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了,三天前没的。
那天没什么特别的,天气很好,但是风大。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就听见窗外风呼呼地刮,院里堆的空塑料瓶滚了一地。姐说今天外面冷,别出门了,但吃过早饭以后我眼睛疼得实在太厉害,等到下午的时候已经开始流脓,所以姐还是带着我去了卫生所。
我们出门前她照例替我把眼罩扣上了。“天快黑了,别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她说着锁了门,牵住我的手,反锁两道以后才走的。
我出门的时候她一直喊我戴眼罩。她说我的左眼能见鬼,得捂住才不散阳气,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她为了哄我在乱说。我很小的时候眼睛长了病,这病磨人,磨掉了我的一只眼。现在我左眼平日里都戴着义眼片,出门的时候就扣上眼罩遮着。
我们走去卫生所的路上,姐一直在咳嗽。村里人人都开车,我们家没有倒不单是因为穷,主要还是因为姐不能开车。我们走了一道都没见着人,连狗晓得天冷躲起来睡觉了,平时那条道野狗可多,那天一只都没见着。
卫生所里倒是很暖和,贾医生烧了碳炉子,他的手暖暖和和的。他叫我坐在椅子上,翻开我的眼皮,看了一会以后说:“你左眼发炎了,蛮严重的。你戴这个东西要记得定期消毒的呀,每天都要洗的。”他说完冲着我笑,咧开嘴露出六颗牙,两颗虎牙刺棱着。
姐姐喏喏应了,好像心虚似的。从我安了义眼以后一直都是她帮我清理的,她做得很当心,每天替我摘戴之前都要洗手,我也不晓得怎么会发炎。我坐在那里没有吭声,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哭哭啼啼的了。小时候贾医生给我看眼睛的时候,我感觉疼得要死了一样,好像他的手捅穿了我的身体。我当时还要姐姐背了我好几天,直到我妈打了我一巴掌才好。
那时候我眼还是真的,但是已经开始烂了。贾医生看了几次以后喊我去城里看,但我爸妈不乐意,拖了好久。他们把我就放在卫生所里打针,姐姐陪我坐在那里等着。当时她十六岁,我三岁。
贾医生给我开了药以后问姐要不要吃药,姐说不用,她吃着呢。她说话时拽着棉衣的下摆,越过贾医生向窗外偷看。我知道她在看甄云芳来没来,甄云芳是贾医生的媳妇,在村里小学教书,她不喜欢姐。她时常来给贾医生送东西,每次遇见我们的时候她都会别过头不看姐,只跟我打招呼。有一次我们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她进来,姐给她撩开挡门的棉被,她侧身进来的时候喊我姐贱人,从此姐就绕着她走。
但她喜欢我。我妈说她喜欢我是因为她在贾家这么多年来占着坑不下崽儿,所以眼馋别人的小孩子。但我从不见她馋别人家的小孩子,她只馋我。每次见了我她都要给我点什么,然后喊我笑一个。我张大嘴,露出牙,一定要把两颗虎牙露给她看,她见了就开心得不行。“长平,好孩子,这孩子真好!”她总要对我姐这么说,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会对姐姐笑。
那天我们没有遇见甄云芳,可能是太冷了,她也不愿出门。姐姐一出门就牵住我,她每次带我出门都要使劲儿拉我,好像怕我丢了一样。
回家的路上天越来越暗,姐姐走得慢,走了才一半天就彻底黑了。路两边都是苞米地,乌漆嘛黑的,风一吹哗啦啦响。
“长平现在还怕黑吗?”她咳嗽了两声问我。
“怕。”我答,趁她没看我悄悄把眼罩弄松了点。
