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岚趁着翟昱醉的不省人事,把他给睡了。
苏岚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她的家教很好,虽然不是书香世家,但是父母从教,从小到大都是模范生,没做过一丁点儿出格的事。
而关于睡翟昱这件事,却是她处心积虑图谋已久的计划。
苏岚在凌晨三点办理了退房,前台的小妹妹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探寻,那分明是在问:该办的都办了,大半夜还出来折腾个啥?
苏岚走出了酒店大门,扑面而来的凛冽将刚刚的温存扑灭,她哆嗦了一下,胃里微微有些难受。
刺骨的寒风让她更加清醒了,翟昱意乱情迷和自己翻云覆雨的画面反复切换,她的嘴角带笑,丝毫没被这零下七八度的鬼天气影响。
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鬼哭狼嚎,她跟自己说:“这叫喜极而泣。”
走之前,苏岚怕第二天翟昱错过女友的电话,还很善解人意地帮他把手机充上了电。走到玄关处的时候,她转身看了一眼睡得酣甜的翟昱,最后一次轻轻地吻了他。
苏岚甚至都读不懂自己,她一边告诉自己绝不打破翟昱现在的生活,一边编织让人细思极恐的可怕阴谋。
苏岚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留下些蛛丝马迹。
她把自己的一只珍珠耳钉放在翟昱的枕边,因为就在七个小时之前,翟昱还说,这个耳钉和自己很配。
一切都要等到几个小时之后,等到翟昱从睡梦中醒来,他看到耳钉一定会记起的,至于要不要一了百了,由他决定。
苏岚的内心有点儿兴奋,她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翟昱惊慌失措的样子,那副惊恐的脸庞她真的太久没有见到了,尤其这惊恐还是因为她。
到家已经是早晨五点,苏岚庆幸自己选择了郊区的年租房,不仅便宜,还没什么晨起运动的大爷大妈,否则以她现在的狼狈模样,一定会有些有的没的传出去。
朝霞一点点洒进来的时候,苏岚全身都感到了温暖,她迎着微光渐渐闭上眼,手机始终没有新的来电,她想着,或许翟昱还没有醒。
事情就像苏岚预料的一样,只不过翟昱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
翟昱的脑袋到现在还是有点昏沉,他揉了揉太阳穴才开始有了些意识。
他努力回忆昨天发生的一切,喝得烂醉如泥的高中同学,提前离开的女友,以及直到散场才出现的、令他手足无措的苏岚。
翟昱望着凌乱的床单若有所思,他的猜测因为那一颗刺眼的耳钉得到证实。
也许在别人看来,苏岚是以第三者的姿态强行闯入翟昱的生活,但是只有翟昱知道,这是苏岚悲壮的复仇方式,苏岚爱他,比恨多。
翟昱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通那串号码,他清楚地记着,很多年前,十九岁的苏岚对自己说:“翟昱,我真后悔认识你,你应该去死。”
也许苏岚是在报复自己,又或者自己潜意识里有所牵念,翟昱好像永远都不懂苏岚在想什么,他唯一确定的是,苏岚没有原谅自己。
翟昱将耳钉放在自己的贴身口袋里,而后办理了退房手续。
走出酒店,女友浅笑嫣然出现在眼帘,她带了换洗衣服,还有自己最爱的生煎。
“昨晚不会是和哪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搞一夜情了吧?”
“想什么呢?”
