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误解到陌路
自从母亲和丈夫抱着女儿冲出家门之后，一连三天，国定都没见着女儿回来。宝良说孩子要留院观察，老妈在医院陪着。国定的心悬在嗓子眼，心中的阴影面积越来越大。宝良是个木头疙瘩，撒谎都不像，国定看出其中有蹊跷，但她宁愿相信谎言，相信孩子是在治疗，也不愿孩子发生意外。她想去医院看看，又怕看到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没有看到结果就等于还保留着一点希望，一旦真相摆在眼前，她怕自己会彻底绝望。
国定期待着，担心着，恐惧着，她一方面焦虑不安，度日如年，一方面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希望坏消息迟一点到来。她倚着门框左顾右盼，当远远看到有几个人往自己家门走来的时候，国定害怕了，她悄悄躲回楼上，躺在床上，不敢直接去面对。花招叫客人坐下，叫女婿泡茶招待，自己抱着孩子上楼来看国定。
国定故意朝里壁侧卧着，脑子里急速翻滚：我们家这些年极少有客人进门，由于父亲身份的拖累，亲戚朋友都躲之不及。今天一下来了好几个，这是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母亲走上楼来，叫了她两声，往她怀里塞进来一个温呼呼的小毛头。小毛头好像饿急了，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因为是月子里，农村里习惯关着窗，房间里暗簇簇的。国定来不及细看怀里的孩子，以为是自己女儿回来了。她喜极而泣，连忙掀起衣服露出鼓鼓胀胀的乳房，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满足地喂起奶来。
花招在女儿床前停了一停，吸了吸鼻子，就下楼招呼客人去了。陪同花招一起到大文山的有宁儿的爸爸、姑姑、大舅妈，还有介绍人，宁儿姑姑的妯娌，宁儿叫小娘娘的。一行人到花招家认个门。宁儿爸爸跟花招商量好了，孩子留在这里吃奶，每月给十五元钱的补贴。另外还有奶粉、白糖，孩子的衣服鞋袜等会不时送过来。花招千恩万谢，一万个愿意。宁儿爸爸看看花招家里空空的四壁，也不多说话，稍微坐了一坐就告辞回去了。
孩子贪婪而用力地吮吸着，吃得满头是汗，国定爱极，轻轻抚摸着孩子，等她吃饱了，睡着了。才起身推开半扇窗户，就着亮光开始打量起孩子来。这一看，国定什么都明白了。不用问，怀里的孩子比自己的女儿要坚结许多，全不像刚出生两三天的样子，反倒像养了一段时间了。国定明白自己的女儿肯定没了，眼前这个孩子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抑捺捺地哭了，眼泪全滴到了孩子的小脸上。
花招送走客人也上楼来看国定，见国定正抱着孩子默默流泪，不由得也滚下泪来。嗫嚅半天才说道：“定啊，妈对不住你，小囡囡没留住……”
“姆妈，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一只脚棺材里，一只脚棺材外，前前后后生了两次，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就这么点要求，咋就这么难呢？”国定泣不成声。国定知道花招心里苦，知道花招看着自己的孙女死在自己怀里更加的残忍，她不愿再看到自己的母亲难受，她不怪母亲自作主张地把别人的孩子抱来给她，叫她喂奶。她强忍住心里的酸楚，默默地接受了母亲给她的安排。
接下去的日子有着一种虚假的平稳。花招照常早出晚归地“出工”，或在地头干活，或在台上挨批。宝良一天到晚在田里忙，两个孩子在国定身边吵吵闹闹，倒也不寂寞。宁儿吃着国定的奶身上长肉了，胖了，也重了。宁儿的亲生父母隔段时间来看看女儿，见女儿养得挺好，倒也满意。国定满月之后就被勒令下地劳动。一开始大队里还允许国定背着孩子下地。国定每隔两三小时给宁儿喂一次奶。随着宁儿的渐渐长大，小家伙越来越沉，国定背着干活有点吃不消了。
半年之后，大队里通知国定，以后下地老老实实干活，不准以孩子为借口故意偷懒。孩子留在家里，上下午各给半个小时喂奶，其他时间一律不得回家。国定和花招跟队长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宁儿只能留在家里。
