暂居我府中,你夫人辱她偷窃,岂不是要驳我安阳府的面子!”

    御史韩长孺道:“这是哪里话来,我夫人岂能冤枉一个黄口小儿。现如今虽没能从她身上搜出金叶子,但却搜出来个玉玺。安阳府上私藏玉玺,难不成是要谋反?且待我明天向圣上仔细禀明。”

    安阳长公主向女儿使个眼色。竹安郡主冲过来掰开冕儿的手,夺过玉玺,狠狠往地上掼下去,玉玺瞬间四分五裂。

    冕儿顿时嚎啕大哭:“这是我爹娘的东西。”

    竹安啐了一口:“你这个丧门星,我们家就不该收留你。你爹娘都被斩首了,你还把反贼的东西宝贝似的留着。”说着,一把将冕儿推翻在地,地上的碎玉深深扎进了冕儿的臀和腿上。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愣是没掉下来。

    魏寿侯见玉玺已碎,顿时来劲,讥笑道:“这雍王府都满门抄斩了,难道韩兄还想在这碎玉上面做文章?怕是韩兄也和雍王一般,主和亲为虚,行勾结之实吧。明天的确该向圣上明言这虎狼之心呐。”

    安阳长公主高高仰起头,拉起竹安郡主,不屑一顾地看着一旁眼神阴郁,哑口无言的韩长孺夫妇,一家子扬长而去。

    林若深见众人对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戚冕无动于衷,心里一紧。他走上去紧紧把冕儿抱进怀中,默默地退开。

    回到马车中,他将中衣的下摆撕出来几条,用马槽边的井水把冕儿伤口上的碎玉洗掉,再一一裹上白布条。

    她靠着他的肩,眼巴巴地望着他说:“阿离哥,我没偷她东西,这方玉印是我爹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我没想到会惹上祸事。”

    林若深心尖犹如被人给揪了一把,这么小的一介孤女,父母都是被斩首示众的乱臣贼子。即使卑贱如奴隶,也还有父母疼爱,而冕儿的童年却是寄人篱下,连下人也不如,生死不过蝼蚁。她超乎寻常的敏感和善于察言观色的早熟,便是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痕迹。

    “没事,这是大人们的纠葛,和你没关系。好好活着最重要。”林若深轻轻摸了摸她渗着血的小脸,把她抱到车上,盖上被子。

    2、绝杀

    就着月色和引路灯,林若深驾车穿过雍门的城门洞,穿行在八米宽的马道上。行至西市的延寿路时,马蹄声的异常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动静,此时已过丑时,各坊早已关门闭户。他刚喊出一句,小心!说话间左边两匹马突然马失前蹄倒下,另外两匹马也嘶鸣着抬起前蹄。车舆内的安阳公主夫妇和女儿竹安,以及原本在车内的戚冕全被震得东倒西歪。骑着马紧跟在后面的两名护卫立即赶上来查看。

    魏寿侯掀开车窗,怒道:“怎么回事?”

    突然,从东北角的一家染坊内闪出一群黑衣蒙面人,约么七八人,前面三人张弓搭箭,射向马车。后几人提着刀剑冲上来。乱箭横飞中,一名护卫中箭倒下,其中一箭正中头伸出车外的魏寿侯的肩膀。魏寿侯大叫一声翻倒出车外,一名黑衣人一剑刺中了他的腰腹。惨叫声、尖叫声响彻大街。黑衣人迅速向车舆靠拢。

    林若深抽出长剑一边拨开流矢,一边阻止着黑衣人向车舆靠近。他几次想摸出传讯烟花,都被冲上来的黑衣人打断。混乱中他被乱剑刺中左腿。这些人显然不是一般流贼。林若深紧抿嘴唇,强忍疼痛握紧长剑,又接连刺倒两人。

    这边林若深抵挡着几人的进攻。黑衣人明显想速战速决,招招毙命的打法。安阳长公主和竹安郡主已经跑出车外,在一名护卫的掩护下向后街的巷道跑去。她们一跑,这边的黑衣人不再和林若深恋战,留下两人拖住林若深,其余三人向公主追过去。

    林若深这里压力骤减,他再伤一人后,终于腾出手来将信号烟花点燃,随着一声爆响,烟火冲天而上,在空中炸出一团火花。纠缠着林若深的黑衣人见状吹了一声口哨,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林若深立即钻进车内查看,只见冕儿躲在角落,瑟缩成一团,她全身叫血浸湿了,脸肿胀成猪肝色,已发不出声音。见林若深进来,她嚎叫一声张臂扑进他的怀里便晕倒过去。

    此时,随着信号烟花而来的大批执金吾已经赶到,和闻讯而来的县衙贼曹一起四处搜寻公主和黑衣人下落。

    在巷子内的一处水沟里,一名执金吾找到了被刺伤肋下晕死的安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满身是血的竹安郡主和护卫身中数刀,已了无气息。

    此等刺杀王公大臣和长公主的事件在建朝以来尚属首次,全长安城人心惶惶。当日卯时,皇上已经得知消息,当庭震怒,立即下诏全城警戒,严令各司务必将歹徒捉拿归案。执金吾、府、县三级迅捷在全城展开大搜捕。

    整个公主府笼罩在愁云惨雾中。安阳长公主的伤由圣上钦点御医前去诊治,经过月余的调理,总算捡回一条命。而魏寿侯因伤及肺腑,又听闻唯一的爱女毙命,当日未时便魂归天外。

    在三大阵营紧锣密鼓的搜捕中,黑衣人却如凭空消失一般,音讯杳无。当晚与魏寿侯夫妇在元宵灯节发生争执的御史大夫韩长孺被收监,交由司隶校尉部下辖的京兆尹审理。然而长达数月的审问却一无所获。京兆尹已连换两任,也未有实锤能定韩长孺的罪,只能拖延着。圣上为安慰长姐,追封魏寿侯为卫国公。倒是主和一派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倒戈。君臣齐心,朝廷顿时一派主战之声。

    正值此时,边境守卫在金城附近抓到一小队打探军情的细作。其中一名细作招供,正是刺杀侯爷的黑衣人。却原来此次暗杀是由戎狄右贤王主导的买凶杀人,目的是对大齐当朝主战方的一次下马威。历时数月的抓捕竟然在此地水落石出。大齐朝廷的家仇与国恨在此时达到顶峰。

    当今皇上泰山祭天后,立即钦点老将赵允为征北大将军,率军30万,向祭天龙城进发,大举征讨不断犯境的戎狄。

    3、情愫

    曾经车水马龙的公主府再不复当初的繁荣。年已二十有七的安阳长公主在伤痛和寝食难安中度过了数月。家仇演变成国恨后,她反倒镇定下来。现在就一个念头,等待大军直捣黄龙,报仇雪恨。

    她一改往日的傲娇和随性而为,利用当今皇帝唯一的长姐这个身份,频频与宫中后妃、朝中重臣的夫人接触,慢慢向权力中心靠拢。她明白,公主府要重振往日辉煌,只能靠她自己。

    此时,戚冕的陪伴倒也让她缓解了对女儿的思念。毕竟,戚冕也是她们戚家同宗同源的人。她给她延请了老师教授音律、礼仪和诗书。聪慧的戚冕没让安阳失望,不过几年功夫,已经精通音律,熟知大齐礼仪了。

    对于林若深的拼死护主之恩,安阳心怀感念,便上报免了他的奴籍。

    林若深此时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他离开公主府,拜别阿娘和阿姐,投军到建章营骑,当了一名骑士。后来作为六郡的良家子弟、善于骑马射箭而补任羽林骑,侍中。隶属光禄勋。

