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儿躺在平铺的草席上,五官紧紧地闭着,像是找到了某种归属,那五官再也不会有生动的表情了。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木周跪在身边,仔仔细细把姥儿的全身打量了一遍,总是洗不干净的脚,嶙峋的脚背,脚踝处的皮肉干枯得像树皮,木周伸手拉了拉那身寿衣,盖住脚踝,凉凉的指头触碰在姥儿更凉的皮肤上。
刹那错觉,她想起每年冬天钻进姥姥捂得暖烘烘的被窝里,“你个小崽子,咋这么凉呢?”
木周不说话直愣愣地往老人怀里钻,直到姥姥的怀抱盛不下她越来越生长开的身体,她好像没抱过姥姥呢,没像姥姥护她一样护过姥姥呢。
“姥儿。”她动了动嘴唇,喉咙却紧了,被谁掐着发不出声,只能低下头在姥儿的额头上碰了一碰。
六年级的时候,秋心围在身边吵吵吸引她的注意,她当时在做一道奥数题,那道题可难了,问了老师三遍还是不会,木周皱着眉,草稿纸写满了三页,老师说,不会就算了,这道题超纲了。
木周陷在各种条件不足的方程式里出不来。
“木周,木周,梁木周。”秋心撑着脑袋坐在对面,木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站起来稍稍侧过身,柔软的嘴唇贴在木周长着小小茸毛的脸上。
木周触电般,往后一退,傻了,而后是快乐地笑,她盯着秋心,眼里发着光,亮晶晶,水汪汪,秋心用学过的叠词形容着木周的眼睛。
被喜欢的人亲,会很开心吧,木周想,只是她的嘴太干燥,姥儿不舒服了吧。
姨儿和叔看着木周从寝房走出来,去村口请德高望重的老人讨教入土的好时日和风水地,挽金有人在管理,木周不想待在堂屋的烟雾缭绕里,活人跟死人告别,哪是哭一场就完事的,一辈子,那死人都会随时随地穿越大半个国土闯进活人心里。
姥儿是老死的,牙咬得紧紧的,她没痛。
她守着村头那口棺材,小时候就知道了,死人的棺材不能给不干净的东西碰,要是有小虫子爬过去,那死人就会变成僵尸的,那些真的假的故事,都是姥儿那张皱巴巴的嘴里说出来的。
木周笑笑,扯出点岁月淡薄的味儿来。
“应心,有烟吗?”木周坐在石凳上,弓着背。应心愣了一愣,从左侧衣兜里掏出烟,拿出打火机,低下头看了眼梁木周,木周姐以后就真是一个人了,一口烟把数不清道不明的气呛回喉咙。
入土那天下了阴凉的毛雨,村里的几个叔叔抬着棺材踩着湿滑的山路,一行人吹吹打打,木周抱着姥姥的黑白照走在最前面,喇叭声太刺耳,哐当,左耳道与右耳道在大脑中相遇,炸裂。
后来挖了多久的坑,怎么入的棺,怎么立的碑,木周忘了,临走前看着那耸起的小小土堆,姥儿占不了多大地方啊,她没有想要的天下了。
“木周,考完试了吗?”
“没呢。”木周停下手上的动作,放下抹布。
“那咋不回学校呢,我还以为你们考试了。”阿姨把碗碟摞进箩筐里,吃力往后拽。木周看着姨儿脸上愈发的落黑,比上次回家又黑了点瘦了点,家里该收稻谷了吧,跟他们一块收了稻谷再回去吧。
姨儿见她好久没说话,“是不是病了?”病?小时候赖床姥儿也担心她生病,小时候不爱吃饭姥儿也担心她是不是生病。
“好着呢。”
“你回学校吧,家里有我,有应心,也有你叔呢,你姥姥留下的那块田,我们能帮着收了。”阿姨揉了揉腰杆,坐下来一块跟她洗碗,“你弟弟啊太不乖了,整天去网吧玩游戏,秋心也是,连电话也不接,你回去啊,帮姨去看看她。”
木周轻轻点了点头。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她睁着眼从白天坐到黑夜。
站在寝室门口,听着最后一声,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out of service.插钥匙开门,寝室照例没有人,西槿自与时南分手后更加努力念书,本来成绩就不差的她加把劲就可以稳拿一等奖学金,许唯,林爱米也都是好学的好姑娘,三人泡的都是图书馆,只有她泡的是篮球场,木周想这就是差距吧,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差距?
而她还是拿起篮球打算去篮球场,开了门又关上,腿坏了呀。
她坐回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还是觉得心里乱得很,挨饿的肚子已经咕咕叫,打开美团外卖,上面还给送啤酒啊,借酒消愁的都是弱者,可心里的不舒坦怎么才能作下去十分,还是借酒。
许唯回来的时候,见寝室门没锁,她推开,梁木周坐在地上,“你回来了?”梁木周冲她打招呼,围在她身边的是一堆酒瓶子,一股呛鼻的酒精味扑面而来,袭入许唯身体每一个毛孔,她有些不适甚至不安,“醉鬼,滚开。”许唯从来不愿碰扫帚,现在却只想用扫帚把她扫开。
“闹闹闹,闹什么闹。”木周说话向来温温吞吞,捉摸不透,她背上包,包里已经收拾好她的家。
西槿抱着几本书站在门口,视线交错,她第一次在与梁木周狭路时往后退,“你回来了?”梁木周开口,脸红得像棵熟透的番茄,西槿看着她的背影问许唯,“她怎么了?”
“不想活了。”
木周走出宿舍楼,啤酒没那么醉人,她知道她该往哪走,走到北门正好有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她捂住自己自己一嘴味儿,“师傅,去澧职西门。”
车里有人走下来,她睁大眼,“你回来了。”
时南还是一样,用眼皮扫了她一眼,扶着后座的女孩走下来,接着又下来一个长发姑娘,木周随后上了车,脑袋狠狠撞在车盖上,“哟,我又长高了。”她摸摸脑门。
“学长,刚才的女生是不是醉了?”女孩慢慢开口,半个身子都靠在时南身上。
“夏夏,你送她回去。”时南将她的一只胳膊放下转身出了校门。
“师傅,我睡会儿,你稳点开啊,我怕自己会吐,上次坐出租回家那车开得跟骑马似的,我吐了半个口袋,哎,我也没骑过马呀,咋知道骑马有多晃呢。师傅,我好久没看见校门口拉二胡的山寨阿炳了,怪想的,下次见他我一定给他塞张一百,不,一百肯定不够,家里得靠老人家糊口,那家肯定没钱,我给他一百一······”
木周闭着眼睛在后座上叽歪了很久,“起来了,一大姑娘,大半夜坐出租到这么老远你也不怕我劫财劫色。”司机把她叫醒。
“我没睡着呢。”木周一张嘴还是恶人的味儿。
“哎哟,姑娘,你快下车吧。”司机赶紧找补了零钱,见她一下车就开走了,他家离得不远,要不然也不会大半夜拉她把这城市跑一圈。
澧职在郊区,环境、设施都没开发好,木周走在长满杂草的荒地上,抱着根电线杆就地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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