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板凳,老酒几杯,只等故人。
【壹·惜我往矣,杨柳依依】
旧忆似一梦醒来的恍如隔世,多少落红倾负为这一场相思。
窗外春色意兴阑珊,茶花萎落成泥,如相思别离的梦般缠绵悱恻。
天还没有亮,向浅又一次从木榻上坐起。
又是这个梦。
梦中的少年,一分庸懒,二分狷狂,一如既往的不羁,狭长的眸子深邃的很,她读不懂他的眼睛。
“老板娘,赊二两酒。”
“我说过多次,这里不赊账。”
“不,我偏要。”
向浅无奈,很多次了,少年每天太阳西落时会准时到这儿来,每每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把店里东西打坏多少。
向浅讨厌他,讨厌他眸子里的轻浮。可不知为何,她是不忍赶他走的,大抵是他那一身被岁月摩挲过的暗红的袍;或是时间久了,每每撞上他的目光,便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
这些都是梦中的景,其实,向浅说不准这是梦,亦或是真实过往。总觉得,他似故人般眉目依旧。
向浅有一问茶坊,名曰清欢。
她是向往极了这种清欢的。一叶舟,一江水,一座城,一隅北,任自己在春风骀荡里衣袂翩飞;或执楫荡舟,驻足歆羡良辰美景。
她喜欢江南,她烹的茶,也带着烟雨江南的迷蒙与怅惘。
可自梦中出现了那个放荡不羁的江湖少年,她便想到茫茫戈壁,零落残云片,风吹挂竹溪,也便是极好的。
来不及她伤春悲秋,清欢坊便有了三三两两的过客,见有客来,向浅便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
“客官喝些什么?”
“龙井。”
忙忙碌碌过了一天,小日子也算是充实。
傍晚,夕阳落。江南掩上了一层迷蒙的火色,影影绰绰的景看得不真切。
许久,向浅才发现自己仍驻足在清欢坊的柜台旁,任潋滟的夕阳透过纸窗,镀了满间的旖旎。
她嗤笑,少年只是梦中的少年,怎么会在此时来呢,甚至,自己竟在浅意识里等着他来。
对那个少年的感觉向浅说不清,像是曾几何时的一故人一般,她走不出有他的那个梦,少年也没能在她的梦中离去。
『贰·与君初识,如故人归』
就这样又朦朦胧胧的过了一天。
正午时分客人又多了起来,向浅忙得不可开交。
“姑娘,这里卖酒吗?”
向浅正给一桌客端茶,而后又娴熟地烹起茶来,头也不抬地应付了一句,
“不卖。”
“不,我知道的,此茶坊有酒。”
向浅恍忽了一瞬,在觥筹交错中抬起头来。
心下一惊,是他?!
暗红色长袍,流云髻,背一古剑,还有,那狭长的、轻狂的眸子。
不会错的,那少年定是她的梦中人不假。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这句话应的便是此情此景了罢。
向浅逆着光痴痴地望着少年,水中茶水溢出了多半杯也不知。
“老板娘,快啊,我还要赶路!”
若不是一桌客嚷嚷,她怕是要一直怔着。
她无暇顾及前方的少年,手忙脚乱地招待客人去了。
向浅心乱如麻,时不时朝少年的方向偷偷看一眼。少年跷着腿,支着头,如梦中般玩世不恭。
煎茶时,向浅只觉得不真实,只是在他梦中的少年忽然到了他面前,是不是,她只是在昨晚的睡梦中没有醒罢了。想到这儿,她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痛,清晰的痛楚,是真的不假。
清欢房坊里喧闹嘈杂,但不过一会儿,客人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向浅蓦地想起那个少年,她向门口望去,那少年仍坐在那张桌前。
“姑娘,现在可以轮到给我上酒了吗?”
