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蔡太师擅恩赐爵,西门庆生子加官
(第三十回 来保押送生辰担,西门庆生子喜加官)
一、“随便”加个官,“忽然”生个子
上一回吴神仙冰鉴终身,已经预兆了西门庆很快将生子加官,然则生子毕竟是李瓶儿怀着孕,可加官这事,有那么容易吗?
确实,幸福就是来得这么突然,西门庆“莫名其妙”就得了一个五品大官,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怀孕的李瓶儿,立刻紧接着给他生了一个白净儿子。西门庆的人生、西门家的故事从此天翻地覆……
关于加官,故事写得十分简单。来保带着礼物拜见了蔡京的管家翟谦,进而被引荐给了蔡京。蔡太师看着一担子贵重礼物,随便就送了一张“空名告身札付”——即空头人事任免通知——哪儿有官位空缺,想给谁就给谁!于是西门庆被封了一个山东提刑所副提刑,千户五品大员,甚至为他跑腿的来保、吴典恩也跟着“鸡犬升天”,捡回一官半职。
从历史上、政治上说,这种情节绝对不可能发生。贿赂买官也不可能这么明着给,更何况太师是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可能如此小儿科呢?所以这不过是市井小说罢了,根本也谈不上什么揭露黑暗、批判现实,按我的看法,对这其中的“超现实”部分我们就简单地理解为一个寓言好了,反正这些一直都不是《金瓶梅》的强项(在来保第一次上东京时已就说过,不必深究本小说的这些部分)。
按下升官部分,生子的环节显然有趣得多,《金瓶梅》最见功力的往往是这些平淡无奇的“简单”故事。
下面我们来看看众人对李瓶儿生子一事的具体反应:
首先是关于生产的时间:这一天是六月二十三。
李瓶儿是什么时候进入西门家的?
李瓶儿嫁入西门家是上一年的八月二十,西门庆到了第四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三才进她房。从八月二十三到六月二十三,整整十个月,超过了常理所谓的“怀胎十月”的时间差。
然而古人没有产检,没有B超,全家女人都没有生产经验,因此谁也说不准大概会是什么时候。吴月娘凭感觉是要分娩了——但求安全;潘金莲则认为起码要到八月——她不相信“不是黄花女儿”的李瓶儿一嫁来就立刻怀上孩子——这当然没有半点道理,纯属妒忌使然;孟玉楼这一回并不赞同潘金莲,她聪明地避开了话题,显然这是事关西门家血统的大忌,绝不是夫妻之外的人可以轻易评论的,尤其是她们这些站在风头浪尖的小妾们!
(我唯一的疑问就是,无论李瓶儿怀的是不是西门庆的孩子,然则翡翠轩里已是怀胎九月,西门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几乎是《金瓶梅》全书最大的破绽,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留给其他同行吧。)
孩子终于要生下了,我们再看看大家对生产的态度:
西门庆:听说李瓶儿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立刻叫小厮“风跑!快请蔡老娘去!”“风跑”二字极有味道,将“准父亲”的焦急心理写得一览无遗。到“房里呱的一声”“分娩了一位哥儿”,西门庆是感谢神灵、祈福平安,忙得不亦乐乎。随后“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西门庆是如此欣喜和珍视这个孩子,也宠爱他的母亲……无疑,这一切都让其他妻妾妒在眼里。
吴月娘:吴月娘对即将临盆的李瓶儿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这一方面是讨好西门庆,另一方面也是她嫡母风范的体现,对于她来说,这是李瓶儿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这其中的用心用力与月夜烧香同出一辙。
李娇儿、孙雪娥:李娇儿没有任何反应,大概妓女的职业习惯让她厌恶生孩子这种事吧?孙雪娥急着“献殷勤”,虽然不见得这样就能和李瓶儿拉上好关系,但她至少表达了一类人趋利避害的常见心理。
孟玉楼:当潘金莲冷嘲热讽恶言相向怀疑孩子的血统时,孟玉楼一反常态并不附和。显然,她已经看清了形势,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将是非常困难的,李瓶儿生了儿子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此时的潘金莲已经不需要催化剂了。所以,聪明圆滑的她在适当的时机选择了适当的缄默。
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径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合家欢喜”,上文的所有人其实都是为了反衬潘金莲而已!“向床上哭去了”,冷冷的、短短的六个字,就写尽了潘金莲心中无比深沉的孤独和失落!她是聪慧的,但这份聪慧又是双刃剑,在重压之下,在逆境之中,那份敏感的心能够杀死她自己,或许,面对命运的无能为力,有时浑浑噩噩或者假装糊涂多少会更加幸福。
她的少年时代,王招宣府、张大户家,都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她的青年时代,武大的鄙陋粗俗和武松英武凶恶,都是难以忘怀的梦魇,那一段砒霜下的的血腥还未曾褪色,而那个她所挚爱的男人,那个血腥下的同谋者,如今正和另一个女人庆祝他们新生的孩子。
还是这个潘金莲,为了能够在无权无势无钱无物无依无靠的逆境中挣扎下去,一直以来唯一的希望就是西门庆,她打败了那些竞争者,却无法打败命运,命运不断安排新的竞争者来到她的面前,一个比一个更加强大。她已经没有能力阻止这个孩子的诞生,目睹着全家人都借着孩子讨西门庆的欢心,她不情愿,也不甘心。
曾几何时,为了争宠,她不惜以淫示人,吴月娘口口声声的淫妇、狐狸精她不是没有听到,但是她顾不了那许多,断绝了李桂姐,气死了宋蕙莲,她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然而,翡翠轩里,葡萄架下,那个曾经和她一起白日宣淫,一起“把拦汉子”的花园美人帮伙伴,竟然生了个白胖儿子,这一瞬间,再也没有人可堪比拟,那个口口声声与她“统一战线”的孟玉楼,眼下甚至根本不敢搭理她。为了争宠,充满智慧和热情的“兰汤邀午战”也瞬间化为乌有,西门庆原来也有人情味,原来也可以放弃性趣在产妇的房里歇息一夜。聪慧的潘金莲可以联想到将来的岁月会有多么的孤独,失落、妒忌、恐惧、憎恨……难过像潮水一般从眼眶决堤而出,冷冷的六个字“向床上哭去了”,这里含着多少复杂的意味!