沁雅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翟昱借着给沁雅系安全带的由头躲过了质问,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木讷的男孩,如果诚实的回答会带来伤害,那就索性不回答。
翟昱以没有刷牙为借口避开了沁雅的goodbye kiss,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漏了半拍,而就在那一刻,苏岚的脸一闪而过。
他的唇齿都还留有苏岚的气息,没错,他们疯狂地亲吻过。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翟昱无法接受苏岚独自留学的决定,他在他们分别的前一晚疯了似地亲吻她。
那一晚有着很凉的白月光,苏岚的蝴蝶骨漂亮地就要飞起来。苏岚的眼睛没有闪过丝毫异色,直到翟昱将手探到苏岚的内衣扣下,她冷漠无情的嘴脸才有了一丝变化。
苏岚在下一秒收敛表情,她心如死灰的漠然让翟昱心头钝痛。
她太理智了,并且坚硬的无法靠近。
翟昱起身穿好衣服,面前凌乱不堪的苏岚依旧无言,他们就此悲壮地结束了一段感情,心力交瘁的感情。
2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枕边的手机正在自动关机,像是有所感应似的,苏岚放弃最后的期待,她太了解翟昱了,这个人从来不喜欢缅怀,何况是一个过去的旧人。
在一段完全不对等的感情里,你困顿其中不能释怀的,于对方而言,不过是茫茫尘世里的一粒尘埃。
那些所谓的爱的诺言,那些风花雪月的昨天,大多是应了那天美妙的氛围,真正要追究起来,只能怪自己粉饰了太多。
苏岚初遇翟昱的心境,和郭襄第一次在风陵渡口见到杨过时,如出一辙。
但凡见过翟昱的女孩子,都会有扑倒的欲望。
男生的目光凌厉,无论是从身高还是相貌都是出类拔萃的,也因着性格古怪些,不常与人亲近,寡淡的性格倒让他的人气反增不减。
女生对这类男生大多是没有抵抗力的,而苏岚在众多暗恋者中算是入魔较深的那一种,一发不可收拾。
整个学校,就连教院保洁的阿姨都知道,有个小姑娘倒追了化学系的翟昱足足一个学年。
女孩子眉眼弯弯的,有着清新的月牙笑,模样也算得上标志,不过大学校园总是美女如云,苏岚不算出挑。
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翟昱总是会问她:“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看起来脆生生的小姑娘,大晚上跑来男生宿舍告白,我如果不答应,你这辈子应该是没人敢接收了。”
苏岚听完这些话,总是觉得自己太过机智,其实那天她查了天气预报,早就知道晚上会有暴雨。
她死赖在翟昱的宿舍楼下,就等着一场冷冷的冰雨,以她一淋雨就发烧的体质,就算不能把翟昱追到手,让他印象深刻的作用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岚在楼下足足淋了半小时的秋雨,冻得直哆嗦,直到翟昱撑着一把伞走来的时候,她扬起胜利者的微笑,放心地倒了下去。
于是在第二天,绯闻就以光速传开了,关于翟昱在雨中抱起苏岚的版本,全部加起来,有十个左右。
而其中最让苏岚满意,也最让翟昱百口莫辩的,是“美术系苏岚抱恙在雨中告白,翟昱难挡深情终于答应”的版本。
苏岚用冷水洗了脸,镜子里的女人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五官依旧是精致的,然而浓妆也掩盖不了她的憔悴。
往事就这样一帧帧回放,回忆摧枯拉朽地迸涌而出,他们在最动情的时刻忘情地亲吻,可即便是这样,翟昱也是吝啬的,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好听的情话。
在这个下雨的深夜,尘封的记忆迸涌而出,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了,真的仔仔细细回想了,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细枝末节。
翟昱他,从来也没说过喜欢自己啊,是这样的,是她咎由自取演了一场独角戏。
苏岚勾起嘴角讥笑镜子里的女人,在这场名曰爱情的暴雨里,她至始至终都是形单影只、自言自语的畸零人,她踽踽独行了那么久,也是时候停下来了。
3
再碰到翟昱,已经是一个半月后。
苏岚的生理期推迟了半月,心里正犯着嘀咕,一抬头,就看见翟昱半拥着沁雅从诊室出来,相当意外地打了个照面。
想想也是讽刺的,自己心心念念要挽回的男人,在和前女友睡了一晚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如期规划着未来的人生大事。