    在这三四年间,边境的战事进展并不顺利。大军最初在铜辊告捷,后来又乘胜追击,直至楼烦一带。时值寒冬天气,天降大雪,赵允大将军不顾前哨探军的劝解阻拦,轻敌冒进,被戎狄大军重重包围。大军断粮好几天,后虽拼死突破重围,攻陷敌阵,但此役也让大齐军队死伤惨重。出征时的十四万匹战马,入塞尚不满三万匹。战争随即陷入僵局。

    此时,御史大夫韩长孺东山再起,主和一派又蠢蠢欲动,露出端倪。

    林若深但逢休沐日,必回公主府看望阿娘、阿姐和冕儿。他虽将冕儿托付阿娘照看,但仍旧不放心,毕竟安阳长公主之前对待冕儿的行径曾令人不屑。经过那场生死,他对冕儿已经生出亦夫亦兄的心境,毕竟,这是他从剑下拼死救下来的人。况且当年迫于形势,为冕儿清洗和包扎过臀部和大腿的伤,虽说冕儿那时还是女童,但林若深心里却对此介怀。

    令人庆幸的是冕儿的厄运似乎已经离她而去,这几年间,有阿娘和阿姐的细心照护,安阳长公主也没再作妖作怪。十二岁的冕儿,在公主府悄悄地长成了一个豆蔻梢头的少女。

    “阿离、阿离!发什么呆呢?”冕儿张开五指在林若深眼前晃动。

    正至隆冬时节,漫天雪花飞舞。林若深看着冕儿,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若朝霞,此时正巧笑倩兮地望着自己。林若深暗叹,冕儿的娘,曾经的雍王妃据说色倾天下,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在冕儿身上已经能窥见几分了。

    这几年来,除了冕儿,他还真没对别的什么女性上过心。他对冕儿的心思,阿娘也看在眼里,但却一力反对着。而今,他已到弱冠之年,在大齐朝,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结婚生子了,而他依旧孑然一身。其实,阿娘的心思不难理解,因为冕儿毕竟是郡主,身份搁在那里,终身大事需得安阳长公主或者当今皇上才能做主。自己虽已不是奴籍,但一个羽林卫的身份如何能与郡主匹敌?

    而冕儿,似乎也对他缠得紧。只要自己一回府中,冕儿无论在干什么都会翩然而至。然后用糯软的嗓音喊着:阿离,陪我弹琴.....阿离,陪我下棋....阿离,陪我乞巧.....阿离...阿离。总之,阿离是冕儿满心满眼的欢喜。但冕儿这种喜欢算不算情爱,林若深也闹不准,因为冕儿实在太小了。

    此时,林若深掰开她的五指站起来,小丫头这两年长了一头,勉强能及得上胸口了。他笑着低头望向她问,今天是你的生辰,猜猜我会送你什么礼物啊?其实,冕儿的生辰压根没谁记得,更不用说生辰宴了。也就只有自己每每会换班陪她一天,送她些小玩意儿而已。

    冕儿掰着指头算:“上年是祈福香包,上上年是九连环;上上上年是空竹玩具,上上上上年是...”

    林若深噗嗤笑着打断她:“好了,咱不说往年了,说说今年吧。猜猜?”

    “泥叫叫?陶响球?还是风筝?”

    林若深一敲她脑袋:“胡说,这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猜了。你闭上眼睛,摸吧。”

    冕儿立即乖乖闭上眼睛,嘴角却像月牙一样弯起来。林若深莫名想起那句豆蔻梢头二月初,卷上珠帘总不如。他的脸不知不觉向她挨近,快要挨近她的唇角了,那气若幽兰的处子香味浸入肺腑,令他年轻精壮的身体热血沸腾。他猛地把她抱进怀里,不敢再挑战自己的底线。

    冕儿眯着眼睛抱着他的腰问:“阿离,你怎么啦?”

    正疑惑间,手里被塞进一个方形的东西。她睁开眼一看,正是那个早在多年前的元宵夜里被摔碎了的玉玺,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林若深掏出帕子擦掉她满脸满脖子的泪。抱着她道:“冕儿,我会护你一辈子。”

    这个摔得四分五裂的玉玺,当初他在抱她回马车上的时候就捡起来放着,因为碎得厉害,好几个角一直补不上。如今在羽林军里学到了一些修补军械的技能,这才用熬制的牛角混合糯米把这方玉玺粘接起来。

    冕儿仔细用一方帕子包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她踮着脚尖,趴到林若深耳边,用一种超乎年龄的语气,说:“你等我,阿离,等我长大,我嫁给你。”

    4、别离

    这一晚,他用冷水洗了几遍身体,才压下去体内勃发骚动的情愫。等吧,女孩子十五岁及笄就能出嫁了。他现在必须得有军功加身,才有娶郡主的可能。他不能让这个一手看护大的冕儿落到别人的手里。

    此时正值楼烦失利之战不久,匈奴看准时机,派遣骑兵进犯上谷、渔阳等地,大有直逼京畿之势。朝中主和派再次发声,御史大夫韩长孺一派认为惠帝当年打戎狄即遭到围困,最后以和亲解围,至今已五世平安,因此立主以和亲解围。直到大将军赵允当庭立下军令状誓死抗击,这才压下了和亲一派的声音。

    大齐朝紧急募集骑兵,积极备战。林若深这二十年来的心思就只一个,做一个像白起、蒙恬一样的忠肃将军。他每天闻鸡起舞,从不敢懈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从军,这是师傅林仲儒从小就灌输给他的志向。林若深向光禄勋主事陈述了自己的意愿,由主事推荐到赵允的骑兵营任屯骑校尉。

    出征前,他告别了阿娘、阿姐和师傅,又去辞别长公主。这两三年来,林若深每每回府都会前去拜望,长公主灼热探寻的目光常常令林若深颇感不适。早在年初,他就婉拒了长公主要为他在朝中谋取一份官职的好意。他隐约感觉到了长公主对自己并不单纯的心思,但他不想随意揣测。毕竟,长公主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且年长自己十二岁。兴许是自己多心了也未可知。

    他整理衣襟,进入偏厅长身拜见已经雅坐等候在此的安阳长公主,并言明自己即将远赴酒泉,征战戎狄。长公主早已知晓,也并未多言,只向林若深行了一拜。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方尺牍,递到林若深手上,而后红着脸转身去了后院。

    林若深仔细一看,上书: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他握着这方尺牍,沉默不语。诗意表达了对方愿意追随自己的心意!这是一份颇为露骨的情书。安阳既然敢送出这首诗,说明已经不愿意再将心思藏着掖着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当年拼死护主的时候,还是从取消奴籍的时候?

    林若深颇感无奈,他按住太阳穴揉了揉。安阳长公主在自己心中无非就是过去的主人,现在阿娘和阿姐的当家主母而已,八竿子也打不上一丝一毫的私情。好在即将出征,也免了彼此尴尬。

    他踱步出来向花厅走去。看来,这一仗打完后要尽快建立自己的府邸,将冕儿和母亲接过来,才能杜绝这些莫名的桃花。正思索间,后腰被一个温暖的手臂抱住了。是冕儿。他迅捷地将这方薄小的木片塞进广袖中。

    ”阿离,阿离!我不让你走。”冕儿糯软的嗓音哑了,渐次变得泣不成声。

    林若深半跪下来用绢帕擦着她的小脸,严肃地问:“冕儿,我最近读书,读到三国曹植这两首诗时不知该如何理解。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名编壮士藉,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些是先生教过你的,你给我说道说道?”