“别怕,咱长平是菩萨保佑的孩子。”她说着捏了捏我的手。她手可冷,还汗津津的。“但你晚上可不敢走夜路。”
“不走,姐。我从来不走。”我应了,这次不是敷衍。我少了一只眼后就很少出门,晚上就更不会出去了。我印象中唯一一次走夜路还是我四五岁那会,我妈有一天晚上牵了我出去。
我对那一天印象很深,十几年过去了,当时的细节也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忆中与父母有关的事不太多,他们总是不在我身边,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好事。那天下午我妈刚刚打了我,因为我对着墙上的挂画给她念“1、2、3、4”。我还记得那个挂画是专门叫小孩识数的,颜色可好看,红底绿字,那个1画得跟个胖黄瓜似的。不过我姐也不喜欢那个画,她给我念小动物画书、给我读故事画报,就是不给我念墙上的那些数,我还是在卫生所跟着贾医生学的。总之那天我妈狠狠打了我一顿,饭也没让我吃,但等到晚上我都睡着了的时候她又把我摇起来了。
我当时跟姐姐睡,被我妈叫起来的时候迷迷瞪瞪的,刚想出声就被她捂住了嘴。她把我抱到楼下,拿了两个包子给我吃,我还没吃完她就牵着我往门外走了。我爹坐在院子里抽烟,他长得黑,夜里就只能看见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的。他喊妈走远点,妈哼哼了几声,带着我往田里走。
我手里还拿着半个包子,被我妈拖着往前。走两步路过小卖部的时候有只黄狗跟上了我们,又走了两步跟上来只黑狗,等我们走过了房子进到野地里的时候,身后头已经聚了好多狗。我每走一会就回头看看他们,狗的眼睛都是绿的,晚上就看见一片莹莹的绿。它们也不叫,就只是跟着我们,碎石路上窸窸窣窣的。
我不怕狗,但是我妈怕。我们那边有个故事,说狗成精要想变成人样就得找人填窝,它们会找落了单的走夜路的人,把他围起来,问他“你是人还是畜生”。你要说是人,它就咬开你的喉咙喝你的血;你要说是畜生,它就把你拖到田里,然后它变成你的模样。你要还想回家,就不能答它的话,得捡块石头丢它,然后硬气起来骂它别学人样快滚回去吃屎,这样它就老实了。我妈可能也想到了这个故事,因为她中间停下来好几次捡石头揣在兜里。趁她弯腰的时候我回头看,越过那一片绿光,远处还有一点亮,好像是火。
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喊我妈说有鬼火,我妈拿石头丢了我一次,我就不说了。但我每次回头的时候那火都近了一点,我心里头害怕,又不敢拽我妈怕她骂我,只好在心里求菩萨保佑。我希望菩萨救救我,我手里有半个包子都给她,只要她送我回家见姐姐就好。
我走到脚痛菩萨都没理我,妈一直扯着我,后来拖着我向前走。我们走进苞米地里,除了比我高的叶杆子什么都看不见。我知道狗还跟着我们,它们天天在地里撒欢跑,现在可能已经把我们围住了。
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月亮已经上中天了,我抬头的时候两只眼睛都能看到月亮,它尖尖的。妈掰开了我的手,她的手热得烫人。“长平,在这儿待着,敢动我就打死你。”她边说着边向后退着走。“我就趴在月亮上看你,你动一下我都能看见。”
听她说完我再抬头,只有一个眼睛能看见月亮了。周围好黑,不静,四下全是噪声。有蛇、有耗子,还有狗,就是没有人。我喊我妈,没人应我,过了好久我听见野地里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然后有个声音问我:“任长平,你是人还是畜生?”
