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青 糰
顾 冰
清明时节雨纷纷,淅淅沥沥的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四斤半也整整忙了一夜,天蒙蒙亮,雨终于停了,四斤半赶紧出了门。
天上的云层很厚,时下刚交过春分,天气还很寒冷,加上下了一夜雨,气温骤降,那风虽然不如严冬的北风凛冽,但也似一根根钢针穿扎寒彻骨髓,四斤半不禁打了个寒战。俗话说,穷人怕冬,病人怕风,可怜四斤半身上的蟹兮窦窦的棉袄,又薄又短,根本不顶用。本来,四斤半有一件羊皮祆,在村上可是独一无二,和尚做新郎穿过它,狗子叔去东北为供销社运木头,也借了穿过,可是,不久前,这件让很多人既体面又御寒的家当,被四斤半卖了。
说起卖皮祆,不得不提及四斤半的老婆玉莲。此文写的,就是发生在玉莲患病之后的事。
我在《看医生》一文中,说到玉莲生了怪病,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开始以为是有喜,但越来越不像,越来越严重,四斤半听信算命先生的鬼念符咒,拆了新造的东屋,也没能驱走附在玉莲身上的鬼魂,为了给老婆看病,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最后,连自己唯一的一件象样的皮祆,也换了钱。
有人劝他,既然人留不住,但家还得保住,孩子还得养大,弄得人财二空,以后日子怎么过。
但他说,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早先,他和玉莲的婚姻,女方父母是不同意的。玉莲长得俊俏,家境也好,可四斤半长得矮矬不说,家里穷得要命。不过,四斤半心眼好,为人实诚,又肯吃苦,玉莲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玉莲父母问他,能给玉莲什么?他回答,我做不了官,也发不了财,给不了她大富大贵,但能一辈子对她好。
现在,妻子有病,他要兑现自己许下的承诺。他心里始终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外婆家三月十五节场,他吵着要跟母亲去上节,母亲怕耽误了他上学,不同意,在他死缠烂磨的情况下,他母亲哄骗说,听话,我回来给你杀鸡吃。晚上,母亲回到家里,把这事忘了,再是,母鸡正下蛋,也不舍得宰杀。四斤半说,娘,你咋说话不算数呢?算数算数,听了儿子的话,他母亲为了让他懂得守信的重要,忍痛杀了母鸡,从此,一诺千金这四个字,就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这世上,男欢女爱之初,男人往往山誓海盟,但时间一长,便忘得无影无踪,有的像陈世美那样,抛妻别子,像换衣裳一样另寻新欢,即使不像戏台上那样,同床异梦,形同陌路,不管不顾的,铺天撒地,多的是。对之,他痛恨,他鄙夷!
只要有一线希望,决不放弃百般努力。前日,四斤半又领玉莲去看了一个郎中,郎中开了一个方子,但身上连撮药的钱,也凑不够。眼见玉莲沉疴难起,家中已无值钱的东西可卖,又再也筹不到钱,四斤半心急如焚。
天无绝人之路。回来后,他突然想出了一个生钱的办法。每年清明前后,江南一带有吃青糰的习俗。就是将艾草刚刚萌发的嫩芽,捣烂取汁,揉入糯米粉中,做成糰子,蒸熟后,青糰色泽碧绿如玉,吃起来软韧清香,你若吃上一口,便再也舍不下了。四斤半想,蒸上些青糰,拿到城里去卖,不就能解决撮中药的钱。于是,他忙乎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停当,趁雨暂歇,带上青糰,便急急去了常州。
他走到城北青山桥,已是中午时分,街上行人稀少,等了许久,也没人光顾。过了一会儿,围上来三五个半拉大小孩,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伸出手向他讨要青糰,一看,就是一群小叫化子。他不是悭吝的人,要在以往,他是不会不肯施舍的,但今天,他实在为难。因为,他是计算好了的,这些青糰如数卖了,他差不多就能凑够撮药的钱,如果少卖了,计划就要落空,因而,他双手抱拳,作了个揖,连声说对不往。他知道,这年头,人们吃不饱肚子,寻死不如闯祸,有多少人,为了吃,而偷抢,甚至要人性命,所以,出门在外,安全最要紧,决不可得罪这些人。这些人哪里肯走,最后,还是让其中一个塌鼻子拽离了。
稍后,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操着浓重的粤语说,我老婆要吃青糰,找了几个店没买着,今天巧了,这会儿,我要去上班,下班回来买你的。四斤半说,我卖完了,要赶着回家,再说,要卖完了,咋办,我还专门为你留着?那人想了想说,要不,你帮我送二十个青糰到我去,我老婆在家,钱由我老婆付给你,我急着要去开会了。我家在状元弄呀(一)号院,呀漏(一六)门牌,我叫薛国忠,附近的人都认识我。四斤半觉得这是一个大主顾,再说多跑点路,算不了啥,就一口应承了。
过了一会儿,生意好了起来,不多大功夫,就卖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那人要的二十个,还有人抢着买。四斤半再三说,已有人定下了,可那些人说,人家又没付钱,我们多给你钱,卖多点钱,你咋还不卖,你傻呀!可是,任凭他们怎么说,四斤半就是不松囗。他寻思,多卖点钱,当然好,自己正缺钱,正等钱呢,但跟人讲定了的,就要守信,即使再多的钱,也没有信用重要,所以不能那么干,至于更多的道理,他说不出诸如一言九鼎之类的话。临了,那些人不得不投去一个个白眼,真是死脑筋!