如果不是去陆为安的工作室,那张红色喜帖明晃晃地跃入眼帘,她大概还要不死心地期待很久。
苏岚看着翟昱无名指上的婚戒,心口是无来由的钝痛,她输了,不是输给时间,也不是输给周沁雅。
因为爱上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永远都不会赢。
苏岚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小腹,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这里已经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属于她和翟昱的,没有爱的小可怜。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
翟昱风尘仆仆赶来,眼神是少有的慌乱,苏岚别过脸,不想说一句话。
她知道翟昱会来找她的,如果孩子都无法让他出现,那只能说明,至始至终她都爱错了人。
“孩子,你的。后天早上九点,仁心医院,你不用担心婚后会有历史遗留问题。”
苏岚悠然地放了几片葱叶,油滴猝不及防地溅到了手背上,霎时间起了水泡。
苏岚忍着没有叫出声,小声地倒吸一口气,却还是被身后的翟昱发现。
“在国外吃惯了汉堡包,回来了连个炒饭都做不好。等下点外卖吧,别做了。”
翟昱打开了水龙头,紧紧握着苏岚的手腕,帮他冲洗烫伤的水泡,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小心谨慎。
这是一场无声的心理暗战,尽管苏岚清楚自己从没有被这个人真心爱过,他偶尔的温柔以待都可以让她筑好的围墙一刻崩落。
苏岚望着他,突然在那一刻,她有点想念十九岁的翟昱。
那个时候的翟昱,也是这样腹黑又毒舌,时不时把她气的跳脚也得不到一句安慰。
很多时候,苏岚都会有不确定的念头,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学校那么多告白的女生,他一个也没有看上过。
他只选择了她。
有时也会有同学八卦她和大神恋爱的相处模式,她只能贼兮兮地窃笑欢喜,她的虚荣心太强,编织了很多浪漫的谎话。
其中唯一真实的,是翟昱说过,他喜欢吻她。
翟昱面上清冷,根本看不出是个吻技纯熟的高手。他很喜欢吻苏岚,他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唇形。
索性这一招对苏岚来说又很是受用,但凡翟昱亲一亲她,什么不安的疑虑都能抛到九霄云外。
苏岚所要不多,她想着翟昱一天多爱自己一点,天天即年年,年年即此生,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很显然,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都天真的不像话,她真的愚不可及,竟然想用时间来证明一段感情。
“如果我们没有分开,也该有孩子了。”翟昱的目光灼灼,深不可测。
“你费尽心机策划好的事情,怎么会有如果呢?不是连我爸爸都栽在你手里了?”
苏岚定定地望着翟昱,就连憎恶的脸都是波澜不惊的。
“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翟昱蓦然抬头,满眼的惊恐。
4
“去美国之前,我爸爸出事那天。”
苏岚慢慢闭上了眼睛,父亲从医院被警方带走的那天,她甚至没有陪在他身边见他最后一面。
那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在苏岚有记忆开始,就说温暖的话,做温暖的事,是爸爸又像妈妈。
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是天是地的人,狼狈地在办公室吞下了过量的安眠药剂,最后因为抢救无效仓促地躺在了一方苍凉的土地,甚至没有人前来送行。
苏岚的眼睛雾霭朦胧,她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深夜梦魇,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按捺回国的心情。
她多想抱一抱翟昱,多想把一切重置归零,这样的话,这许多苦楚就不必揪得她疼痛难忍,这样的话,也不会痛到麻木却还是放不下。
“我知道,是我爸爸欠你的,所以父债女还,没什么不妥。”
“是我投了那封举报信,是我。”
“一命换一命,苏林清死了,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如果你觉得这也不够,也许我流产的时候……”
“你疯了!”