向浅闻声,蓦地撞上少年的目光,她又恍惚了一瞬。少年同梦中一样,一样的长袍,一样的古剑,一样的面庞,一样英气的剑眉,只是眼眸中似乎多了几分星辰,她几乎要论陷进去。
“姑娘,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少年嘴角轻扬,语气带有几分玩味。
向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慌慌张张跑去了茶房。柜台上放了几坛江南春,她取下来,酌了一壶,端给少年。
少年伸手接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手指,纤纤细细,似素玉白,他竟有些慌神了。
“我,我叫雁回。”
少年不知怎么冒出这样一句。
雁回,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向浅心中默念。
“我叫向浅。”
“我知道,姑娘,我们曾见过的。”
此时少年言语间少了几分无赖,多了几分认真。
向浅一怔,她见过他没错,确切的说,是在梦中见过,仅此而已。可对于少年如何知晓她的名姓,她还是很惊讶的。
此时清欢坊中的客人寥寥无几,向浅坐回柜台,看着饮酒的少年。雁回很好看,如苍穹般的眸子,如柳梢般的眉眼,不羁却不失豪放,狂野却不失温柔。他摩挲着酒杯,缓缓送至唇边,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向浅总觉得他有如一江春水般的心事,而她是不懂他的。
岁月蹁跹,江南水阔山远,舟远溪沉,数着光阴几重。
少年每日都会来向浅的清欢坊,无一例外的是那句:
“姑娘,赊二两酒。”
他没有一次给过钱,每次发酒疯弄坏的东西,他倒是会赔偿。
雁回的眉宇间有她不懂的惆怅,日子久了,向浅便有些心疼他起来。每每在他喝醉之后,便会在桌上放碗醒酒汤。
今日少年又喝醉了。
向浅把那碗汤端过去,正欲起身,雁回扯住她的素色衣袖,喃喃道:
“你知道吗?那时我在想,若是倾尽一生换她一刻驻足回眸,恍若一颦一笑都颠倒众生……”
少年的眉间凝成川字,有些沙哑的嗓音和苍白的脸,让向浅心底蓦地一疼。
这个少年,大概所有猝生的哀情,都是为他口中的她而生的吧,亦或是他痴痴的爱着哪个姑娘。想到这儿,不知为何,向浅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
他有太多太多不尽人知的过往,都封锁在他心中那扇斑驳的门窗,向浅不会懂。
『叁·似此星辰,却非昨夜』
江南的今夜分外热闹,今日是元宵。南城北巷烛影憧憧,灯火通明。
向浅收拾着茶坊,清欢坊在这偌大的江南中显得凄清许多。罢了,她早把那颗曾经明朗的心,随手埋在红尘紫陌中,自此寄遥千里,锦书无凭。
“一起去看灯吗?今日江南热闹的很。”
雁回突至。
向浅闻声,她没有想到,雁回会找她去赏灯,心中一喜。
少年今日换了一袭墨蓝衣衫,腰上挂着墨绿流苏,脚下踏了双明蓝步履,比平日多添了几分生气。平时见惯了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向浅发现,雁回褪去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怅惘,便更加的明朗俊俏,意气风发。
不可否, 深秋塞马,羁鸿寒月,只会涤去他的尘埃。
“雁回,你等一下。”
约少半个时辰,向浅把青丝束起,点了淡淡桃花妆,疏蝉翼髻,描远山眉,色罗缎素衫透着淡淡的茶香。
雁回看着走来少女,翩然而至,步步生莲。不知怎的,心底先是阵阵涟漪,然后狂卷涌骤,思念汹涌。他恍若又找回了从前的那个少女,那时,她至少是记得他的。
“雁回,你怎么了?”
“没,没事。就是觉得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向浅莞尔一笑,同样的感受,也许这边是缘分。
“走吧。”
少年眼睛湿润了一下,这是自他寻见她以来,向浅对他露出的第一个微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青松。向浅是极含蓄温婉的女子,她带着烟雨江南的清新和妩媚,能让人嗅见春意。
清欢坊数十里外有一长衔,车如流水马如龙。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游人熙熙攘攘,赏着繁华的街,琳琅的景。
向浅不是那搅翠澜的落红,她本想着,此生亦便比暮为朝,画地为牢。多少次,她拟歌先敛,欲笑还颦。可这一刻她觉得,江南也是有温暖的,因为有身边的少年。
红灯绿盏,觥筹交错,向浅纤细的身子几乎要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挤得站不稳了。
身边的少年突然牵起她的手。
这刹,千古横空,万籁俱寂。
向浅努力按捺着内心的悸动,脸红的像晚春的山茶,像早春的新桃。
所幸周遭喧闹得很,他听不到她狂热的心跳。
“喂,你,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向浅嘴上如此,她心底还是希望他牵着她的,一直牵着。
少年的手掌温暖宽大,是她心中向往的那一隅北。
“你笨得像头猪,把你弄丢了怎么办?”
雁回调笑,又像向她赊酒时般无赖轻狂。
向浅心中一暖,笑了。
逛了许久,向浅在一盏花灯前驻足。花灯形似一琵琶,落着纸伞丁香。向浅抚得一手好琴,她喜爱琵琶。忧琶声婉转悠扬,细密如针。它清远的气韵,是遥远又不可触及的忧伤,如微云孤月,只能遥望咫尺天涯的距离。
“你喜欢?”
“嗯。”
“老板,这个我买了。”
“诶,诶,好嘞!”
花灯老板热情应答着。
少年将花灯放入向浅手中时,少女噗哧一声笑了,恣意明媚。赛得过这嫣然春色,及得上那似锦繁花。
少年恍惚间有些痴了。
向浅脸色微微一红,将脸别向一边。
皎月一点点攀升,如天际一只虚觑的眼,悲悯地俯视芸芸众生。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我送你回家。”
“好。”
两人步至清欢坊,向浅驻足。
“我到了,今日谢谢你。”
少年正欲拂袖离去,向浅叫住他。
“那个,雁回,喝几杯吗?”