其实,说四斤半是死脑筋,并非如此,不过,这天,四斤半的脑子,确实出了点问题。
天慢慢暗下来了,他感到饥渴难耐。这时,他才记起,早晨匆匆出门,没来得及吃早饭,走了一上午路,到了城里,光忙着卖青糰,也没顾得上找饭店吃点东西。现在,兜里有了钱,他决定去店里,慰劳一下早就抗议的肠胃。
他一边打听,一边寻找状元弄。一路上,店铺林立,令人眩目的霓虹灯,各种美食飘逸的香气,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时扑面而来。他终于走进乡下人谈之垂涎的德泰恒。他早就听说,那里的加蟹小笼包,皮薄汁多,鲜美无比,那里的银丝面,洁白如银,纤细如丝,那里的大麻糕,表皮金黄,松脆香甜,今日何不饱饱口福,想到这,他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但他在柜台外,眼睛盯着价牌表,手心里的钱攥出了汗水。那些东西,太贵了,乡下人干上一天,也吃不起一口啊!真是化钱容易挣钱难,自己口袋里的这点钱,流了多少汗珠子,但化起来,一点也不用费劲。再说,酒肉穿肠过,要是把钱化了,怎么去撮药。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出了店门。
他继续往前走,实在饿得慌,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刚才,有人笑我死脑筋,你呀,就是死脑筋!加蟹小笼包,银丝面吃不起,现在身上就带着二十个青糰,吃上二个,不就能充饥!少卖二个青糰的钱,也影响不了撮药。倏地,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自己和那人讲定了二十个,吃掉了二个,算怎么回事,自己饿肚皮事小,失信事大,他不能让人说乡下人言而无信。
询问了不知多少人,走了不知多少七弯八拐的路,四斤半总算找到了状元弄。也是四斤半从小生活在闭塞的农村,没有见过世面所致,他把薛囯忠家的住址,呀(一)号院呀漏(一六)门牌,听成了一号院一楼,院里,有几排平房,还有一栋三层小楼,既然是一楼,自然是住小楼里。他敲了敲门,没人。心里估摸主人或许有事外出了,再等等吧。
这时,突然冲过来几个人,抢了他的青糰就跑。他追出大约有百十米,终于追上了。一看,竟是白天遇见的那几个小叫化子。他知道,饥饿生盗贼,要不是生活所迫,谁家的孩子会流落街头,但他实在无法行善,这些青糰要是被他们吃了,空着手如何向那个薛国忠交代。情急之下,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明原委,并说,以后,自己还来卖青糰,一定给他们多带几个。后来,还是那个塌鼻子作主,把青糰还给了他。信用,看似柔弱无力,但有时候,即使在无望之际,却能显示它的力量,唤回人的良知。
人倒霉的时候,你躲也别想躲。四斤半重又回到一号院,住家的灯光,陆陆续续熄了。他围着小楼转了一圈又一圈,家里还是没人,实在太累了,便坐在门口的阶沿上,等着主人回家。可是,等了又等,薛国忠没等到,却等来了公安员。
四斤半被带到了派出所。原来,有人报告,这么晚了,四斤半在院子里转悠,引起人们怀疑,把他当成了小偷。这个院子,住的都是干部,那阵子,失窃频发,因此,派出所格外重视。询问四斤半的那个公安很凶,尽管四斤半再三说明,但他就是不信。那人不明白,为了凑够给妻子买药的钱,自己宁愿一天粒米未进,他更不明白,为了一句允诺,深更半夜在人家门口等候,这是怎样的品格,是怎样的人!
忽然,塌鼻子闯了进去。他讲述了白天见到四斤半的情况,又问公安员,叔叔,你说他是小偷,你想想,有抱着糰子坐在人家门口,几个钟头也不离开的小偷吗,有被饿极了的我们,抢了糰子又交还给他的小偷吗?
大概塌鼻子与那位公安员熟识,他的话让公安员有些似信非信。趁这档囗,四斤半说,要不,先让我去给薛国忠家送青糰,回来你继续审问。一听说藓国忠的名字,公安员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是薛局长,他是广东人,住一号院16号,哪是一楼,你呀,搞混啦!
一场虚惊。四斤半又去了一号院,找到16号。他抬手正欲敲门,手又缩了回来。经过几番折腾,此时,约摸丑时,他想,薛局长一家正在熟睡,惊动了左邻右舍也不好,不如等到早晨再送吧。
于是,他俯下身来,在门口石阶上坐等天明。
天又下起了雨,冷风嗖嗖地刮着。春冷冻死牛,这一场倒春寒,把卖了羊皮祆的四斤半,冻得够呛,他全身不住一阵阵打颤,但他回想这一天来的情景,心里却觉得暖暖的,他再三提醒自己,下回来常州,别忘了给塌鼻子他们多带几个青糰。很快,他睡着了,脸上漾起了笑容,也许,他做着甜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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