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小说】绾青丝

作者: 白拂 | 来源:发表于2017-04-20 14:16 被阅读1053次

    (一)

    云台山巅,浮云如烟,晴时丛林掩映,竹色浸染,雨来云起苍茫,不见青山。今日小雪初霁,原先隐于云中的幽幕阁,冬阳下始现几分踪迹,这里是天一教分支归云宗的大殿。

    说是分支,不过是给天一教些许面子。归云宗隶属天一教,可那已是百年前的事了。昔年归云宗以无踪剑法武冠群伦,出尽了风头,后被武林各大门派联手绞杀,危急间是天一教予以庇护,故而附庸。如今归隐云台山百年,虽还挂着天一教的名头,却早已是独立势力。

    宗主令狐奕一身白衣,在同自己下着一盘棋,他自个儿扮演了对弈双方,慵懒轻敲玉子,看来是无聊至极。

    来人秉上,“宗主,教主重伤,想见您一面,命属下来请。”

    雪霁的天有些湿冷,令狐奕在烧红的炭火上烤了烤手,“那她该去找苏庾,见我做甚?”

    “回宗主,苏堂主前年就病逝了。”

    病逝,也就是说,她现在是寡妇。令狐奕将手烤了许久,又自顾自对弈许久,“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回去同教主说,让她自重。”

    他声音比云台山的冰雪还要冷,惊了报信人一个哆嗦。他既这样不愿见她,报信人也是无奈。离开时却听令狐奕风轻云淡,“教主被谁所伤?”

    “还珠楼,池崖。”

    令狐奕手中黑子重重一落,在棋盘上砸出铿的一声,“本事不大,野心不小,她有几个胆子去惹还珠楼?”

    夜里的令狐奕委实睡不着,便在幽幕阁中踱步,壁上挂的承影剑好似捕捉到了他的心思,竟砰的落在地上。心腹秦风听到响动进来,令狐奕恰捡起承影剑,“教主此回重伤,你说,这仇我该不该讨?”

    秦风拱手,“依属下看,还珠楼伤了教主,打的可是我们天一教的脸。”

    “不过……”他望了望令狐奕右侧空荡荡的衣袖,终是没有说下去。令狐奕的右臂,五年前便已没了,这承影剑,他也有五年不曾拿起了。

    令狐奕单手拔剑,瑟瑟剑光映出他冷冷的一双眼,“我的左手剑,更利。”

    (二)

    时光退回至十七年前,天一教卫老教主身亡,其女卫卿继位,令狐奕作为归云宗宗主到场聊表祝贺,归来时在云台山脚下捡到个衣衫单薄的姑娘。她穿着浅绿薄纱,长发及腰,面上戴着半片银白面具,她昏迷在他必经的路旁,孱弱不堪的样子。

    当时令狐奕也不过二十二岁,抱起她时,惊觉她的身体这样凉,皮肤光滑而有丝绸般的触感,抱着抱着,他到底脸红了一片。

    那姑娘名唤慕九,令狐奕唤她九儿。

    慕九说她是天一教地牢里看守人犯的女奴,因了人犯逃脱而被牵连,面上遭刑刺字,又被强行扣了面具不得见人。此番听说归云宗避世已久,作风仁义,所以大胆逃难来此,以求庇护。

    这话扣中了令狐奕心弦,他一贯以武林正道自居,平日素喜旁人说归云宗仁义,眼前这孱弱娇小的姑娘,瑟缩着像一只小猫,的确使他有了想庇护的心思。

    慕九面具里藏有机关,难以摘下,当时她低垂着头,“宗主不必费心,九儿貌丑,怕骇到宗主。”

    令狐奕极心疼的摸摸她的头,天一教地牢他是知晓的,那般阴冷潮湿,遍地是血腥上滋生出的霉菌,充耳哀嚎扰人心乱。令狐奕愕然,这姑娘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究竟是遭了多少罪,于是越发怜惜了起来。

    瞧不见慕九的脸,可她身形却是极好的,着了碧纱,袅袅婷婷,绰约如凌波仙子。令狐奕喜欢透过面具望她扑闪扑闪的眼睛,那般清澈透亮,像这云台山的泉水,涤人心境。

    慕九是令狐奕身边唯一的侍女,陪伴了他整整三年,这三年里,令狐奕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喝茶、下棋、练剑、逗慕九。

    慕九煮的一手好茶,仅凭这点,便足以俘获令狐奕大半心思。她偏偏又是极用心的,采云台山的初雪封存,冲泡来年龙井。她煮茶的身姿,纤细的手指,茶的清香,令狐奕一生也不曾忘记。

    柳发三月时,是天一教三年一回的祭天大典,令狐奕实在推脱不过,便带着慕九前去参加。

    慕九赧然,“属下区区一个女侍......”