    冕儿如此早慧,如何能不明白林若深以诗言志的决心?!她只是心有不甘。

    “这些我懂,可为什么必得是你?”

    林若深抱着她的头, 蜻蜓点水地啄了下她的额。

    “我家冕儿是大齐最聪明的女孩子,我有一个上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却想不出来下联,冕儿能对出来吗?”

    “国家有难,舍我其谁!”

    林若深竖起大拇指,道:“戎狄犯境,民不聊生。何况如今已经威胁到我大齐京畿重地,这正是国难当头之时,且不说戎狄是我们家的仇人,就算没有这份家仇,但无故犯境,虽远亦必诛。”

    “但皇叔父也是诛杀我全家的人,为什么我却不能报仇呢?”

    林若深捂住她的嘴,正色道:“权力更迭必有死伤,窃国者为自己的贪欲付出代价,这是自取的祸端。冕儿,你要明白,如今外患压境,好男儿抗战杀敌是为了大齐的千万百姓,而不是对你们这戚家天下尽忠。”

    冕儿的眼神顿时清亮起来,多年来盘踞心中的疑惑在这一刻解开。她伸进怀中拿出那方粘接的玉玺,塞给他。

    “阿离,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就是这方玉玺,我用血祭过它,它一定会保佑你的。等你回来,娶我。”

    三日后,大齐以赵允为主帅,兵分五路,再次出兵征讨戎狄。

    5、入宫

    安阳长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央,她很柔,有一种我见犹怜尤的妩媚。她是她秘而不宣的武器。这件武器现在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阿央有一头乌黑的秀发,一副婉转莺啼的嗓音,安阳有意栽培,让她做了自己府邸的歌女。曾有来访的客人见到阿央后赋诗一首: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这正是当今皇上最喜欢的模样。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阿央是林若深的阿姐,安阳早几年便将她送进宫了。不过,现在已刻不容缓。原因当然也是因为林若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注意到了他;或者说,是他让自己注意到了。是因为那孤倔不屈的背影,抑或是雄健挺拔的身姿?那个男人性情沉稳,即使是出身不高,却是值得依靠的人。她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出头的寡妇,毕竟春闺难熬。可这个年长一轮的鸿沟要怎么跨越?即使贵为长公主,安阳也没个万全之策。

    何况,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林若深的心思在冕儿身上。她是冕儿的姑姑辈,豆蔻少女和中年妇女,这不啻是碾压式的比较。

    不过,安阳从没有把这个无父无母、毫无根基的孤女放在心上。冕儿未来的路,安阳早已安排妥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倒是林若深,安阳感到棘手。他有一副坚定的心智,即便给予高官厚禄也未必见得就范。想要得偿所愿,就只有打阿央这张牌了。安阳已经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阿央,今日我便成全了你,若得陛下怜惜,能入得宫去,从此便是天上地下,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阿央匍匐在安阳长公主脚前,喜极而泣地叩谢:“若能得偿所愿,以后但凭长公主差遣!”

    次日,逢春。当今圣上到望山皇陵祭拜,为出征将士祈福。随行的安阳长公主向皇上表达了为支持此战,愿献出公主府两年地租收入作为军费的想法。并愿游说朝廷重臣和公侯们的家眷效仿此举。皇上大喜,遂接受了长公主之邀,到安阳府歇息半日。

    自安阳长公主嫁与魏寿侯,被先帝赐府之后,姐弟俩已多年未能同席共饮,此时借着酒意,想起儿时的天伦,不免一番感叹。情到深处,安阳让歌女们前来歌舞助兴。皇帝已喝得微醺,就见一位浅紫色茜纱留仙裙罩身,将三千绸缎般的青丝挽成一个美人髻、斜插碧玉瓒凤钗的妩媚女子从屏风后出来,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那一刻,即便阅人无数的皇帝也一时惊为天人。

    接下来的桥段就和安阳设想的一样了,皇上借口更衣,阿央奉旨侍奉。春闺之中,帷帐之内,一切便成了定局。

    是夜,皇上起驾回宫,把阿央搀扶上了銮驾。安阳长公主随伺一旁,至上车的那一刻,安阳抚着阿央的背轻声耳语:“苟富贵,勿相忘!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阿央回眸一笑,迈入轿辇。

    安阳目送着御驾在青灰的暮色中渐行渐远。连环计如果只这一环,那怎么够?她返回府中,笑着提起笔来。

    次日,御史大夫韩长孺接到一封公主府送来的密函。信函中安阳长公主为当年给韩长孺带来数月牢狱之灾致歉,阐明了想重修旧好的意思。为表达诚意,愿做主将养育多年的戚冕郡主指与韩长孺幼子。并着重将戚冕郡主如今姿容秀丽、饱读诗书、深谙音律、熟知礼仪等种种优点详细描述一番。信末点出玄机,言道戚冕郡主必定早已忘却了当年被撑嘴之辱,被羞辱之恨,八字虽是孤寡克夫之命,但若能嫁入府中,想必会遵守女训,孝敬公婆。并随信附上了郡主生辰八字。

    韩长孺气不打一处来,这完全是公开挑衅。不提则罢,一提起当年被收监受审,韩长孺气得牙都咬碎了。多年恩怨想一笔勾销,简直是白日做梦!而且想把一个八字克夫命格不祥还满门抄斩的孤女嫁入韩府,更是其心可诛、用心险恶。

    安阳,戚冕,你们给我等着。韩长孺抚着白须,心中隐隐有了算计。

    6、鏖战

    历来,戎狄对大齐的军事战略都是你进我退,你退我扰。强盛时挥师犯境,失败则退避漠北,已然成为大齐数百年来最为头痛的外患。而战争带来的庞大军费也是大齐之痛,这成为大齐几代先祖都选择和亲的根源。

    当韩长孺为代表的士族们在朝堂上慷慨陈述戎狄的前世今生,游说皇帝以和亲换取稳定时,林若深也正在军帐内向主帅赵允分析着这个戎狄王费彧的野心。

    应该说,这一代的戎狄首领费彧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草原之王。

    当费彧从其先父手中接过戎狄政权时,接手的就是一个连年天灾、牛羊大量减少、绿洲日渐萎缩的游牧部落。

    他的母亲也是大齐国的和亲公主,但靠天吃饭的恶劣环境,母亲的早逝,也渐渐磨灭了他想要亲齐之心。他的叔父右贤王曾给费彧算过一笔账,如果遇上天灾,牛羊大量减少时,部落一天就会消耗掉25万斤粮食。不抢怎么生活?他对农耕文明的羡慕慢慢转化为了觊觎。

    费彧接任戎狄王的这几年,就一直不断蚕食边境,抢夺粮食,骚扰商旅。大齐军队在楼烦的失利,让费彧膨胀了要逐鹿中原的野心。占领中原的领地并融入农耕文明才是他的目标。这既是时势所趋,更是费彧心之所向。

    这次由右贤王领兵进犯上谷、渔阳等地,和行刺当年的主战派一样,这只是个威胁和警告。费彧料定大齐将别无选择地采取和亲,并以大量金银、药品和粮食为陪嫁,以换取平安。但这绝不是战争的结束,恰恰相反,这只是开始而已。

    然而,费彧并没有等到和亲的使者,却等到了大齐兵分五路而来的骑兵。

    春末,草原上的牛羊还未贴膘,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此时的中原大地,早已生机盎然。大齐休养了整个冬天的骑兵,就在这个春末,兵分五路,悍然出击。