二、研究篇——再论结构问题
结构问题是每一部长篇小说不可忽略的大问题,学习写作者可以从优秀作品中体会作者的宏大构思,阅读欣赏者可以从结构编排中发掘文本更多的隐藏密码,充分享受小说世界的精神乐趣。而最大收益的无非是评论家,他们可以从小说结构中不断翻新创意,解决吃饭问题——尽管作者本人可能会大吃一惊。
然则,这一切对于《金瓶梅》都颇为困难。因为《金瓶梅》的作者和改写者在结构设计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文学自觉,相比于《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故事情节富有条理性的小说,《金瓶梅》的结构更显得有点“杂乱无章”。前文提出过一种20-60-20的大结构,本回这里我们再提出一种30—30—30—10的结构。
这种结构是以男主角的个人发展和女主角的争宠战争为视角的。前三十回,西门庆不断原始积累,羽翼日益丰满,西门家的争宠战争随着版图升级不断变化,但主要是潘金莲与其他对手的战争;次三十回,西门庆生子加官,官作生涯不断膨胀发展,西门家潘金莲与李瓶儿的争宠战争愈演愈烈,最终潘金莲在不断的疯狂病态中将李瓶儿母子逼入绝境,但自己也两败俱伤,第六十回“李瓶儿病缠死孽,西门庆官作生涯”的回题充分表达了这些;后三十回,西门庆乐极生悲、由盛转衰,直到身死树倒猢狲散,吴月娘在最后的争宠中后发先至,潘金莲最后被卖出西门家,被武松杀死;末十回以孟玉楼改嫁为结点,西门家的故事结束,春梅转为主角成为权力的巅峰,旧家池馆成了明日黄花,故事也就结束了。
从这个角度看第三十回,就显得格外有意义。对于西门庆而言,“加官”是他前三十回不断“努力”得到的“回报”;对于潘金莲而言,前三十回的争宠是女人和女人的战争,而“生子”让后三十回的争宠变成了“淫妇”和“母亲”的战争。本回重点的加官和生子两件事,加官拜“蔡老爹”(太师蔡京、后来西门庆拜为义父)所赐,而生子又是托蔡老娘(接生婆)之福,而生下的孩子就叫做官哥,两件事俨然是一件事——揭示西门庆飞黄腾达的开始。
另一方面,本回开头忽然出现一个“看坟的张安”来报告工作,也为后文做了充分的铺垫。在西门庆加官以前,清明节只有野外踏青和春昼秋千,加官之后西门庆将安排浩浩汤汤的集体扫墓祭祖,其原点就在本回让张安买下西门家祖坟隔壁的地块和房子;那房子里有个四眼井,西门庆当官之后就号“四泉”,西门四泉又伏后文蔡一泉、尚两泉、王三泉、何天泉;又有为李娇儿买下婢女夏花儿使唤,伏后文偷金;李瓶儿“劝架”少打秋菊,伏后文打狗等等。显然,这一回的全部目标就在为后面的三十回做好准备……
关于结构问题,再啰嗦一下。第二个三十回是《金瓶梅》全书中最热闹的部分,它本身又暗含了一个双线结构:一方面西门庆权势煊天日益膨胀,一方面潘金莲歇斯底里日益病态,前者关乎西门庆的财,后者关于西门庆的色,双线并行同步发展,细细解读也饶有趣味。至本书中段,还将提出一种以四十九、五十回为分界点的抛物线结构,揭示西门庆及西门家由盛转衰的转变过程,也是一种结构观点。此外,还有些学者如美国的浦安迪提出了每十回一个结构的设想,并对每个十回做了概念梳理,同样不无道理。
总的来说,对于《金瓶梅》复杂又颇似随意的叙事方式,可以提出多种不同的结构方式,然而无论哪种结构又难以涵盖所有的创作特点。所以只能说,每一种结构方式都为读者提供了一种阅读和观察的视角,这些视角有利于读者更加深刻地理解文本,理解故事,作为读书人,我觉得做到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