少年明朗一笑。
“好啊。”
依旧是那坛江南春,不同往日的是,清欢坊的一隅桌旁成了两个人。
借一枝春色,沾花入酒,今时往日斟满杯。
两人心照不宣地饮着,各自怀揣心事。
窗外夜色迷蒙。少年有些醉了,起初喃喃细语,不知在讲些什么。
“你们都不懂我。我不想做什么孤氏传人,只想做一个剑客,乘风舞剑,划过苍凉枯朽的风沙,舞尽峥嵘风云,舞尽千嶂长烟落日。”
少年语气愈发重了些。
“我也不想寄身翰墨,流藻千古,我也有我平戎万里的志向,奈何有太多太多的桎梏束缚。父亲,奈何你不懂我,权威再大,我也只不过是天地一粟。如让我重新选择,我宁愿落户山水,寻常布衣,渡一世安稳无虞。”
他借着酒意,猖狂地干笑了几声。
“父亲,我与你断绝关系的那一刻,我便注定了此生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什么狗屁责任,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什么权威权势,也无心江湖之争。我想要的,也不过是小小的自由罢了。”
少年轻言慢语,却字字诛心。
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向浅听着,内心波涛汹涌,一片愕然。这一刻,她似乎懂他了。
他也有济世的抱负,也有铮铮的风骨,奈何满腔热枕的鸿鹄之志被残酷的现实禁锢得无从施展。他眸子里的轻狂和不羁,也不过是在掩饰他的落寞和无助罢了。
他乃有志之士,却怀才不遇,生不逢时。
向浅将手慢慢抚上少年醉醺醺的脸,伏在少年耳边,薄唇轻启。
“雁回,我懂你的,我懂。”
少年缓缓抬起头,眼色迷离地望着她。转而,他执起她的手,将它挪至心口上。
少女错愕了一瞬,面庞微微红起来。
“浅浅,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蓦地,少年对上她的目光,眉目紧锁,似乎很痛苦。
向浅呼吸一滞。这是在他印象里,少年第一回这么唤她,但她不知少年此言何意,只以为这是他的梦呓。
暗街幽巷,冷盏茶凉。少年倚在她的肩上睡着了。向浅闻着她清浅的呼吸,心疼地轻轻把手放在少年额头上,将那中心的川字抚平。
『肆·青青子衿,琴瑟和鸣』
暖阳初升,烟雨离愁浩荡的江南旖旎潋滟。
向浅轻轻走出清欢坊,携着那把被岁月封尘已久的琵琶,步入春草萋萋的清欢坊后居。纤细的手指撩动琴弦,弹掉那迟迟不肯腐朽的几寸灰,接而指尖于弦中翩然翻飞,行云流水,似一汪春水般百转千回。
泠泠忧琶的柔肠百转,奏出好一曲江南无情,塞北有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少女的低吟浅唱唤醒了倚桌而睡的少年,少年寻着曲声款款而至。
潺潺春风沐浴下的少女正应了书中那句所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脸如蝤麒,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雁回有些出神,这把琵琶,自向浅忘记他后她便没有再碰过,弦音再从少女指尖徜徉而出时,竟是这般婉转,生生不息,如甘霖忽至。
少女全然不知雁回的到来,继续奏弦而吟。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嘴角轻扬,迎合一句: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向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琵琶声戛然而止。
“抱歉,打扰姑娘雅兴了,此曲妙哉,妙哉。”
雁回觉得她是像是被茶香洗涤出的颇具才情的女子,眉似远山,唇如雪点,才情兼备。
向浅双颊一红。
“无妨,只是吟诗作乐罢了,甚是世俗。”
雁回否:
“天地虽大,但有高山流水,诗词歌赋,心存流觞曲水,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向浅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这一界风流,竟会悟得如此意境。她觉得,少年亦是懂她的。
她想起昨夜少年唤她的那句“浅浅”,不由觉得“姑娘”这称呼有些生疏。
转而向浅收起琵琶,朝少年嫣然一笑。
“茶坊准备开张了。”
正欲离去,听见少年在唤她。
“浅浅。”
向浅内心一阵荡漾,驻足回头过去,此时此景,她想起少年曾醉酒时的一句呓语。
“若是想,倾尽一生挽她一刻驻足回眸,恍若一颦一笑都颠倒众生。”
少年寻见少女的目光,双眸一热。
“没什么事,只是,我此后可以这样唤你吗?”
向浅一瞬恍惚,莞尔一笑。
“如此甚好。”
少年望着少女婀娜远去的背影,那是他觉得,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她的一颦一蹙,都是由自内心的情愫,从不为博人唏嘘,传人评述。
也许是少年的到来,惊扰了少女封尘的岁月。向浅每日傍晚,便会油灯一盏,清酒一杯,像是等着一位不知归期的故人,等着少年。
少年每日的笑容越发明朗。从前,向浅读不懂他那深邃不见底的眸子,如今,少年的眼眸像是一座重峦叠障的远山,褪去了周遭的雾霭。
那时,向浅便想,如此长久矣,岁月莫不静好?
『伍·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世人都赞江南好,有天涯羁客的孤独,有清扬女子的哀愁,有夜雨芭蕉的悱恻与缠绵。
有多少诗词歌赋吟遍了江南的温柔缱绻,或是处于距江南千百里之外的人,只能对江南望尘莫及,从前辈的诗文中寻觅遥远江南的影子。可身于江花胜火,江水如蓝的江南中人,何尝又不是离愁浩荡?