    大将军赵允镇守代郡,三路大军分别由三大校尉各自率骑兵五万分别出酒泉、张掖、雁门,阻断西域对戎狄的补给,直向戎狄老巢祭天龙城扑去。

    这其实是一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战。攻打祭天龙城,实为虚张声势。真正的主力骑兵由林若深带领,出雁门代郡,攻陷平城,横扫云中、塑方、九原,从背后攻打上谷、渔阳等地的戎狄主力,以解除戎狄对长安的直接威胁。

    赵允之所以选择林若深担此重任,不是没有道理的。

    林若深刚进军中时,赵允对他并无好感,认为羽林骑就是花架子,无非是一些官宦子弟谋取官职的一个跳板,但他很快就改变了这个看法。在几次与小股戎狄对弈的战斗中,赵允发现林若深为人沉着勇敢,极具谋略,通晓形势,还武艺超群,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于是,这一战的重任落到了林若深肩上。

    血气方刚的林若深带领着这支骑兵,采用“迂回侧击“的战术闪电奔袭,6天中打了5仗,绕到戎狄军的后方,与戎狄右贤王带领的十万主力在渔阳相遇。

    林若深持刀纵马立于两军阵前。远远见大旗下立着一名壮年男子,正是戎狄大军主帅右贤王。作为戎狄王费彧的左膀右臂,此人可谓文韬武略,正是南侵的主犯,更是当年买凶杀人的罪魁祸首。

    右贤王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渔阳腹背受敌,原来的暗线报来的军情是齐军率五路骑兵攻打祭天龙城。戎狄在渔阳驻军多日,早被中原的物华天宝拖垮了斗志,眼见大齐的数万骑兵包抄而来,就明白了这一战不好打。但不打也得打。

    林若深见他驱马提刀踏出阵营,正欲谩骂叫嚣之际,回身拿起画眉弓,抽出领箭,搭弓在手,认扣添弦,将弓拉开,箭头对准右贤王的咽喉,“嗖”地一声,射出狼牙箭。这个距离远在射程之外,任谁也没有想到有如此惊人臂力之人,就听见右贤王“啊”一声,一箭正中咽喉,从马上滚落在两军阵营前。

    林若深把长矛举天一吼:“无故犯境者,必血债血偿!”这一声伴随着身后震动天地的应和声,传染给了所有的大齐将士。随着他的长矛挥舞,无数的箭矢飕飕响着从高空飞过,声音划破了玻璃似的天空。随后,第二梯队的骑兵方阵冲出来。在戎狄军开始溃败的时候,原本渔阳城内的齐军乘势杀出,里外夹攻。

    这时候的戎狄骑兵由于主帅阵亡,士气一落千丈,已经完全失去战斗力,士兵们只顾争相逃命,战马互相冲撞践踏,死伤的人不计其数。

    此役林若深以少胜多,杀敌近2万人。夺取牲畜数百万之多,控制了河套地区,解除了戎狄骑兵对长安的直接威胁。剩余的戎狄部队闻风丧胆,被迫退返漠北。

    因这一带水草肥美,形势险要,赵允上报朝廷在此修筑塑方城,设五原郡,从内地迁徙十万人来此定居,修复了边塞和沿河的防御工事,建立起了进一步抗击戎狄骚扰的前方基地。此乃后话。

    而另外四路大军攻到祭天龙城时,戎狄王费彧和左贤王早已远避。齐军连戎狄主力的面都没见着,只斩获了小股戎狄散兵,便启程凯旋了。

    捷报传到大齐,当今圣上大喜过望,当即封林若深之姐阿央为婕妤,视上卿,爵比列侯。又下达圣旨,官授林若深为二品征北将军,封平安侯,食邑3800户。

    7、制衡

    林若深一夜之间便名动京城。从羽林骑到征北将军,从寂寂无名之辈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这之中有感叹他从奴隶到将军的,有敬重他一战成名的,也有羡慕他有个好长姐的……一时间,朝堂之上,江湖之中的谈资莫不是这位林家儿郎。

    倒是林若深对此讳莫如深,只领带将士驻兵在新建的五原郡,抢修边塞、筑沿河防御工事,一如既往地整饬部队、操练士兵。

    随着圣旨而来的,还有阿姐的家书,信中言明安阳长公主已亲自送阿娘和师傅到皇上御赐的平安侯府安置下来,并购置了日常用度,派遣了一众婢子们前去服侍。信中转达了阿娘的愿望,希望林若深感念皇恩浩荡,回京后娶安阳为妻。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阿姐今日能成为婕妤必与安阳长公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林若深觉得自己还是太小看安阳长公主了。这个曾有傲骄公主病、狂妄随性的女人,在历经丧亲之痛后,却能如此深谋远虑,的确不容小觑。

    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婚姻作这种权利交换的筹码。此事必须向当今圣上秉明,若不允,那就放弃军功爵位,解甲归田。效仿陶朱公,与冕儿做一对扁舟侣,远走江湖。如今母亲、师傅和阿姐已经有了好的归宿,自己算是无愧天地了。

    自战场下来,林若深便已传书给冕儿报了平安,并在信中附词一首:“待卿长发及腰,我亦拔剑出鞘。自古男儿当逍遥,岂肯庸人自扰。河山万里多娇,春风拂面料峭。浩浩大江滚滚涛,排空直上九霄。烈烈彩旗飘,冉冉红日杲。相思付青鸟,玉笛吹散无情道,伊人轻着紫绡,伴我白头偕老。”

    随后,冕儿以一首《摊破西江月》应和了他的深情:“待我长发及腰,为我梳妆可好?一支红绳结发梢,萦萦心间缭绕。刀光剑影难料,天高地远不晓。不慕红尘万丈高,君侧岁月静好。空闺独寂寥,难耐音信杳。流年逝水少,与君结庐清江棹,同看明月松照,世外俗尘何扰!”

    定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后,林若深便归心似箭。然而,远在边关的他却不曾料到,他和戚冕早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事情还得从安阳长公主说起。

    当林若深斩杀戎狄右贤王的消息传回大齐后,安阳长公主大仇得报,喜极而泣,到墓前祭酒告慰了丈夫和女儿后,便来到禧庆宫长跪不起。

    午后骄阳正盛,当今圣上正与婕妤在宫苑内纳凉对弈,听到通传后,皇上便允了长姐觐见。之前他便听闻阿央提过安阳倾慕林若深这档子事,但想着林若深毕竟出身低微,贵为皇族的安阳若想再嫁,多的是世家大族等着,何必下嫁一个自己府中的奴隶。因此,便遣了阿央再次询问,安阳长公主的回应却只有两个字,很好!

    如此,也好!大齐朝如今正是用兵之际,赵允将军毕竟年迈,行军打仗已显力不从心。而此役的获胜也为后面军权的交接铺平了道路。有了这两桩联姻的制衡,林若深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怕他会拥兵自重。此事正好顺水推舟。

    皇上向跪地不起的长姐问道:“你我一母同胞,嫡长姐有何心愿,但说无妨,朕定会恩准!”

    “林将军是我的恩人,望皇上成全安阳的一片赤诚之心!”

    皇上扶着阿央的小蛮腰,笑道:“你们姐弟也算与我们皇家有缘!待大军班师回朝,朕酌日赐婚!”