翟昱几乎是颤栗地打断了苏岚的话,他怕了,真的怕了。
苏岚的眼睛熠熠生光,望着自己的时候笑得悲壮而诡异,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早已铜墙铁壁的心房一寸一寸崩落倒塌,这些年看似坦然的生活其实都披着掩人耳目的铠甲,而那张微笑面具的后面,是一张无声落泪的黯然的脸。
“苏岚,我们结婚吧,我想要这个孩子。”
翟昱的语气轻柔了许多,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如释重负,一直以来堵在心口的阴霾骤然散去。
他渴望的,他想求又不敢求的,不过是有朝一日,再见一见这个掏一颗心喜欢自己的女孩。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因果报应,如果命运的齿轮是从那封举报信开始逆向而行,他大概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利用了苏岚的感情,检举了苏岚的父亲,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害得苏岚永远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这下终于一样了,他没有父亲,苏岚也没有了,可是他后悔的肝肠寸断。
“我本来,是想回来报复你,让你背负和我一样多的苦楚。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回来,大概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你有爱人了,你们要结婚了。这个孩子,我原本就没想过留下,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苏岚的眉目温婉,没有过多的表情,她是真的在告别,她是真的,耗尽了心力,连恨意都懒得给了。
记忆的伤疤就这样一层层地剥开,千疮百孔的心房蓦地下沉,翟昱悲愤地吻上苏岚的嘴唇,暴戾地将她摁在墙上。
他在最失控的时候依旧将手掌垫在苏岚的脑后,他怕伤了她,可是他知道,他其实早就伤了她。
5
苏岚退无可退咬破了翟昱的嘴唇,艰难地挣脱了他的禁锢,口腔里还有一丝丝温热的血腥味儿。
翟昱被一阵刺痛拉回理智,他回过神似地放开了双手,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他大概是想要挽回什么的,他大概在做最后的挣扎。
“哪怕是一分钟,一个念头,你喜欢过我吗?”
苏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地扯起,她真是蠢到家了,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如果我告诉你,不是喜欢过,是还爱着,你信吗?”
翟昱注视着苏岚,她的嘴角还带着血迹,一抹刺眼的讥笑就这样跃入眼帘,他的心在那一刻凉的彻底。
如果是爱着的,但凡是倾注了真心,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如果说不爱,那三年的情动又该怎么算?
“还记得我在暴雨夜跟你表白的那次吗?我早就知道晚上会有大雨,我早就想因此和你纠缠不清。我得逞了。
“就连这次回来,我们的见面也不是碰巧,我知道你会去聚会,所以联系了和你同届的学姐,硬是跟了过去。那晚,我故意留下了珍珠耳环。”
苏岚的目光恍惚,她看了一眼翟昱,接着又继续说:“至于这个孩子,我完全没有想过他的到来。我可能是疯了吧,居然想再自导自演一次,觉得和你互相折磨也是好的。”
有那么一瞬间,翟昱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他了解的苏岚,从来不是乖乖巧巧的小女生,总是爱耍小聪明,总是用些雕虫小技引起自己的注意,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多看了别的女生一眼。
他依稀记得有一次排话剧,为了不让国文系的系花和自己有什么过多的接触,她跑到主任那里旁敲侧击,算是仗着父亲是院长的身份,赶跑了一个个潜在情敌。
有时候翟昱也会厌恶这样的苏岚,她的城府或许是玩弄权术的苏林清耳濡目染,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
可是慢慢的,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一些感情逐渐走向不明,厌恶变成在意,假装变成真情,他分不清对错,也看不清爱恨。
和苏岚在一起的日子发着光,发着亮,翟昱舍不得。也因着那些浓情蜜意的好光景,翟昱不止一次地想过,不如得过且过一了百了。
直到苏林清的一通电话打来,直到苏岚留学的offer摆在面前,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看似坚强的翟昱其实脆弱敏感,他无法忍受这场早有策划的离别,而在被抛弃之前,他怒不可遏地递出那封举报信,让一切画上了句号,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爱是真的吗?
情话是真的吗?