他是剑客。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叹何若当初不相识。
她是茶娘,盼了太多太多次人生若只如初见,却只憧憬了开头,忽略了结尾。
彼年清秋,秋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雁回坐在桌前,心事重重,指尖于酒杯上摩挲,一口一口的抿着酒。
蓦地,清欢坊的门被踢开,闯进了几个执剑的侠客,他们将桌子踢翻,在座的客人无不大惊失色,落荒而逃。向浅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到,眼中多了几分不可掩饰的惶恐。
该来的总会来。
“不好!”
少年一个箭步,转身拉起向浅的手,执着手中那把剑,飞快地跑出清欢坊。
向浅确实被吓到了,少年感受到了她的惊恐,紧紧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
“别怕,有我在。”
雁回直接将她揽入怀中,一个起身,向前跃去。
他顺手牵了一匹马。
向浅伏在少年的肩上,听着他炽热的心跳与温润的嗓音,感受到了一丝安定。她信他,会护自己周全。
绯红的衣衫翩飞,似天际边一抹秋霞。凄凄的秋风吹动暗沉的流云,这日江南的天,竟带着几分血色。
少年携着少女的手,驾着马一直向前跑,于城郊的一片竹林停下。雁回双鬓旁冒着细密的汗珠。
“快跑,十里之外有一户人家。”
“不!那你呢?”
向浅好看的双眸噙着泪,焦急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他们为何来追杀我们?”
不沾染生离死别,话语间仓促了重逢。
“快!他们在那里!”
黑衣侠客朝这边追来,寒光剑影,来势汹汹。
少年把向浅推开,执剑,拂袖,挥臂,剑眉一蹙,嘶吼一声,朝前方杀去。
暗红色长袍上下翻飞,与赤色、墨色交织着、渲染着,落入眼中的尽是如惊鸿一般的绚烂,凄清。
前方的一片厮杀在少女的眼眸中逐渐模糊,凛冽呼啸的狂风,终于将她的眼泪吹出,撞得她眼眶生疼。
“走啊!走!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快走!”
少年拼了命的呐喊着,厮杀着,浑身溅满了触目的血色。
话语间,一只长剑刺入少年臂内,画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雁回!”
少年几乎要站不稳,努力朝少女挤出一个苍凉悲壮的微笑,在日暮渲染下,竟是这般的凄凉。
向浅再没忍住,嚎啕大哭。她明白,此刻,他死,是为了换她生。
她翠袖白绫,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有些别离,是为了下一次的久别重逢;有些别离,却是死生不复见,魂魄不入梦。
十里之外,炊烟袅袅,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向浅驻足,回眸了一眼烟雨如梦的江南,和形似枯木的竹林,一切被夜色笼罩,隐隐还有些若隐若现的血色。她的江南,她的茶坊,她的少年,都在这隐隐绰绰的夜色中飘渺远去。
此去经年,楚塞山长,巫阳人远。
偌大的江南,一瞬间便入了冬。
数半月后,向浅回到江南,这个她爱了半生的地方,此刻只余下凄清与萧寂。
她没有勇气再推开清欢坊的门,她愧对他,她怕推门而入时,抑制许久的思念和眼泪,会如洪荒般汹涌而出。
她神情恍惚地步入居所,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朱红的门,去与念,朝夕之间。
向浅看见桌上那盏少年送她的琵琶花灯,区区几日,上面就布满了尘埃,看不清纸伞丁香的花色,却还留着许些少年的气息。少女蜷缩在墙角,将头埋在臂弯里,仍温热的泪水浸湿冰冷的衣衫。
她忆着,忆着,忆着往昔的斑驳与蒙尘。
夕阳西下,总有一人断肠。少年会品着那坛江南春,眼中是比星辰还灿的亮,比苍穹还远的天。
花灯市上,少年会执着她的手,那似江南春日的温度,贯穿着她整个余生。
清欢坊后,她琴瑟和鸣,他吟诗作赋,她以为此后一眼,便会亘古万年。
江南竹林,少年血染长剑,那是比火还烈的红,比赤还艳的绯,他说,他会护她一世周全。
一眼江湖悲欢尽,不见故人不见君。
后来,逢人说起清欢坊的那个温婉茶娘,无一知所去向。
其实少女只是把自己封尘在朱门红窗,看江南蒙蒙烟雨而来,微雨潇兮而去,看清浅幽远的月光,覆满积雪的歧途,和开败了一个又一个春秋的茶花。
向浅,向浅,向来缘浅。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陆·世有爱情,药石惘医』