    谁料大军尚未班师,朝中已经为接下来是和亲还是再战闹得不可开交。

    几日前,户部的一纸奏章,像一只火药罐子,炸得大齐朝廷乌烟瘴气。无他,就是大齐捉襟见肘,无力筹措军费了。中原大旱、黄河决堤、北方蝗灾、西南匪患....如今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各部都指着户部要钱。

    不过数年,对戎狄的战役,已投入了14万匹战马,40万兵力。而十几万伤亡的战士和损伤的战马已将大齐积攒十余年的钱财付之一炬。

    而兵部的奏折更是让人抓狂。数年来戎狄被打散的人马分为了两支,一支向西逃窜,在通往西域的路上持续侵犯和虏掠,阻断了大齐朝与西域的经济网;而向北的一支戎狄主力这会儿虽然远避漠北,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返回祭天龙城的老巢。

    而戎狄的骑兵强悍,以凶猛著称。自费彧开始,实行刑法编制,成年男女全部为士兵。可大齐军大部分为步兵。要论骑马射箭,远不能和游牧民族相比,只能出奇制胜。下一场战役的结果,还不得而知。

    皇上阴沉着脸,此时也拿不定主意了,各种争议吵得他脑仁痛。

    正僵持间,吏部提出一计:卖官位!这倒是能解决当前的财政危机,但随之而来的是良莠不齐的官员和搜刮民脂民膏之患加剧。卖官鬻爵是各朝最忌讳之事,一旦走上这条路,那就离大厦将倾不远了。此计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当庭震怒,罢免了吏部侍郎的职。

    韩长孺见时机成熟,参拜后递上了一本奏章。

    看罢奏章,皇上脸色逐渐缓和,说:“韩卿倒是深得我心!”

    这奏章字字句句,像定海神针,突然间就让他下定了决心。

    …戚冕郡主贵为大齐宗族嫡女,年幼失怙,幸得安阳长公主悉心栽培,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冠绝!若封其为公主,与戎狄和亲,一来可彰显出大齐的诚意,令费彧臣服于大齐为婿;二来戚冕和亲算是为其父将功赎罪,可着宗王之子过继给已经绝户的雍王,算是延续了雍王一脉;三来郡主八字克夫,若能克死戎狄之王,那便一劳永逸...

    皇上不再理会群臣的各抒己见,只说和亲一事再议,便广袖一挥,着令退朝了。

    8、契阔

    烟花三月,大齐骑兵班师回朝。

    皇帝亲临长安外城的城楼上,接受了献俘仪式,并当场下诏犒赏三军。城楼下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

    当晚,皇帝携三公九卿在麒麟殿设宴款待众将。

    这是林若深第一次进入皇宫。但见重檐屋顶上的金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耀眼光芒。进入大殿内,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睥睨天下的王者。底下,在龙涎香的缭绕下,歌舞升平,衣袖飘香,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宴席上,皇上亲赐兰生酒与林若深,众多公卿也频频示好。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珍羞美食,筹光交错。在众人眼里,这位大齐未来的新贵可谓风头无俩,炙手可热。

    林若深却淡然看着这一切,陌生与疏离感油然而生。开宴前,林若深已经向当今呈上了两个奏折,一份是军事部署的密折,另一份是恳请圣上将戚冕郡主赐婚给自己的陈情折。待酒宴结束,林若深就策马向安阳公主府而去。

    自从白日里见到雍容华贵的阿娘和满面春风的师尊时,林若深就已明白,在娶谁为妻的问题上,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在滔天权势面前,爱情,得让步。

    但,这是林若深的底线,没有转圜的余地。

    从他离京出征那天,就已经暗暗派遣两名心腹扮作仆从潜入了公主府,两人鸿雁传书也是全靠心腹传递。而这次回来,林若深早遣人告知了冕儿,两人约定今晚见面。明天,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名正言顺地从安阳长公主府中,将戚冕带回家。

    为这一天,林若深已经等得太久。

    林若深驾轻就熟地越过墙头,半夜扒墙头,毕竟不是什么光鲜的好事,所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仗着一身轻功,悄悄跃进了冕儿的闺阁菡萏苑。

    一灯如豆,冕儿的剪影映在茜纱窗下,格外孤寂。不知为什么,林若深的鼻尖竟突然酸了。

    他按照约定,轻轻敲击三下窗棂。

    门陡然打开,一个温暖的娇躯扑进怀里。林若深就着灯火的晕光,看到了一张欣喜若狂的脸。

    这是一张灿若朝霞的倾世容颜,像月色下绽放的绝美幽昙,璀璨,无极。

    他的心突然就被幸福撑满了。他抬起她的脸,唇落于她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借着酒意吻上那让他朝思暮念的柔软之上,然后,更深入地探索。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两人都措手不及,舌间的缠绕摩挲,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更深的痛苦。七年来,林若深每一次的春梦遗痕莫不是因为冕儿,而这种隐忍的结果就是隔靴搔痒,思念无法消退,一次次积累,一次次沉淀,一旦碰触便如决堤一般令人难以自抑。

    而冕儿并没有半分抵抗,只是顺从地闭上眼睛,本能地抱紧他。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他抱起她就往塌上走去。

    他将她锁在自己身下,双手撑在她的两侧,汗湿的头发顺着鬓角垂下来,落在冕儿的脸上。黑暗中,他感觉到了冕儿在轻微地发颤。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戚冕没吱声,忽然偏过头,咬住了林若深的手腕,简直像要喝血啖肉一样的凶狠,林若深没有躲开,任她发泄这种入骨思念之痛,咸咸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激起了林若深骨子里对戚冕的怜惜。

    他翻身坐起,在床沿上平息自己急促的心跳。她是他七年的等待,更是想要守护一生的人。不该在这样的夜晚行这样的苟且,她值得他十里红妆迎娶回家。

    戚冕从后面抱住林若深,轻声问:“阿离,疼么?”

    林若深摇摇头。冕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这里疼。”

    她凄然地一笑:“阿离,你知道生死未卜的等待有多揪心么?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在战场上没有音讯的日子,我就想,要是你没了,我也就不必再活着了。活着,太累。”

    林若深将她搂紧。他懂。戚冕这话不假。她没有至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也没人真心待她。白日里阿娘在指责冕儿的孤寡命格时,林若深就心疼得不行了。

    雍王府当年被一把火付之一炬,冕儿的生辰八字早已无从查起。这分明就是别有用心的恶毒谣言!无非想让冕儿被锁死在一方天地中,孤独终身!如今自己官爵加身,已动摇了朝中格局。看来,安阳,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冕儿下手了。

    现在,他背负的是两条人命,因为他活着,戚冕就会活着。他一旦战死沙场,戚冕也就没了。

    绝不会。明天!明天!他一定要名正言顺带着冕儿离开这个无形的牢狱。

    9、困兽

    清晨的曙光撞碎暗灰色的天幕,在平安侯府四周持戟而立的执金吾和数百禁兵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从睡梦中惊醒的一众家人,由林若深领着,在正厅中跪地接旨。

    太监高声宣读圣旨:“朕之皇长姐戚安阳,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兹指婚于征北将军、平安侯林若深为良娣,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林若深腾地站起来,脸色阴沉。这些禁兵在执金吾的指挥下已将整个侯府团团围住。这阵仗,显然是要画地为牢,软禁王府所有人。

    林若深指着领头的执金吾道:“尔等放肆!让路,我即刻进宫面圣!”

    传旨太监向林若深躬身道:“圣上有口谕,侯爷自即日起不得离府一步。三日后由礼部为侯爷和长公主在前殿主持大婚!”

    林若深的佩剑仓啷一声出鞘,吓得这太监一哆嗦。林仲儒按住他的手臂:“我儿且冷静!”