其时，宁儿已经能坐会爬了。国定迫于队长压力，没奈何，只好每天下地前把宁儿喂饱喝足，放在婴儿坐轿里，让她在门口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自己下地去干活，等到了喂奶时间再匆匆赶回家给宁儿喂奶。
宁儿父母再来大文山，感觉女儿光景大不如前。好几次家里空荡荡不见一个大人，只有一个三四岁满地跑的男孩陪着坐轿里的女儿。有几次居然看到女儿一个人哭到喉咙嘶哑，屎尿满地，也没人理。宁儿爸爸皱皱眉头不吭气，宁儿妈妈则明显心疼了，不开心了。等到大人回家，她难免心直口快地数落花招和国定。每当这时，总是花招强颜笑着赔礼道歉，把所有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宁儿十个月大的时候，宁儿父母又发现了同样的情况。这次更严重，孩子自己拉的大便，已经被她用小手糊到嘴里去了。宁儿妈妈又气又急，觉得自己花了钱，买了奶粉，孩子居然饿到吃屎！忒不像样了！她二话不说，叫过宁儿爸爸，抱起孩子就回了宁儿奶奶家。
花招、国定回到家发现不见了宁儿小宝贝，急得团团转，国定问小望平妹妹去哪了，小望平说经常来的叔叔阿姨把她抱走了。国定知道自己又闯祸了，肯定是宁儿爸爸妈妈看见宁儿没被好好照看，生气了才把女儿抱回去了。
花招和国定舍不得啊，家里养只狗养只猫都会养出感情来，何况是个孩子呢？宁儿在陈家吃了九个月奶，一天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国定早已习惯了宁儿长宁儿短的日子，没有宁儿在身边她仿佛丢了魂似的心神不宁。花招劝她无效，国定熬到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向队长请个假，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便兴冲冲地跑到十里之外的宁儿奶奶家。国定哭求宁儿奶奶把宁儿还给她，孩子还小，哪怕不给钱，她也愿意让孩子再多吃几个月奶。宁儿奶奶是个菩萨心肠，见不得国定声泪俱下，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软就把孩子还给了国定。
国定重新抱回女儿，再也不敢把宁儿一个人留在家里，走哪都背着抱着。宁儿却很娇嫩，禁不住野外日晒雨淋，也禁不住奶水吃吃停停，反反复复。宁儿终于病了，吃了吐，吐了泻，没几天小脸就瘦了下来。花招母女抱着宁儿一趟趟去医院，也没能止住宁儿吐泻的毛病，医生说宁儿得的是严重的疳积。
宁儿父母平时在璜山上课，放农忙假了，回宁儿奶奶家一看，宁儿已经被奶妈抱回去了。宁儿妈妈又心疼又生气。宁儿是他们两夫妻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她怎么忍心让自己的亲生闺女在那样的环境里再待下去，她是非抱回来不可了。两夫妻马不停蹄地又往大文山赶过来。当看到女儿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的样子，宁儿妈妈气得又哭又骂。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国定手里夺过女儿，跳上宁儿爸爸的永久牌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儿妈妈是个急性子，女儿变成这个样子，她心疼，难过，又是责怪宁儿爸爸，又是埋怨宁儿奶奶。可是他们俩都要上班，单位里不自由加上孩子又病了，根本没法把女儿带在身边。宁儿最后交给了她的姑妈，由姑妈姑父带着。宁儿在姑妈家里一直呆到上学的年纪。宁儿的疳积病拖了很久才好转，姑妈整天给宁儿又擦又洗，东奔西走，最后也累病了。
自从宁儿被抱了回去，国定又开始了以泪洗面的日子。宁儿当初是花招抱回家的，她也舍不得。花招看不得女儿伤心难过，一有空就跑出去打听宁儿的下落，最后得知宁儿在她姑妈家，离大文山不过两三里地。有一段时间，花招天天跑到宁儿姑妈家屋背后的菜地里去，她去听宁儿的声音，宁儿哭了她也流泪，宁儿笑了，她也开心。宁儿姑妈终不肯松口让宁儿再回大文山，花招也心里惭愧没把人家孩子养好，不敢硬性要求。花招想想终无抱回宁儿的可能，只得抹把眼泪蹬蹬足回家去。此后十多年，宁儿再也没有去过大文山。宁儿再见奶妈国定，奶奶花招已经是上高中的时候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