当年也是清雪纷纷,红梅朱砂,却不似而今这般凄凉。
光阴迢迢,方寸了院子中的几方青石,琵琶七弦泠泠,诉尽尘世悲欢,怪不得,这江南山水一直迟迟不肯入春来。
渺渺风烟,相识一场,不过蜉蝣一梦。
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再没有入过她的梦,她还未来得及揖手相送,便自此孑然一身,她还欠那个少年一句:对不起,我爱你。
茶香尽,杯酒残,这个梦该醒了。
向浅每日夕阳西下时分会烹一杯茶,只是再没碰过那几坛落了灰尘的江南春。她等啊等,等一位不知归期的故人;她听啊听,听那路过的马儿,是否载着她期盼的良人。
“嗒嗒,嗒嗒,嗒嗒……”
向浅一个激灵,这座被江南遗忘了许久的院子,有多久没传入声音了呢?她蒙尘的眸子,忽地如星辰般明亮。一阵狂喜,还未穿鞋,便赤着脚飞奔过去。她盼了太久太久,那马儿,定载着她的少年。
推开那斑驳的木门,向浅抬头望去。
那马儿是他骑走的那匹马,却没有载着归来的人。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马蹄嗒嗒,非我良人。
少女眼眸中如日月更替,明亮的眸子忽的就暗了下去,像是西沉的落日,瞬间埋没在天际。
她似乎感觉不到脚底传来的刺痛,颤巍巍的走向前去。她伏在马儿身上,流着清泪,喁喁细语。
“马儿啊,你可否告知我雁回的去向?他有没有生还?有没有危险,他还会不会回来?他还活着对不对……”
少女哽咽着,失魂落魄。
那马儿嘶鸣一声,怕是担心少女会责怪它的无故打扰。
向浅哑然失笑,悻悻回到庭院。
素雪流光,她抱琴而坐,泠泠拨响了旧弦,分明仍是昔年落雪般的清美曲声,可却如笼罩着万重远山的霜花流雾。
“世有爱情,药石惘医,灵丹、妙药,救不及,不若忘之;世有琼殇,如皎如绮,食之,前尘往事,皆忘之。”
一个沙哑沧桑的声音忽至耳畔。
向浅闻声,止住琶弦,再次推门而出。张望了许久,才在暗巷的尾端寻见了一个戴黑色斗篷、佝偻蹒跚的身影。
“老先生,请止步。”
向浅叫住那人。
那巫师止步,回过头。形似枯木、爬满皱纹的脸让向浅呼吸一滞,向浅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是如魔障般的、干涸的眼。幽风吹动巫师的黑衫,就如游离失所的魂魄一般。
向浅不禁一个颤栗。
“老先生,您方才说什么琼觞?琼觞为何物?”
向浅抑制住惊慌,缓缓开口试问。
“琼觞丹,食之,前尘往事皆忘于此。”
那巫师沙哑难听的声音萦绕于向浅耳畔,久久不能散去。
“老先生,能否赐我一颗?”
巫师将那深邃幽暗的目光移至向浅身上,看得向浅心中一惊。
“此物为忘情之人身上汲取提炼而成,又名忘情丹,食之,此生不复相思,你可想好了?”
“嗯。”
向浅略略犹豫,望了眼江南冬日萧寂的景,此地的山水、情愁、疏花薄雾及那一隅北的清欢,都将隐在这枚琼殇丹中。对她来说,未尝不可?
她将那琼殇丹从巫师褶皱的掌心中取出,正欲吞食。
“且慢!”
向浅再次撞上老人的目光。
“你可是向浅?”
向浅心下一惊。
“不必问我为何知此缘由,五年前,有一个少年从我这里买走了一枚琼殇丹。他说,他要给他挚爱的女子,他给予她太多太多的伤痛,如若她忘了,她便不会再恨。”
寥寥数言,淡如轻烟,却使少女如僵化的石头一般。
“那个少年,是雁回吗……”
“他是江湖孤氏的儿子,而你,是他们的猎物。那场刺杀,目标亦是你。你与他注定生生世世纠葛不清。”
向浅心跳漏了半拍,怪不得,以前少年醉酒时会呢喃着那些话——
“我也不想寄身翰墨,流藻千古,我也有我平戎万里的志向,奈何有太多太多的桎梏……”
“父亲,我与你断绝关系的那一刻,我便注定了此生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什么狗屁责任,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什么权威权势,也无心江湖之争。我想要的,也不过是小小的自由罢了……”
“你可能忆起五年前的事?”
巫师打断向浅的回想。
向浅后知后觉,努力回想,最多也就这五年来的事她记得清晰。
怪不得,她从前会反反复复梦到少年,原来那是真实过往的碎片。
怪不得,她初次遇见少年的眉眼,竟如故人般熟悉。
怪不得少年早说他识得她,起初,她读不懂少年的眼睛,只是因为少年眸子里藏着的是眷恋与痛苦……
一切昭然若揭,她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是他的爱而不得,他亦是是她的求之不能。
“你五年前已食过一枚琼殇丹,再食之,恐会爆体而亡。”
少女神情恍惚。
“那老先生,有何方法可忆起从前?”