    令狐奕搁下茶,瞟她一眼,“区区女侍,还不从命?”

    面具下便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黄莺般透亮,慕九拽着他的衣袖笑,“宗主,你人真好。”

    令狐奕的眸光打量至她脚上的绣鞋,发现已是旧的发白了,不禁有些愧疚,算来是他这个主人失职了。

    慕九似乎从未逛过山下集市,小雀般欢喜,透过面具,他都能触摸到她一脸的喜色。到底是姑娘家,令狐奕便为她买了支碧玉簪,随手插她发间。

    慕九拉着他袖子嘻嘻笑,再重复,“宗主,你真是个好人!”

    瞧起来那样的容易满足。

    那天令狐奕为她买了好些衣裳,好些绣鞋,直打了个包裹。那是他看见慕九笑的最欢快的一回,他不禁想,想让她一生都这样笑下去。

    慕九眨巴着眼睛,认真说,“宗主,从未有人待我这样好过,我会回报的。”

    令狐奕停下脚步,“你何以报我?我可是不喜欢花衣裳的。”

    慕九被他这话哽到了,思前想后也没个头绪,便又跑了过来,“宗主想要什么,说便是了,只要九儿做得到。”

    令狐奕干笑了两声。

    (三)

    天一教祭典,他并不怎样上心,逛集市才是令狐奕执意带慕九下山的真正用意。可路上回来,却不慎遭遇埋伏,令狐奕回山的路,似乎一早就被泄露,山脚下遇到一群黑衣人守株待兔。

    归云宗不涉江湖事,这还是第一回被正面挑衅。

    黑衣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第一个回合缠住令狐奕,第二个回合便有人捉住慕九,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横在她脖颈。

    他们要令狐奕交出归云宗的镇派秘籍无踪剑谱。

    令狐奕丢下承影剑笑,“恁是谁,都不可能将剑谱随身带着吧。”

    令狐奕说,“这样,你们捉住我,让九儿上山去拿剑谱,结果也是一样的。”

    最后双方你来我往,达成合意,令狐奕自封功体,等慕九上山问宗中长老索要剑谱。可黑衣人们却在令狐奕自封功体后改了主意,一刀便向令狐奕劈去,他们要剑谱没错,却更想要他的命。千钧一发时,乍见一个浅绿身影扑在眼前,那刀不偏不倚劈在了她头顶,磕上银色面具,“砰”的一声,是慕九。慕九骂了一声,“得寸进尺!”

    令狐奕此时才知晓,他的九儿原是不简单的,只见她一把拔起他的承影剑,剑转流云,同那些黑衣人缠斗数个回合,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使出的是他的无踪剑法。

    血溅了一地,云台山下,开出一片嫣红。

    解决了黑衣人,迎着令狐奕的目光,她不慌不忙摸出一丸药塞向他嘴里,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她扬手想将令狐奕敲晕,甫一起手被他死死擒住。

    “不对,你的功体......”

    “你要跟我打?”令狐奕似笑非笑望着她,“用我的剑法?”

