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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天格外蓝,仿佛是个会长个儿的小人,蹭蹭蹭拉高了,天地格外宽阔,真是秋高气爽。我们一群小孩在蓝天下面的田野上追赶南飞的大雁,“大雁大雁快排成一字行”大雁就真的排成了一字型;“大雁大雁快排成人字形”大雁又排成了人字形,妹妹的喊声总是最清脆响亮的,还总骄傲地宣布大雁最听她的话。
奶奶用手在额前搭个凉棚,睁着不太好使的眼睛喃喃自语:麦黄草谢呀,麦黄草谢!天转凉了,又嘱咐我们姐妹俩外出加件罩衫。现在想来真惊奇,奶奶有那么多的文言文,比如当别人给我们点好东西,她便谦卑地道谢:罪过,罪过!妹妹不好好走路,她就说:横南竖北要不得!后来听女阿伯的妈妈阿婆和别人窃窃私语过,奶奶嫁的第一个丈夫是个教书先生,后来嫌弃她不能干,过门没多久一纸休书把她休了,才续弦给爷爷的。我们的小耳朵那么灵尖,都听进去了。也许是近朱者赤吧,但听奶奶说她小时候家境殷实,还读过几年私塾。
我们一溜烟地蹿出门,家里是万万住不住的,地方小还暗,堆满杂物,来个客人都快没有容身之处了。特别是小梅子,小屁股是装了弹簧的,连吃顿饭也要扛着饭碗满村转。我们六里七村宅基地很紧,螺蛳壳里做道场了,家家屋头连檐尾,在我家搭出来矮矮的灶披间里,对面女阿伯家烧什么菜都看得一清二楚。灶披间实在矮小,和童话故事里的小矮人的家差不多,五、六岁的妹妹经常跳上灶台,从那扇方方正正无遮无挡的小窗口里跳出去。其实所谓窗户只不过就势在墙壁上挖了个洞,一年四季只有在冬天才糊张塑料纸,根本不能称作窗户。
明明有门不走,趁大人一不注意,妹妹又施展故技,爬上灶台,把身子缩成个刺猬,眼一闭,嗦咯就下到地了。看得多了,我自然很羡慕,有次在她的怂恿下,我也跃跃欲试,可半个身子在外就是不敢跳,产生错觉了,小矮人的家一下子长高了,离地面很远。无论妹妹在下面如何起劲地喊加油,就是不敢跳,想缩回去又发现卡住了,我紧张得大哭救命。幸好庚传阿哥经过,把我抱了下来。
十几户人家围起来居住,中间却浇了一块很大的水泥场地,是生产队的晒谷场,一分为二,像一本很大的翻开的书,很干净。每天小燕的爷爷总会主动去清扫,因为水泥场地就在他家正门前,简直就是为他们家而浇的。老人伺候得像大姑娘的脸蛋,人人喜爱。夏天的傍晚,每当开饭时间,大伙儿都会扛出小板凳,摆上饭菜,在水泥地上洒桶井水,地凉快了,饭也吃得热闹舒心。此风水宝地被村人叫作五角场,暗喻喧闹欢快。
吃饭时,小梅子又要耍滑头了,上演她的猢狲赤膊戏。她把饭碗托在手心里,大拇指也懒得扣住碗,俗称“托钵抬”,相传是乞丐的手势。奶奶看见一次就用筷子在她的手腕上狠狠揪打一次:叫你不好好拿,摔了碗下顿吃什么。可妹妹调皮捣蛋,胖乎乎的身子泥鳅般扭来扭曲,嘴里还咯咯地笑,笨手笨脚的奶奶哪是她的对手,只能干瞪眼看着她耍杂技似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就是抓不住。
场地上的人看着这一老一小都笑颤了,还起哄:阿污奶奶,连个小小囡也擒不住,将来被小鬼子卖了也不知道!奶奶大名姚秀珍,但村人都叫她阿污奶奶,缘于爷爷有个外号“阿遢污”,意思是说他脏,身上的衣服总黑不溜秋的,终年不洗的样子,但爷爷在爸爸13岁,奶奶42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可阿污奶奶的绰号却伴随了奶奶一生。
奶奶总会在吃饭时给我们讲许多规矩,诸如饭碗里不能留米粒,否则脸上会生麻子,爸爸还唱一首关于麻子的山歌——从前有个人,进城去上学,脸上的麻子多得数不清,大的像黄豆,小的像芝麻。爸爸一边唱一边还做鬼头鬼脑的动作,妈妈往往气得直骂爸爸是寿棺材,不给小的做好样。
可爸爸被妈妈妈骂了一世,到老也没有改掉寿头寿脑的脾气。使我深刻理解“江山能移,本性难改”的现实版。奶奶还说浪费粮食是要遭天打的,雷公公发起怒来谁也劝不了。乡下的六月天,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和妹妹都是领教过的,谁也不敢偷偷倒掉饭菜,吃多少盛多少。
有次又是开饭时,奶奶盯着妹妹握筷子的手:梅子,不要握筷梢上,握在筷头上!为什么呀?按妹妹的性格必打穿夜壶问到底。你看姐姐握的样子就正正好好,你照她的!奶奶没有正面回答,妈妈插话了:古时候传下来的,筷子拿的远,将来嫁得也远。奶奶说:嫁得远,我们亲人想来吃顿饭都要走好几里路呢,奶奶老喽,走不动了,到时想小梅子了,只能泪汪汪!
出嫁对懵懵懂懂的我们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可妹妹这个小鬼子偏要好奇心害死猫,她总偷偷地故意把筷子握得远远的,点着梢梢头,还自鸣得意。这不后来她真的嫁得很远很远,还飘洋过海去,犹如探春远嫁,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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