“无解,此是命数,改不得,动不得。”
改不得,动不得。
短短六字,字字诛心。
话毕,那巫师拂袖离去,转瞬无了踪迹。
向浅怔在原地,努力忆着那个龙章凤姿、衣若朱砂的少年,可少年的影子却在她的脑海里愈加模糊。
他不过是她的过客,于她的旅途中留下寥寥一笔,淡墨轻描,随即就淹没在茫茫烟尘之中。
多少个日夜,她寤寐无为,辗转伏枕,将那往事云烟轻轻一吹,便只余下一樽残酒,青砖白墙,朱门红窗。
次日,向浅拾起琵琶,重又拂去那几坛江南春的灰尘,推开清欢坊在岁月中搁浅已久的门。一年韶光恍然如昨,她又重开张了清欢坊。夕阳西下时分,她依旧像从前那样,三杯两盏淡酒,一曲琵琶,琴声如缕。
清欢坊又重入了江南客的视线,每日都挤满了人,他们爱极了这一隅北的清欢。江南客每日只闻此茶坊有泠泠婉转的琵琶,有琼眸似海月的茶娘,有醇香弥漫的清茶,有醉如绮罗的江南春,却从不懂得,这曲琵琶,这樽淡酒,是如何送尽了一场又一场相思。
向浅相信少年会归来,至少,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柒·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我是雁回,我原本不叫雁回,叫孤如念。我是江湖一大门派孤氏的儿子。
九岁那年,那个女孩只是惊鸿一瞥,却让我惦记了一生。
初次见那个女孩时,她芊芊素指抚着琵琶,她是颇具才情的,她声音干脆利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唯记着了她口中那一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后来,我得知她是江南清欢坊的茶娘,其余一概不知。每日夕阳西下时分,我会去她的清欢坊赊二两酒。枉我堂堂江湖孤氏的儿子,却每每见了她就慌了神,我便用我的轻狂与无赖掩饰我的手足无措。
我尚且年幼,殊不懂得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喜欢乘风舞剑,只要一举着那把剑,曾经抚琴侑觞,轻歌曼舞,诗酒尽欢的时光便一瞬间纷至沓来。那时我便想,执一把剑,携一位佳人,闯一次江湖,自此天涯,此生便别无他求。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那个好看的少女叫向浅。
她若是青梅,那我便是他的竹马。
“念儿,待你长大,这孤氏十二派就交与你管理了,眼下任务,是灭掉我们的心头患——向潇凌。”
“我说过,我无心江湖之争。”
“这由不得你,此乃你的责任。”
从小至大,父亲与我说过最多的便是责任二字。
我与浅浅相识、相知、并且相爱,她是如这江南春日一般美好的女子。
但我一爱成错。
原来,他就是我父亲口中那个心头患——向潇凌的女儿。
一边是江湖与敌手,一边是爱人。
“念儿,父亲年纪大了,是时候由你担当重任了。向潇凌那边的内派,我已拿下一半,剩余的敌手与向潇凌的人头,就交于你。”
我自诩看透人世沧桑,却终无法例外。
两年后,我父亲把向潇凌之妻杀死,浅浅与我断绝了来往。
“如念,眼下向潇凌那边那边已奄奄一息,半壁江湖唾手可得,明日,务必提升着向潇凌的人头来见我。哦,对了,还有他的女儿。”
我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发出裂骨般的响声。
“逆子,做不到。”
我几乎是满腔愤愤,一字一顿,第一次用刚强的语气与父亲讲话。
他冷厉的目光向我刺来。
“因为向潇凌的女儿?”
我心猛的一跳。我父亲孤朔,毕竟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狐狸,嫉恶如仇,杀人如麻,雷厉风行,多少血泪都染过他那把剑,更何况我这点心思。
“请父亲放过向浅。”
“向潇凌的血脉,今日不除,他日必有大患。”
父亲沉重冰冷的话犹如魔障,他带着板指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扣击石座,凌厉地瞪着我。
第二日,我发了疯地去寻浅浅,却杳无音讯。
果然是老奸巨猾。
我回到孤腾阁那一刻,彻底石化了。
他面前绑着二人,向潇凌与向浅。
“你可算回来了,来帮父亲做做决定,你说,我先杀哪个好呢?”
他玩味的看着我,半眯着眼睛,语气轻缓,犹如万丈深渊。
我攥紧双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
“孤朔!你要把我逼死!”
他狠厉的目光朝我射来,狠狠的瞪着我。
“向潇凌,向浅,你选一个。”
他知道我会保浅浅。杀死向潇凌,把我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割断,然后此生不相往来。
“如若你还不做决定,那便只好让他们同归于尽了。”
我几乎要把双唇咬出血来,最后缓缓举起剑,紧闭双眼,对准向潇凌。
“孤如念,你当真没有心!”
向浅拼命嘶喊。
“孤如念,你不要动我父亲!你杀我啊!杀我!”