那些深夜醒来后的无助和软弱,是因为伤害还是被伤害呢?翟昱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在苏岚出国的当天下午,听说了苏林清自杀的消息,整整一个晚上,他的高烧不退,朦朦胧胧仿佛记起,父亲和一个衣着得体的男人纠缠,对方不顾苦苦哀求的父亲绝尘而去。
那辆白色的货车在夜幕里叫嚣着,他捂着十一岁的弟弟的眼睛,却亲眼目睹了惨剧的发生。
他是痛的,从十三岁就开始了噩梦,从未停过。
6
亲吻的嘴巴如果能鉴别真心就好了,翟昱嗫嚅着嘴角,一些话如鲠在喉,他已经迟了太久,太久才明白,太久才懂得。
“这个孩子,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来的,对吗?”
“对。”
“后天早晨,我来接你。外卖我点了,是你爱吃的卤肉切片,我走了。”
苏岚的心温柔地疼了一秒,她从前就爱吃卤肉切片,那是他们学校东门一家老夫妻的招牌菜。
翟昱不爱吃熏肉,所以一人一个套餐,她吃荤的,而翟昱则是包揽了所有的素菜。
偶尔碰到一些熟悉的同学,他们看到翟昱把面前的卤肉全部拨到苏岚的碗里,艳羡之余总是调侃,说苏岚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白捡了翟昱这么体贴周到的极品男朋友。
苏岚表面笑得甜蜜,心里却有些苦涩。只有苏岚自己知道,所谓幸福的恋人,多多少少掺着假象。
苏岚躲在窗帘的后面,窥探楼下身影落寞的男人,他的指间隐隐约约闪着星火,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地,那是苏岚从未见过的,沉默而无助的翟昱。
她抚摸着小腹,不到两个月的肚子依旧平坦,根本看不出什么孕相,可是那里真切地躺着一个小生命,和她的血肉融在一起,和她成为了一体。
那是她和翟昱的孩子,更是她和翟昱唯一的、最后的牵连。
苏岚回忆了一整晚,她一边吃着翟昱点来的外卖,一边泪流满面。
这好些年了,她从来不曾放声大哭过,只是这一晚,她想跟回忆做个了断。
翟昱没有直接回家,晚上九点多,他跟门口的警卫打了声招呼便把车开进了校内。
S大去年建了新校区,那栋承载了他和苏岚记忆的美术大楼也全面翻新过,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门口那两排古早的老榆树。
上了五楼,左拐,走廊尽头,是一间落满尘埃的老教室。
那是翟昱和苏岚以前一起约会的地方,是一间废弃的写生教室,还放着一架旧钢琴,缺了三个琴键,已经弹不出完整的乐章。
大多时候,翟昱都在画苏岚的侧脸,有时候苏岚调皮地要坐到他的腿上,他稍稍转个头,就能亲到她。
鼻子,眼睛,嘴巴,没有一处不是翟昱痴迷的,苏岚那么近地望着他,脸上微小的雀斑都一览无遗,可是他竟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刚刚好的,完美的无可挑剔。
他说喜欢吻她,是真的喜欢吻她,好像只有唇齿相依的瞬间,他才确定她是他的,不是任何人的女儿,不是处心积虑要对付的仇人。
他依稀记得他们第一次接吻时的场景,那时他们刚刚交往不到一个月。
翟昱在食堂等了半天也没见到苏岚的影子,他在美术楼的榆树下看见笑颜如花的苏岚,以及名声在外的浪荡子陆唯安,男生手里捧着精致的礼盒,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有些气急败坏,一股无名火始终压不下来,他在那一刻第一次主动牵起这个所谓的女朋友的手,愤怒莫名地离开,气得牙痒痒。
于是就有了他们的第一次接吻。
翟昱狠狠地瞪着苏岚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心虚地放大了音量。
“闭眼!”
苏岚乖乖地闭上眼睛,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着,他的吻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侵略过来,生涩而笨拙。
直到这个吻结束,翟昱别过脸,掩饰自己急促的呼吸,只有苏岚愣在原地。
苏岚说,这世间美妙的东西往往看不见,所以许愿的时候,接吻的时候才会闭上眼。
不过她不愿意错过这些美妙的东西,所以此后他们很多接吻的瞬间,她都傻乎乎地睁着眼睛。
在繁星烁烁的晚上,十九岁的苏岚仰起头,她的眉间有哀愁,嘴角却在微笑。
“我想看你吻我的样子,我喜欢看。”
“为什么?”