    数名执金吾立即将林若深围起来。林若深正欲发作,传旨太监立即递上一封信函。

    “将军,这是婕妤娘娘托小人带给将军的信。”

    林若深看罢信件,心里一沉。围困王府,软禁阿姐。这道赐婚圣旨里面更深层的原因已经不言而喻。看来,齐皇,对自己起戒心了。

    君权和军权,历来就关系微妙。军权过大则拥兵自重,军权过小则不可御敌。这个适度的原则如何把握,是所有帝王的心头大患。这也是史上枕戈待旦杀伐决断的忠肃将军们最后总不得善终的原因。

    这桩政治联姻的背后,隐藏着帝王的制衡之术。想要迎娶冕儿,已是万不可能了。在情爱与捐躯报国的抱负之间,只能选其一。

    如今外患未除,戎狄必会卷土重来,且大齐与西域的命脉尚在戎狄手中。若是北方沦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哎,顾不了那么多了。林若深打定主意,今夜乘着夜色突出重围,夜闯安阳公主府,带着冕儿从此远走高飞。

    然而意外,总比明天先行一步。此时的戚冕已被宣入了宫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室嫡女戚冕已及笄,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特封为长乐公主,即日进宫,赐惠安宫起居。着礼部于三日后行公主敕封大礼。”

    承乾殿内,戚冕竟出奇的平静。其实,在公主府还是在皇宫,对戚冕来说本没有区别,不过是换个寄人篱下的地方罢了。

    本以为历经万般红尘劫难,这颗心早已冷却。未料春风太温柔,竟还是让阿离这个名字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了旖旎的彼岸花。

    也许,往后余生里,再没有阿离了。昨夜的温存话语尚在耳边,今日已高墙难越。好吧,即使孤独也没关系,只要阿离平安活着,她对他的牵挂便没有尽头,那么,靠着回忆也能熬过人世漫长。

    她微笑着在宫人的搀扶下向惠安宫行去。却不料笑出满眼的泪,一抹,一片滚烫的余温。

    深夜,换上了夜行衣的林若深接到心腹呈送的密函时,大吃一惊。叛逆抄家无人问津的亲王之女,缘何突然被封为公主,当今到底意欲何为?公主?难道皇上要冕儿替代真正的公主……和亲……?只这么一想,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据密函所言,三日后的公主敕封大典和长公主大婚将在锦绣宫前殿先后进行。敕封大典?难不成朝廷已和戎狄达成和亲协议!那敕封大典后是否就将远赴漠北和亲?

    林若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这个草原之王费彧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果说上一任的戎狄王还真心想要两族交好,那这个费彧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贪狼。只要时机成熟,他必会挥师南下,入主中原,而不是偏居一隅,谋求和平。

    那冕儿的和亲无异于羊入狼群。

    林若深一生从没像这一刻如此心急如焚和恐惧无措。

    他无数次想要冲出执金吾的包围圈,夜闯皇宫。但公然抗旨,且不说家人性命堪忧,更会令当今皇帝加重对军权的疑心。如今长安城外还驻扎着十万骑兵,自己一旦有异动,极大可能引发守城北军对骑兵的封锁,自相残杀的结果,带来的将是大齐灭顶之灾。

    为今之计,只有乘着深夜禁军换班之机潜出侯府,向长公主求助。

    而安阳对于林若深的深夜造访,竟毫不意外。她将早已烫热的茶汤给林若深斟满,道:“将军,料到你会前来,安阳以茶代酒敬上一杯!”

    林若深看着这个难以一言以蔽之的女人。也不绕弯,直奔主题:“有急报要上呈,事关社稷,请长公主恳请圣上让我进宫面圣。此恩若深谨记于心!”

    安阳笑而不语。纤纤素手,端起一只朱红漆器茶盏,轻轻呡了一口。

    “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插手朝堂大事,再说,听闻圣上这两日去了郊外望山皇陵祭祖。将军想要面圣,这不难。三日后你我成婚大礼在前殿举行,皇上会亲自主持!”

    无论如何,是绕不开婚礼了。林若深急怒攻心,却无从瘀解,只失魂落魄回了府。

    10、和亲

    是夜,林若深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他想了千百种法子,但没一样能行得通。而今,他一举一动系着阿娘、阿姐和师傅的性命,还有十万骑兵将士的荣辱,这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但他怎能坐视冕儿远去漠北,永失吾爱。那此后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梦中,他依稀看见冕儿靠着他的肩,对他说:“阿离哥,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就是这方玉玺,我用血祭过它,它一定会保佑你的。等你回来,娶我。”又听见自己对她说:“冕儿,明日,明日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咱们从此山高水阔,做一对平常夫妻。”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冲出执金吾的重围,而阿娘和师傅却血淋淋地躺在地上,而阿姐,伸长了脖子吊在宫梁的白绫上。

    “不!”林若深大吼一声,呛出了一嘴的鲜血。

    “总算醒过来啦!太好啦...”

    林若深睁开眼,看见卧榻边站着红肿着双眼的阿娘、师傅。他撑起身子,却又呕一口血来。

    “深儿,你已高烧昏迷三天了。”两鬓斑白的林仲孺叹气道:“礼部的差官已侯在府上多时,三书六礼已周全,事情都到了这一步,咱别无选择了。”

    林若深忙乱地套上外衫,急问道:“现在几时了?”

    “未时已过。”

    戚冕矗立在锦绣宫前殿的料峭春风中。

    这南北长400米,东西宽200米的殿基由南向北逐渐升高,分为三层台面,依靠着龙首山丘陵切削而成。三层台面上依次是巍峨的前殿、路寝、宣室三大殿。

    她仰望着这座巍然而立的重檐九脊顶的庞大建筑,斗拱交错,黄瓦盖顶。这里是大齐王室登基、颁诏、大婚、寿诞、接受觐谒的场地。当年下令对雍王抄家灭门的诏令从这里颁发,而今长乐公主的封号也自这里敕封。

    她接过刻上了长乐公主的印玺,一步步登上汉白玉的台阶,长长的云锦描金大红裙裾在身后华丽展开。

    前殿中央,大太监高声宣读当今圣上在望山皇陵祭祖时拟定的《罪己诏》:“数年征战,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朕不忍闻…… 特将朕之长乐公主与戎狄王结为秦晋之好,通关市,厚馈赠,令万民安乐,休养生息!”

    整个大殿一片肃杀,众朝臣心里均五味杂陈。这份罪己诏,意味着大齐朝结束战争,向戎狄握手言和。数年的拉锯、数年的抗击、数年的布局,最终,大齐还是沿袭旧制,以和亲换取和平。

    众人的目光齐集在了长乐公主的身上。从此,这位公主,将要走上和她父亲不一样的道路。当年她的父亲与戎狄勾结,里应外合,妄图颠覆政权,献祭了这片大好河山。如今,她只身嫁入戎狄,带着万民对和平的企盼,走向未知的茫茫大漠,只为护好这片大好河山。一时间,众臣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呼:“愿大齐金瓯永固!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戚冕紧紧攥着这方玉印玺。仿佛握住的不是印玺,而是使命。

    她的阿离,为了大齐能有国泰民安的时刻,数年征战沙场,浴血奋战。只为挽救这动荡飘摇的河山,只为护住大齐的一方百姓,如今,就让自己代替他去承受这一切吧。她的阿离,再不用碧血红缨染战袍了。

    长安城内,戎狄使者和朝廷派出的卫护组成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经过长安大街,沿途万人空巷,大齐子民争相目睹长乐公主风采。

    她不知道的是,林若深刚冲到前殿外,就被无数的执金吾压制住往殿后拖,任他声嘶力竭地呼喊,也被淹没在人潮人海中。仅有冕儿身上那抹嫁衣的火红,落到最后晕倒在地的林若深眼中。

    送亲队伍行出长安城外。戚冕回首望向这大齐的万里江山,望着延绵十里的和亲队伍,望着这方养育了自己的故土。

    独奏一生醉看风雪,入骨相思一指流沙。

    从此,山高远阔。从此,风沙大漠。别了,我的阿离!