她手脚被缚住,无力挣脱。
我知道,这一刀下去,三千世界,她便孑然一人。
最终,刀光血海,血染红霜,我手中那支剑,不偏不倚地落在向潇凌的脖颈上。刀刃和肌肤碰撞的声音,最终让浅浅的目光清明了三分。
她嘶声力竭地大哭,生生将唇咬出血来。
我浑身无力,丢下剑,不忍再看她瘦弱的身躯。
我也是别无选择,却没有理由为自己开脱,这一刻,我在她心中成了正真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她抱着身体逐渐冰凉的向潇凌,血滴在她的素色衣衫上,仿若春节涂满夜幕的烟火,绚烂又讽刺。
我指尖发麻,罪恶感蔓延全身,每看见她落下的一滴泪,都让我痛得呼吸一滞。
向氏灭了,孤氏一战成名。
何其讽刺。
我与父亲孤朔断绝了关系。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霸主,从未除恶扬善,匡扶正义,他想要的从不是权威权势那样简单,他亦曾为我的未来、我的志向着想。我不想因一个以父亲为名义的江湖而建立起来的威信,抑制我一辈子,甚至遭万人唾骂。
所以我放手了,持着一把剑,倚仗天涯。
自那以后,我是江湖剑客,浅浅是江南茶娘。多少次的济贫扶孤,都难以抹去我亲手杀掉浅浅最后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父亲的罪过。
后来,我在行走江湖中,偶然遇到一个巫师。初见他时他念着一句话:
“世有爱情,药石惘医,灵丹、妙药,救不及,不若忘之;世有琼殇,如皎如绮,食之,前尘往事,皆忘之。”
我买走了他一颗琼殇丹交与浅浅,她也同意了。
那巫师告诫我,心爱之人若食下,我便此生不能与她相见,我不解。但他留给我的最后几字是——
“此乃命数,改不得,动不得。”
原来,我与浅浅的相识,本就是一场劫。
然,浅浅真的忘了我,且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并把往生的痛楚也搁置在这枚琼殇丹中。她不再记得我是她又爱又恨的少年,她是我爱而不的的无奈。她脸上又重现了恣意明朗的笑容日日经营着清欢坊。
年无相逢日,岁有不得衷。
罢了,自此相忘于江湖,各自天涯。
行走江湖中,我看尽了霜染遍地的竹林,残阳如血的落日,苍凉悲壮的塞北,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江河湖海,唯独没有再入潋滟旖旎的江南。
只是向江南客常常打听,逢人说起那个江南茶娘:
“那个人美心善的茶娘啊,煎得一手好茶,生意兴隆,日子安然得很……”
听到这些,我便放心了。我不知道让她忘记从前是对是错,也许是我太过自私,不想再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隔阂。
但我终还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越是刻意忘记,越是念的深沉。
五年后我再去寻她,步入了她的清欢坊。她确实忘记了,再与她重逢时,她只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少女,仿若从未有过生离死别的爱恨情仇。
我忆起初见时听她奏弦而吟的那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便告诉她,我叫雁回。
我像五年前一样,抑制着汹涌的思念与愧疚,用轻狂不羁染了双眸,无赖地每日赊二两酒,一切恍然如昨。
他忘记了往生纠葛的前因后果,我也努力做她眼中那个明朗恣意的少年。
只不过平静的日子没多久,孤朔便派人追杀浅浅,他曾说过:
“向氏血脉一日不除,他日必有后患。”
我带着她逃至城郊竹林,以生死相拼,护她周全,这本是我欠她的。
虽我单枪匹马,不能以少制多,但在弥留之际,我几乎是使出毕生所有的力气,斩杀了十人,剩余一人落荒而逃。触目的血色布满了刀剑与长袍,我也负了伤,在萧寂清冷的竹林垂死挣扎了一夜。
我从不信什么天命与劫数,在客栈寄住了些时日,我决定去寻浅浅。
『捌·朝花向晚,天地玲珑』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江南又是一年春。
一场缠绵悱恻的春雨缱绻地下了数日,近日的江南,比往日温柔了几分。
向浅推开窗子,绵软细密的春雨打在脸上,竟还有几分惬意。远方的云水之涯被罩在疏花薄雾里,隐隐还可望见一片竹林。她又想起了少年。
没有生死契阔,没有巫山云雨,白马枯叶总相依,她总以为,明日有人扣门而来,是少年铩羽而归。
她半生彷徨,半生眺望,思念如白马,自别离,从未停蹄。
向浅泠泠拨响琵琶,她苦涩地笑笑,笑这江南三千烟雨为何如此痴缠,这偌大的江南,过客如此匆匆,又有谁会为谁真正驻留一生。
“茶姐姐,你能继续给我讲上次那个故事吗?我还想听。”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忽至耳畔,将向浅从思绪中拉出。
向浅巧笑嫣然,这个孩童今日总会来她的清欢坊听她叙事。
“好啊。”
她将细细的碎发别至耳后,望了望窗外的层叠岚岫。
“后来啊,那个少年再未出现过,也没有再入少女的梦中,他留给她的,只是城郊竹林日将暮时的衣袂翩飞与惊鸿一瞥,很长一段时间后,少女重开了茶坊,她像个情痴,于每日行色匆匆的过客中寻少年的身影。”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她顿了顿,
“那个少女每日都精心对镜描眉,当户理妆,只希望少年归来时看到的是她最美的模样。”
向浅双眸迷离,她与那个孩童说,少年是怎样的好看,曾经是怎样的待少女好,是如何的痴情,如何地拼死护她周全……
“但是茶姐姐,万一那个哥哥死了呢?”
少女一怔,提至半空的茶壶也跟着一滞,孩童无意的发问如寒境的冰川,寻不见暖,刺痛着她的心。继而茶水缓缓倾洒,将她的袖衫浸湿了大半。
“姐姐,茶姐姐?”