“因为深情。”
7
翟昱经常为那双大眼睛失了神,他看着苏岚眼里的天真和纯粹,时常会有混沌的感情撕扯,他分不清爱恨,分不清敌我。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苏岚平静地跟他说了分手,他在那间充满回忆的教室里,差点失去理智强暴了她。
那一刻,翟昱才感到当头棒喝,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分不清的感情呢,分不清爱和恨的时候,爱早就发生了。
翟昱扯开那层灰白的桌布,画面上的女生遗世独立,窗口的白月光照射在苏岚裸露的后背,那是一双漂亮的蝴蝶骨,展翅欲飞。
翟昱在苏岚走后的一周内画了这幅整k的油画,因为至少分离的前一刻,他终于确定,他是真的爱过她,一直爱着,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和沁雅最情动的时候,他密密麻麻吻着沁雅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另一个人凛冽决然的目光。
翟昱在最后一刻收手,挫败失意地点烟离开,他嘲笑自己或许已经患有某种洁癖和顽疾,他不会解另一个女人的内衣扣了,他做不到。
翟昱只解开过苏岚的内衣,黑色蕾丝,在他们同学聚会的那晚。
他的确喝醉了,迷迷糊糊没有多少记忆,可他忘不掉苏岚的眼睛,他再见苏岚的第一眼,就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或许知道吻的是苏岚,他才在烂醉如泥的状态下,连同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睫毛,甚至眼泪,一一吻了一遍。
他的手指探进苏岚的洋装,三下五除二就剥了身上的衣裳,他将她紧紧地禁锢在怀里,像是骇人的洪水猛兽,叫她动弹不得。
直到唇上的温热一路绵延到胸口,直到苏岚的内衣扣被解开,翟昱的神智有过短暂的清醒。
他看着身下的苏岚,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已经爱的这样悲壮可怜,即使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无耻的占有,他也要和她牵扯不清,纠缠不尽。
所以啊,命运真的是玄妙的东西,曾经恨之入骨的人有天也能爱入骨髓,翟昱用桌布重新将那幅画盖上,指腹摩挲着蝴蝶骨,他告诉自己,就算互相折磨,他也不会放她走。
苏岚在半夜十一点见到了翟昱,他将白布扯开的一刹那,她有半秒的微怔。
“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爱你,虽然这句话迟了太久。”
翟昱的眼中雾霭沉浮,苏岚在那一刻些许动容,她抬手理了理翟昱面前的头发,说:“如果一开始就是以爱为名,该多好。”
8
这一夜,苏岚睡得很不安稳,她在梦里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
那时候,苏林清还是清苦的教书匠,母亲也没有过世,他们住在巷口早餐店的楼上。
苏岚每天都能吃到地道的手擀面,还有店老板特制的辣酱。
她吃饱了肚子就坐上苏林清的自行车上,尽管那辆自行车骑起来就吱吱呀呀,苏岚却觉得,这个叫爸爸的男人,给了她这个世界上最宽厚可靠的后背。
苏岚在凌晨醒来,楼下翟昱的车还在,她下意识地开门,一个黑色身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翟昱兀地睁开眼睛,他的胡茬已经冒了出来,大概一夜是都没怎么睡着,眼睛红红的,没有平时的光彩。
苏岚有些心酸又心疼,他们其实没什么交集了,他们都有既定的道路,怪自己硬是要打混这池水,翻出陈年往事,事情才变得复杂。
“你回去吧。”
“我想回趟老家,你陪我去一趟。”
翟昱微微闭着眼睛,沙哑的声音像是掉进了深井。
“去不去我的决定都是一样。”
翟昱的嘴巴嗫嚅。
“我们等下就出发。”
“我和医生约好了明天早上九点,翟昱,只要这个孩子没了,我们真的可以两清了。”
翟昱看着苏岚,她的表情比昨天更加凛冽,一些话如鲠在喉,等到终于可以说出口来的时候,又变成锋利的刀子,伤人伤己。
“你想两清?不可能,苏岚,你欠我的,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苏岚望着这张突然狰狞的面孔,骤然恐慌起来,她的手腕被翟昱牢牢握着,怎么也挣不开。
“你不用相信,我们眼见为实。你口口声声挚爱的父亲到底毁了几个人的人生,你知道吗?你不是说我不爱你吗?对呀,我是不应该爱你的,我是疯了才会爱上你!”