    11、定盟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和亲次年,林婕妤封夫人。又一年,产下皇子,帝大喜,荣宠无极。同年封夫人阿央为皇后,统领六宫。大齐沿袭立嫡不立长的旧制,立皇后之子为太子。

    林若深以大驸马、国舅之尊,官拜大司马征北大将军,位列三公。同年,加封列侯,号镇国侯,为大齐等级最高的异姓侯。然林若深谨守外将不与内臣交好的祖训,将朝中所有登门递帖的官员拒之门外。大婚七日之后便向朝廷请命到五原郡戍守。与老将赵允探寻打通丝路命脉的契机。

    两三年间,林若深派出众多纵横家,以先亲后疏的原则,游说先零、小月氏、尉黎、危须、包塑、大宛、鄯善、敦煌等若干西域小国先后与大齐结盟。

    结盟之初,大齐给予各国经济扶助,教授其农耕技术,开通贸易互市,以瓷器,茶叶和绸缎,交换西域汗血种马。大齐很快培育出了汗血马与中原马的后代,一种奔跑速度极快的矮种汗血。林若深将矮种汗血用于军中,组建起一支能远距离奔袭的轻骑,号林家军。

    结盟一年后,林若深在盟国周边驻军镇守,屯田戍边,设立烽燧驿站维护交通畅达。驻军称为联合军,以大齐轻骑为主,当地重甲骑兵为辅,共治共防,以驱逐戎狄散寇。

    驻兵于前,分封于后。大齐择机向结盟国颁发印绶,册封各部首领,允准其按照本地习俗管理地方行政事务,力推文化融合。不过两三年,西域诸国除乌恒和若羌外,全部成为大齐的附属国。

    原本中立的若羌此时出现了亲齐的转机。林若深亲率心腹装扮成大齐使者,前去拜竭若羌王,说:“张掖、酒泉本是若羌之地,水草肥美,却为戎狄所占。若羌如愿与大齐结盟,吾皇将协助贵国夺回土地,并分封您为侯。”

    林若深见若羌王还在犹豫,便在接风宴中提出舞剑助兴。旋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林若深一剑杀掉了正冷眼旁观的戎狄使者。若羌王见退路已断绝,只得与林若深歃血为盟,就着篝火,结拜了兄弟。

    乌恒眼见形势逆转,打算借戎狄之兵突袭鄯善、敦煌,以阻断大齐驻兵的供给。

    远在祭天龙城的费彧早已排兵布阵,派遣左贤王带精锐收服了在西域流窜的散兵,如今与乌恒一拍即合。

    未料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在五原郡备战多时的重甲骑兵突然出师,巧渡黄河,到达湟水岸边,将乌恒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林若深命令部将只围不攻,只让传令官日日在阵前喊话招降乌恒。

    而大齐的轻骑则在林若深率领下,与西域诸国的五万骑兵里应外合,奇袭左贤王率领的部队。这次大战,戎狄死伤无数。左贤王见大势已去,唯恐费彧降罪,率余部四万余人归齐。戎狄势力退到焉支山北,大齐朝收复了水草肥美的河西平原。

    大齐赐归降的左贤王“林”姓。往后多年,左贤王与部众在河西平原安居乐业,开荒屯田,繁衍生息,成为当地的士族大家。

    至此,丝路复现安宁。而镇国侯林若深之名威震朝野。

    12、决战

    费彧在军帐中气急败坏地踱步。

    掀帘进来的部将递上一封从中原送来的密函。看罢信函的费彧铁青着脸抓起信纸三下两下撕碎,抛向空中,碎片雪花般四散。

    三日后,大齐得到密报,费彧将长乐公主戚冕囚禁于天牢。并大举集结十万铁骑,厉兵秣马,蠢蠢欲动,战火一触即发。

    囚禁公主、发动战争无疑是对大齐王朝的极端羞辱。正在这当口,一封弹劾韩长孺通敌的奏章,更坚定了齐帝迎战的决心。韩长孺因抄家搜出了与戎狄往来的信函,被罢官流放到瘴痍之地房州,后死于流放途中。

    而此时,大齐十万林家军在林若深率领下,越过离侯山,抢渡弓闾河,直插北地。

    林若深在弓闾河中流击楫而誓:“若不平息外患,救回公主,有如此江!”辞色壮烈,众将皆跟随大将军,誓要浴血沙场。

    两军二十万主力接战于祭天龙城。

    此役由林若深对战戎狄主力,而老成持重的赵允带领精兵从一侧展开袭击。

    城下,大军压境。金鼓齐鸣,喊声震天。

    祭天龙城内,居于虎皮宝座上的费彧黑着脸,他眼睛扫了一圈众人。戎狄王这个身份其实是戎族和狄族各部落的盟主,如今各部被林家军打得落花流水,接连失利,各部首领为保存实力,皆心怀鬼胎,这一仗,已是强弩之末。

    前锋费烨上奏道:“王上,齐军轻骑奔袭速度极快,我们的骑兵已没了优势,重甲又远没有他们多。三天之内,咱们已死伤四万精兵。现下西域诸国已归顺大齐,河西之地被夺走。各部连年征战,已人困马乏,不如放了公主,奉表称臣,也可救下这满城百姓。”

    费彧冷冷看着这个从小就只会退让的废物弟弟。

    “你懂什么。上攻伐谋,好戏这才开始呢!”

    费彧站在城楼之上。下面是黑压压的大齐军队,只见队列自动分至两侧,从中间走出来一个全身黑色铠甲的人,刚健挺拔,冷傲弧清,周身罩着一股寒意。就这气势,不用猜,必是自己的死对头林若深了。

    费彧俯身向下冷冷地打量他:这就是飙勇西域,长驱漠北,列郡祁连的人;这也是灭掉右贤王,劝降左贤王,把戎狄一步一步从河西逼退到焉支山的人。这更是韩长孺密函里说,与长乐青梅竹马,曾向齐皇求娶自己阏氏的人。

    难怪!自三年前到达北地,长乐阏氏就从未对人展颜一笑,可笑当初见此绝色佳人,还差点迷了心窍。为她建造了十丈高的望乡楼,赠她玛瑙绿松碧玺等奇珍异宝,将她奉为部落最美阏氏。如今才知道,原来竟是让大齐给自己扣上了一顶绿帽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将长乐阏氏带上来!”

    全身绑着绳子的戚冕被带上了城楼。多日未曾见光,骤然暴露在烈日风沙下的戚冕双眼红肿,秀颜苍白,瘦削得似乎见风能倒。他捕捉她眼中细微的变化。看她从见到齐军兵临城下的惊讶,到眼睛定格在某人身上的那种惊喜,最后面部表情呈现出一种费彧从未见过的容光焕发。

    费彧就差没把钢牙给咬碎了。

    “乌恒借兵突袭鄯善、敦煌的计划原来是你传信走漏了风声,让我们丢失了水草肥美、赖以生存的河西平原。我在想,对你,是用剥皮、腰斩车裂、凌迟,还是绞首、活埋鸩毒呢...不不不,这些都不足以泄我心里之愤,长乐啊长乐,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好呢?”