我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前有好多小星星。那个声音又问我——“任长平,你是人还是畜生?”它离我近了些。
我把手里的包子朝那个方向扔了过去,激起一阵翕动声。我又看见了那个鬼火,鬼火离我也近了,但那声音离我更近。
“任长平,你是人还是畜生?“它又问我,听着声好像在笑。
”滚去吃屎,别学人样!“我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有东西围了上来,好多东西围了上来,一片萋萋的绿色。
我有关那一晚的记忆就止于那一片绿,和红色的鬼火。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城里的医院了,姐姐抱着我,她脸上身上全是一道道的红印儿。我心里明白是菩萨保佑我,但我特别困,累得没力气说话,看了我姐姐两眼就睡过去了。等我又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剩一只眼睛了,爸妈也不见了。
我一度怀疑这是我的一场梦。少了只眼以后我老是做梦,梦里大红大绿的什么也瞧不分明,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月亮。姐姐说是因为我左眼能见着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才老做梦。但她搂着我睡的时候我就没事,总能一觉到天亮。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啦。三天前我们从卫生所回来以后,姐姐说她要去躺一会,让我饿了喊她,结果她睡下以后再也没起来。我喊邻居来,邻居又喊了村长,村长喊了贾医生和甄云芳。他们站在我家说了好久的话,最后甄云芳让我收拾东西去她家睡。
他们给姐姐选了红底绿花的寿衣,买了口棺材就把她埋了。按规矩尸体要停三天才能走的,但是贾医生说没人守夜,停一天意思意思就行了。当晚是我们三个一起守的,不过后半程甄云芳去睡了,就我俩陪着姐姐。
天快亮的时候贾医生问我知不知道姐姐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我说红底绿花,他听到就笑了。我问他为什么笑,他说我能看到就好。
“我有一只眼能看见东西。”我说,盯着灵台上的香。香燃着,就像我爹在抽烟一样。
“很多人都看不见这个,你爹你妈和你姐姐都看不见。”他拍了拍我的头。“你没生在村里,你出生前你们家搬走了,你都两岁了才搬回来,所以我们都不认识你。”
“你别姓任了,改姓贾吧,叫贾长平好听。”他说。
第二天村里找人把姐姐拉去埋了,几个老头吹吹打打得特别吵闹。我站在最前面撒纸钱,一路上好多狗跟着我们,吧嗒吧嗒把我扔的之前都踩在脚下,印上了泥梅花印。
石碑刻得死丑。我姐姐叫任存悌,任存俩字是红的,悌字就变成黑的了。我指着石碑问,甄云芳说不打紧,反正姐姐红的黑的分不清楚。然后他们簇拥着我回家,拉着我在家里翻找了半天,把姐姐放东西的盒子拿走了。他们走之前喊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等他们回来就搬去贾医生家里住。
我没什么东西,我也不想走。他们把姐姐房里翻得很乱,不要的东西就摊在台面上,我就一样一样看过去。
有那天贾医生刚给我开的药;有个小盒子装了我从小到大换下来的义眼片、我的牙和一缕头发;有一张姐姐和爹妈的合影,那时候姐姐还好小;还有一本日记本,村中学发的纪念品,封皮上还印了个”奖“字。我翻开本子,里面的纸都脆了,第一页上就写了姐姐的名字。
第二页上写的是她来那个了,血弄脏裤子,被妈骂了一顿。她觉得这是个大日子,该记下来。
第三页上写她去卫生所拿药,贾医生给她查身体……
之后有好多页被撕去了,又有好多页空白,再有字的已经是本子中间部分。那一页她用黑笔端端正正写下了”任长平“三个字,字写得特别大,她拿笔反复涂过,三个字又粗又黑好像要伸出纸面。姐还属了日期,我算了一下,发现那天是我的生日。
之后每一页都是我的名字。黑笔红笔交错着写,每一页密密麻麻都是我的名字。
我合上本子,一股从心底寒意窜上来。跑。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想,于是我动起来,迈开腿向屋外跑。
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都在做饭,没有人看见我。我拼命跑,把村子甩在身后,跑过姐姐牵着我走过的大路,沿着十年前我妈拖着我走过的土路跑。
苞米地里很冷,叶子拉得我脸上手上都是一道道的红印,但我还在跑,跑到我直愣愣跪倒在地爬不起来才停。我眼睛很疼,左眼上有根带子卡在那里让我没办法去挠,于是我索性扯下眼罩,翻了个身平躺在泥地里。
天上有个月亮,又尖又弯,泛着红光。我眼前有一片绿渐渐围上来,但我知道我身后不会有鬼火了。是狗。一只黄狗,一只黑狗,它们身边还有很多很多狗。它们围住我,为首的那只居高临下看着我,裂开嘴笑了。我第一次见狗笑,它呲着两颗犬牙,对我说话。
”任长平,你是人还是畜生?”它笑着问我。
”任长平,你是人还是畜生?“它们都笑着问我。
”任长平,你是人还是畜生?”它们一起问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越来越尖利。我好疼,我左眼在疼,我下体在疼,我的心脏我的脑子我的每一处都在疼。求求你了菩萨求求你了别叫我疼了别叫我一个人别叫我再受苦了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是畜生,我是畜生。”我说。
然后什么声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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