苏岚的身体摇摇欲坠,她感觉不到手腕的痛感,这么久了,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对残忍的真相免疫,可是她错了,她依然脆弱。
她看着翟昱充血的眼睛,那是他从不肯表露的仇恨。
翟昱将看似愈合的伤口又一次撕开,他知道这不可避免要让彼此再受一次伤害,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缘分的深浅,管不了血淋淋的伤口。
9
“他今年十九岁了,如果是正常的孩子,现在也已经读了大学,或许交了女朋友,有爱情的烦恼,会天天来烦我这个哥哥。”
翟昱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多少情绪,仿佛实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男孩子的眉眼和翟昱有八分相像,板寸头,安静地睡着。
翟昱轻轻给他掖好被角,又拿湿纸巾擦了擦手背,那上面是油腻腻的污垢,还有乱七八糟的水彩印。
苏岚跟着翟昱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关上了房门。
“小星……小星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对数字敏感,喜欢转动的东西。自闭症,轻微的,不过在我看来和别的孩子一样。”
翟昱摸出口袋里的香烟,点了一根,吸得很急,像是要呛出眼泪。
“我爸去求苏林清,希望他这个小学校长,能收下翟星,很多次了,你爸都以自闭症的理由拒绝翟星入学。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开学的学费送去给你爸,他跟我说迟一年读书不要紧,弟弟情况更棘手,我还很不懂事地和他闹。
“可是苏林清根本看不上那一千块钱,我和翟星在马路对面看着我爸下跪,可是苏林清一脚踹开了他。”
“怎么会?不可能,我爸他……”
苏岚的声音越来越弱,她反驳不了什么,事实摆在面前。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可怕的是,我捂住翟星的眼睛,自己却目睹了一切!
“我爸爸,他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就朝我们走过来,那辆白色货车毫无征兆撞飞了他!我亲眼看见他被撞飞了!
“我的确捂住翟星的眼睛,却没办法阻止他在那一刻发病,刹车声太大了,他死命拉开我的手,声嘶力竭叫着爸爸!”
真相摊开的一刻,千疮百孔也就不再隐匿,翟昱的眼睛充血,拿烟的右手颤抖着,他剧烈摇晃着苏岚的身体,仿佛要把她送进和他一样难以挣脱的地狱。
苏岚的眼睛泪流不止,到底谁是最可怜的人啊,到底谁欠着谁。
她踮起脚吻掉了翟昱的眼泪,她是恨他的,恨他从一开始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自己掉进陷阱,恨他工于心计始终吝啬他的爱意。
可是回过头来,尘封的记忆分崩离析,这个男人从十三岁就开始痛不欲生了,从十三岁,人生就走向了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苏岚的心脏紧紧的被什么压迫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可是拥抱着翟昱的那一刻,钝痛消失了一半。
10
“不管是赎罪也好,报仇也好,就这样吧。”
苏岚的声音缠绕在耳畔,就连叹息都变得绵长无力,她已经太累了,累到不想再去计较,累到闭上眼睛靠在翟昱的肩头就觉得安静美好。
那个颤抖的身体因着这个怀抱慢慢平复下来,他的眼泪落到苏岚的鼻尖,又沿着鼻翼滑到嘴角。
这些年的隐忍和悲戚,他大概从未开口过,他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在漫漫长夜一次又一次被噩梦包围,这是谁的错呢?这绝不是他的错。
“苏岚,我们不要再绕圈子了,好不好?”