孩童鲜明的阔袖在她眼前挥来挥去,方才唤醒呆滞的向浅。
向浅的眸子渐渐蒙上一层雾,孩童的话是她至今都在逃避的一个谜,她不知少年的去向,也未敢打探少年的生死。她将自己封锁在喧阗与繁华尽处的一隅,半醉半醒,寻一处清欢,理一缕离愁,拂一褶盈袖,看一众过客,是支配她信着少年归来的唯一信念。
“那,茶姐姐,她会回来吗?”
她的心又蓦地一痛,痴痴地呢喃,
“是啊,你说,少年会归来吗……”
回忆如墓,淡薄如素,却都难以相忘于江湖。
“可是啊,不是所有的相逢都有因果,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答复。江湖这样小,为何他们却不再有交集……”
孩童半知半解,稚嫩的小手抚上少女的面庞,拭去刚刚落下的一滴泪。
“茶姐姐,你怎么哭了呀……”
这些日子来,她独自一人晨钟暮鼓,安之若素。
这日她起得分外早。她用绣花针挑起晨光,站在小阁楼里,这双于琵琶上逝水流音的手,在白衣上穿针引线,倒也行云流水。
偶尔路过的行人都痴痴看着雕花楼里绣着白衣的姑娘。清晨的曦光斜射在少女身上,轻拂而过的风云吹动少女的衣衫与碎发,带着许些凌乱之美,如谪仙人。
晚些时,清欢坊的客人少了些。她便薄茶半盏,对烟霞晚。闲来无事,便淡墨轻描,百般思量提笔间,寥寥疏墨,便于信笺上提下“有尔存焉,得尔我幸”几字,字字如蝶。
可却落得个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她又心烦意乱地弹起琵琶,一曲婉转,却无人相伴。这云影天光里都是少年的影子,她忆起曾经他们一桌歌酒,斟满恣意笑谈。那时少年乘风舞剑,望着眼前的她,誓以九州名扬。
他说,江湖偌大,莫失莫忘,到头来,她寻觅的影子中,不过江湖人来人往,聚散一场。
罢了,任这烟雨笑她痴惘,镀个薄暮满衫。
如果两个人可也厮守到老,寻莽莽红尘中一处清欢,于旖旎花间里琴瑟和鸣,哪怕白发苍苍,容颜迟暮,只求故人依旧,倾世温柔。
一个孩童跑到向浅身边,扯扯她的衣袖,向浅回过头来。
“茶姐姐,方才有一个好看的哥哥叫我把这张纸条交给你。他人可好了,还说,你要是看到了就可以把这个送给我。”
他笑嘻嘻的,还晃了晃手中的小木剑。
向浅一瞬恍惚,带着些期待,缓缓展开手中的纸条。
潋滟的夕阳镀在泛黄的信笺上,徜徉着,似落了枯叶的盈盈秋水。
信笺上的字体遒劲有力,仅仅八字:“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只是一瞬,少女的眸子忽地就镀上了一层金,像星光坠入眼眸里,如西暮的夕阳般绚烂。她绽开笑靥,面如桃花,仿佛这江南山水又若从前,迷蒙的烟雨清明了几分。
她知道,是少年归来了。
她一阵狂喜,便向门外狂奔,一个踉跄,顺带扫落了几杯茶。茶香氤氲着,缓缓缭绕。
她推门而出,抬头望去,思念汹涌。
这双深沉固执的眼眸、这袭如绯如赤的长袍,这幅历经生死隔离的容颜,是她曾几何时在梦中都求之不得的模样。
不远处的少年手执长剑,暗红的衣袂翩飞,似这夕阳的火色。髻子高束乌发,英气利落,眉似岚岫,嘴角噙笑。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纵然相思入骨,纵然痴情倾覆,久别重逢的少年,依然风华如故。
一场情,拾尽春花皆是你。
少年朝她挥手笑笑。
“我回来了。”
向浅莞尔含泪,一头扎进少年温暖如初的怀抱。他的臂膀如万重远山,可以承接俗世的风霜雨雪,亦可纵容少女此刻的决堤之泪。
“浅浅,我真的回来了,而且我不会再离开。傻瓜,我要看你笑。”
向浅听着少年宠溺的语气,死死抓着他的衣衫,把头埋在少年肩上,怕这是场如烟火般绚烂的梦,梦醒后,便会曲终人散。
“傻瓜,我不走。”
雁回托起少女的脸,她的泪水三五成行,双眸噙着泪,晶莹若秋水,却是道不出的喜悦。
“笑一个。”
少年努力忍着汹涌的思念与痛楚,换上轻狂不羁的语气。
向浅抬起头,就咯咯地咧着嘴笑起来。天知道,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就知道你会来。”
少女仰起头,敲敲雁回的脑袋。
“只是,你让我等太久了……”
说着说着,向浅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少年执起少女的手。
“我想了很长时间,很多时候我不知怎样去面对你,面对曾经的拭父之仇,爱恨纠葛,以及你遗忘的一切。但,我相信往后还有很多岁月,足矣让我们重拾过往,恣意笑谈。浅浅,往后,我持剑,你煎茶,晨钟暮鼓,日暮天涯……”
不论江湖厮杀,刀剑无情,最终却兜兜转转,最好的结果是,茫茫云水之涯,你还在我身边。
所幸也,茶花如初,故人依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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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情深,奈何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