    而城下的林若深早已眼里飙火,心中发狂:“费彧,枉我还以为你是一代枭雄,却原来是虐待女人的孬种!我林若深不屑同你这样的人决一死战。”

    费彧抬手捏住她的脸颊:“急了,你看,你情人发飙了!”

    戚冕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的林若深,说:“嗯,我认识他十年了,阿离一向这样嫉恶如仇。”

    “长乐,你这是在激我杀你吗?!”费彧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戚冕转过头来看着费彧,突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我没死是因为阿离还活着。你想怎样都行,算是我欠你的。”

    费彧一凛,这眼神太决绝,太疏离。他在弱肉强食中拼杀多年,唯有生无可恋的人才是最强大的。

    生无可恋?楼下的林若深不正是她的念想么!这个念头激得费彧怒火中烧。

    费彧咆哮:“来人,将戚冕绑到城楼旗杆上,让她亲眼看着这个男人被我枪挑马下!”

    费彧朝城下喊道:“林若深,想要救回长乐公主吗?只要大军即刻退回雁门关内就行。但你得留下来,咱们决一死战。否则,让你们大齐的公主摔下城楼,死无全尸!”

    旗杆上的风,将戚冕的衣衫扬起,青丝乱舞,她却依然镇定自若。反倒是城楼下的林若深已经全身颤抖。

    “我们单打独斗决一胜负如何?如果你赢了,我即刻带兵退到雁门关内。如果你输了,我只接回长乐公主,绝不伤及无辜!”

    费彧瞄了一眼旗杆上的戚冕,此刻,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林若深。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了这份男人的尊严,他也得接招,何况,他本就不打算让林若深活着离开这里。

    战鼓声中,费彧上马提枪向林若深冲来,一百回合以后,两人身上都添了伤痕。但林若深铠甲上涌出来的血竟是黑色,提枪的手也渐渐力不从心。费彧竟然在枪上淬了毒!

    两百回合以后,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但依然咬牙挺枪迎战,血涌得越快,毒侵入更深,呼吸变得缓慢,听力下降。但他依然凭着一股子毅力强撑着。决不能倒下,为了冕儿,为了大齐。而对方,也被他的拼死之搏逼得节节败退。

    此时,从城楼上传来了喊杀声。老将赵允依计用火烧了戎狄骑兵的营帐,从后方攻上城楼。城门洞开,已被策反的费烨将旗杆上的长乐公主放下来。

    “林若深,你诡计多端,竟然偷袭营帐!”

    “我答应过你,只要救回公主,绝不伤一兵一卒,我林若深一生从未食言!”

    看着戚冕已被救下,林若深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在濒临晕厥之际,费彧长枪再度正面刺来,林若深也不闪避,两人的枪同时贯入了对方的胸腔。

    “阿离!我的阿离!”戚冕跌跌绊绊地跑过来抱起满身污血的林若深。

    “活着!答应我...活下去。”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松开:“给戎狄和大齐平安....你能做到....不要像我们这样...分离....”她怕极了,忙不迭地点着头。他得到了她的承诺,松开手想要伸进怀里去摸索,但终究无力地垂了下来。她颤抖着手伸进林若深怀中,已被毒血染黑的帕子里,是那一方粘接起来的碧玉魑龙玉玺。

    13、同归

    老将赵允按照大司马征北大将军的遗愿,扶持费烨为戎狄王。双方再次缔结盟约,戎狄与大齐永结秦晋之好。

    随着此役的胜利,大齐移民七十万口,以加强北方边防。东起朔方,西至今居的地区内,设团官,供给移民牛犁谷种,变牧场为农业区。

    年仅二十五岁的征北将军、镇国侯林若深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长安。齐帝异常悲伤,加封林若深之母为诰命夫人,亲自到城外迎接他的灵柩,以大驸马的身份下葬到望山皇陵。并准许护灵的三万骑兵进入长安城,列队从长安街一直排到望山皇陵的墓地。并将林若深的坟墓修成祁连山的形状,以彰显他保家卫国的功绩。

    两年后,长公主戚安阳郁郁而终,齐帝将长姐的陵墓葬在镇国侯墓的右边。几年后,间隔不到几米的的两个陵墓中间竟然长出了一片松柏,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松柏枝繁叶茂,绵密的枝叶竟然隔离了两边的坟墓。本来相邻的墓竟再不复相见。

    结盟当年,新任戎狄王费烨续娶了十八岁的长乐公主,史称长乐戚阏氏。多年后,费烨将王位传于了长乐戚阏氏的长子。

    历时两代齐皇,大齐与戎狄的关系日趋和谐,出现了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的安定局面。

    刚登基的新皇陛下再次与戎狄定下和亲政策。长乐公主上书说自己年老思乡,希望能魂归故里。此时,距离当年和亲,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新皇感念公主数十年平息干戈的功绩,遂派遣使者到雁门关外迎接。

    初夏的雁门关外,大齐长达数里的仪仗队伍在关内一字排开,恭迎长乐公主归齐。已年愈四十五岁的长乐公主掀开车辇的一角,入眼而来的是大齐巍峨的青山、葳蕤的草木,车辇行过猴岭长城、天险门,目力所及,皆是当年回忆。

    抵达王庭当日,新皇在锦绣宫前殿举行了觐见仪式,并赐与公主府邸、田宅和奴婢。长乐公主一一回绝,只呈上了一封信函,求新皇满足自己唯一的愿望。

    隔天。长乐公主一行前往皇陵祭拜。途中下起了微雨,公主因故摒退了众人,只身向皇陵东边的将军墓冢行去。

    这是一座东西南北长达百米的山形大墓,整个墓冢象葱茏的祁连山。一代战功赫赫却英年早逝的将军长眠于斯。墓地周围,苍松翠柏。墓南立一大石碑,题铭:“齐大司马征北大将军大驸马镇国侯林若深墓”。

    “阿离!这盛世山河,终如你所愿了!”她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抚摸过墓碑上刻着林若深一生赫赫战功的铭文。

    这里,牵绊着戚冕三十年碧海青天夜夜心。

    抚摸着这些文字,似乎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在浴血中抵抗着暗杀的黑衣人,然后冲进轿子里抱住自己的头说:“没事,这是大人们的纠葛,和你没关系。好好活着最重要。”看见他摸着自己的头说:“猜猜今年送你什么生辰礼物啊?”看见他拿出那个粘接好的碧玉魑龙玉玺放在自己的手上,说:“冕儿,我会护你一辈子。”

    长乐公主拿出袖中备好的鸩毒酒,靠着墓碑,一饮而尽。她侧着脸颊擦着墓碑上的每一个字,嘴角浸出的血水混合着雨水浸染了那碑文,字字血红。

    朦胧中,她看到她的阿离穿着一袭新郎红袍,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正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向她伸出手来。她一如儿时,欢快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一起踏入铺满鲜花的殿堂......

    雨过天晴,众人久等公主不至,后在皇陵东边的征北将军墓冢前发现了早已气绝身亡的长乐公主,她微笑着侧坐在墓碑前,右手紧紧握着一方碧玉魑龙玉玺。

    噩耗传来,举国震惊。新皇遵从长乐公主的遗愿,将其骸骨葬在将军墓的左面。而在祭天龙城,戎狄也立了一座长乐戚阏氏的衣冠冢。

    梦断长安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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