“翟昱,我们要怎么办呢?你爱我吗?如果爱的话,沁雅又该怎么办?孩子生下来,你会让孩子叫我妈妈还是叫沁雅妈妈?你不能再在我身上刺一刀,你太残忍了。”
“给我一个月,我会和沁雅说清楚,苏岚,最后相信我一次。”
翟昱的眼睛闪烁着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光亮,苏岚就这样望着他,心中无尽柔软也无尽荒凉。
原谅这个词,有时候只是暂且不计较事情的表象,我们嘴巴里一次又一次说着原谅,不过是不想失去。
而那些伤痛的回忆,却无法褪色,不会消失,一些现实偶尔刺痛某根暗处的神经,人就变得张牙舞爪,歇斯底里。
苏岚擦干翟昱的眼泪,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开不了口骗他,她怕一开口就泣不成声。
也许翟昱现在是爱她的,以后漫长的数十载也非她不可,可是人生太长了,他们不可能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
这些伤痛即便讳莫如深不去提及,迟早有一天,爱情走进了柴米油盐,他们还会为别的事情争吵。
而这些过往又会幻化成更加狠毒的话语在不经意间被提起,攻击彼此的身心。
此生已经千疮百孔,又何必彼此折磨。
“苏岚!你答应了!你答应了!”
翟昱奋力抱起苏岚,小心谨慎却抑制不住地狂喜。
“小星,叫嫂嫂,嫂嫂。”
那张生涩的脸有一丝的慌乱,一双眼睛却澄澈无比。
“嫂,嫂嫂。”
苏岚勾起嘴角,忍住眼泪。
晚上六点,翟昱带着苏岚驱车离开。苏岚最后抱了抱翟昱,心里无数次地说着抱歉。
对不起,毁了你的人生,对不起,让你失去了父亲。
翟昱一直是兴奋的状态,他带着苏岚去了S大,去看了美术楼下的老榆树,去看了他们常常接吻的那间教室,去吃了苏岚最爱的卤肉切片。
“苏岚,我怕你骗我。明天一早,你又要和我做陌生人。”
“不会的,这个小东西还要喊你爸爸。”
苏岚微微笑着,像很多年前一样澄澈干净。
“那我明天中午,不,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早餐过来。”
“不用啦!你呢?就好好工作,努力挣奶粉钱,好不好?”
苏岚踮起脚,在他的脸颊蜻蜓点水啄了一下。
“那好吧。那我明天中午,就中午,我带你出去吃饭。”
这一吻像是一剂强心针。
苏岚点点头,翟昱三步一回头跟她挥手再见。
一些告别郑重而不舍,此后的分离就有了回忆和相思。
苏岚隔着薄薄的雾气朝他拼命微笑,眼泪就这样无声地落下来。
她一点也不想和翟昱分开,可是伤痛植入骨髓,不只是她面对翟昱,她知道,翟昱面对她的时候,翟昱看着翟星的时候,心底的某一处一定隐隐作痛。
苏岚在深夜打包好了行李,她将翟昱那幅画留了下来,摸摸肚子里的小生命,竟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满足。
“翟昱,对不起,还是骗了你。孩子,我会生下来,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还是希望,我的孩子,只叫我妈妈,叫你爸爸。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个孩子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错误,可是现在,我想没有什么会比他的到来更令我感到圆满和富足。翟昱,你别来,我无恙。珍重。”
翟昱收到了短信,而苏岚已经坐上去往远方的列车,电话卡拔下来扔出窗外,未来,后会无期。
大概爱和恨泾渭分明,爱恨都是等值相持的,可是他们并不能互相抵消,即便抵消了,爱就没了,恨也没有了。
苏岚忘不掉翟昱投过一封让她父亲凄惨死去的举报信,而翟昱,十三岁那年就疯长的恨意,埋在心底,从未淡却。
也许各自珍重,是彼此最好的爱意。
爱是苦短,遗忘漫长,我们,就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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