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客厅看书,女儿走出房间,说想吃红糖糯米粥。刚才还敲门问她夜宵想吃啥,她说不想吃,转身后却又想吃,而且是花费时间的糯米粥。食物丰富的时代,人的食欲常常不是伴随饥饿而来,而是被记忆或好奇挑选后的符号,简单的餐饭被赋予方向、目的、意义,算是个体追求自主性在日常生活的语言表达吧。
糯米粥将熟未熟时,我往砂锅里加了些红糖,调小火量慢炖,坐在餐桌边继续看书。深秋清凉的夜雾,被加糖后糯米粥升腾起来的热气所吸引,若有若无地飘进窗户,糅合米粥味、蔗糖甜、红枣香,随着砂锅微微的咕咕声弥漫开来,微香扑鼻,丝丝香甜有如丝绸,温润地紧贴着落叶滑过秋夜的皱纹。我突然回想起食物短缺的年代,内心温暖、口腔生津,再幸福的生活,也不过如此的感觉吧?
当我们在餐桌上夜宵时,女儿并没有这种幸福的感觉。她说原本不想吃,是我的问候让她想着吃点什么,把好几种食物择过一遍,最后选上喝碗红糖糯米粥,但喝粥时可以偷会懒、看会电视剧才是让她感到幸福啊!我被女儿的诚实逗笑了,也理解、同情她学习上的辛苦。当我们成人为更大的房子、更豪华的车子、更高的位子忙碌时,子女也被社会、家长所要求的分数、排名、名校压迫着起早贪黑,放弃掉年龄段本该有的玩乐。成人与小孩的幸福感,都已经被钝化为仅仅可以多睡一会、多一刻属于自由支配的时间了。
物质繁华的时代里,人的幸福感为何没有同步水草丰茂呢?古希腊伊壁鸠鲁观察到人类的痛苦主要源于一种持久的不满足。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他首先区分了三类欲望:自然的,也是必要的,如温饱、住所;自然的但并不必要的,如精致的饮食、漂亮的衣服、居住的舒适;既不自然也不必要的,如权力、荣誉、奢侈。接着,他解释说只要满足第一类欲望就足以幸福,第二类欲望可以追求,不过最好放弃,第三类欲望那是应该绝对避免的。最后,他还诗情画意地说,我们要感谢幸福的天性,正是在它的作用下,必要的东西是容易得到的,而最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却是不必要的!
如果伊壁鸠鲁的观点正确,那么,在物质繁华的时代中,自然的但不必要的、既不自然也不必要的却反而是我们大部分人孜孜以求的目标,这是不是就是我们幸福感钝化的原因呢?可如果人类放弃了对自然的但不必要的、既不自然也不必要的追求,并陶醉在自然的也是必要的满足里,人类是不是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呢?这样的幸福恐怕不符合人类对文明进步的定义。
那么,真正的幸福又是什么呢?幸福主要是个体的主观体验,有多少人读莎士比亚就有多少哈姆雷特,没有一个权威概念可给予完整统一的涵摄,但至少有一个无异议的幸福体验存在于我们生活中,这种幸福体验是亚里士多德发现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对人而言,最大的快乐(幸福)存在于思考之中,是每个人都具备的神圣原则(我理解就是不因你的思考快乐而减损别人的幸福,有点类似于经济学上的帕累托最优),是人类幸福的至上源泉。他对此的解释非常精彩,原文抄录:
因为精神是一种神圣的特性,相对于人类的生活而言,一种适合于精神的存在才是真正神圣的。因此不应当仅仅听从人性的呼唤,借口说我们是人,就只想着人的俗事,借口说人是要死的,就只限于必然趋于消亡的东西中。正相反,我们应该尽我们所能,让我们冲破死亡的限制,并且获得能够与我们身上最为杰出的那一部分相称的生活,因为神圣的原则,不管从比例上来说是多么微弱,就其所具有的力量和价值而言,要远甚于其他的事物……人的特性,就在于其精神生活,因为精神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主要所在。同样,这样的一种生活才是真正幸福的。
如此,在物质繁华的当下,虽然我们依然兢兢业业地追寻着幸福,但却离幸福愈来愈远,因为我们追求的目标已经偏离了方向,方向错了后,所有因选择而有目的与意义的事物,也就失去了目的与意义。所以,某种意义上讲,不是我们幸福感被钝化,而是我们与真正的幸福渐行渐远……(写于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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