    慕九的面具倏忽而落,露出的那张脸倾国倾城。可令狐奕来不及惊叹,她便纵身逃开,却也只逃了几步,便“哎呦”一声跌坐下去,她踩上了猎户放置的捕兽夹。

    慕九那张脸,竟生得和教主卫卿一模一样。

    慕九是教主卫卿的双生姊妹卫绾,可为巩固权力,天一教自来容不下双生子,历来的双生子中,一人继任教主,另一人在出生时便被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了,卫卿继任教主,卫绾如今却现身,应是当年教里有心人的冒险保下。

    卫绾藏身归云宗,自然是为了无踪剑法,方才观之,该是学得有六分像了。

    令狐奕走过来,被捕兽夹夹住的卫绾委实害怕,她闭了眼,“你杀了我去领赏吧,你们都一样。”

    “想不到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嗜杀之人。绾绾。”

    这声绾绾,叫的卫绾忽然就哭了,她别过头不再看他,令狐奕勾过她的脸,“这般好看,委实是骇到我了,你别怕。”

    卫绾缩进他怀里,“这些年,我过的很不快活。”

    她自然是过的不快活,甫一出生便要被扼死,是左护法楚兮私下将她保了下来,教她琴棋书画武功,后来更是安排她进归云宗为他偷取无踪剑谱。无踪剑谱藏的巧妙,卫绾自然没有偷到,却是偷学了些许,方才的黑衣人也是楚兮的排布,本以为他只要无踪剑谱,却不料他们竟想使诈杀害令狐奕,这才迫得卫绾不惜暴露身份,本来还想喂他些消除记忆的药,可到底是她小瞧了令狐奕。

    自封功体便掣肘,归云宗何以避世百年而声名不坠,而她当真紧张他。

    令狐奕抱着她,“方才那种情况,你只需躲在我身后便可以了,无需无踪剑法,但......如果你想学,我教你。”

    “你放了我,要如何对天一教交代?”

    令狐奕笑,“我可曾有怕过谁?”

    卫绾的衣裳在争斗中溅了淤泥,那买来的花衣裳也早就遗失了,唯剩双碧色的绣鞋,令狐奕帮她穿上,她的脚已被捕兽夹夹出了血痕,他就势将她抱起,卫绾说,“我可以走,我太重了......”

    令狐奕揽住她的腰一笑,“就当是给我占些便宜好了。”

    (四)

    卫绾的棋艺是极好的。

    从前令狐奕无聊,总是充当了对弈双方,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如今多了卫绾。她卸下面具,也不再掩饰,她趴在棋盘上,纤手将棋子一搁,“宗主,你这一步,可不怎样妙啊。”说着,吃去他一个子。

    “绾绾,你下棋可比我高明太多啊。”他轻敲玉子,“往日我自同自下棋,寂寞也是有的,可是绾绾,我这叫均衡棋局,只有黑白双方力量均衡时,才能共存和长久,就像天一教的当年的左右护法,右护法拥立教主卫卿有功,是她的心腹,于是左护法楚兮便暗自保下了你,这也是一种均衡。”

    卫绾不语,姐姐卫卿是右护法操纵的傀儡,教中人都心知的。

    令狐奕再搁下的一步实在巧妙,卫绾伏在玉案旁瞧了许久,也瞧不出一个端倪。令狐奕忍不住去揉她的头,“别瞧了,改日来下吧。”

    他好似是想起了什么,斟酌着问,“绾绾你是楚兮的人,还是他的......女人?”

    卫绾正喝着的一盏茶,忽然就呛了出来。他问这话,她委实是有些气的,她气极反笑,“宗主当真小瞧人,你可曾有见媚者得过无疆?”

    令狐奕狠狠将她头按了下去,“心倒是挺大。”他逗卫绾,“下棋也是怪累人的,快去与我倒杯茶。”

    “来喽——”卫绾夸张念着戏腔,令狐奕打开扇子,笑看她自屋外转出,奉上一盏清亮的龙井。

    如若不是左护法楚兮突然来此,令狐奕觉着他和卫绾一生都要这样过下去了。

    楚兮造访时,见卫绾摘下了面具,已是一惊,听令狐奕唤她绾绾,更是一惊,偏不偏令狐奕当着他的面,宠溺捏了她的脸一下,她也只是低头浅笑,楚兮更是惊的彻底,他想他知道他派去云台山的杀手,为何一去不回了。

    当是这女子出卖了他,不过观形势,多个女人牵制令狐奕也好,端看卫绾有没有这个分量。

    楚兮这回过来,将惊诧样做了个足,“天下间竟有女子生得如此像教主!”因而顺理成章的引出段天一教的秘辛,傀儡教主卫卿,被魔教公子所惑,三月前竟是抛下天一教同那公子私奔去了,下落不明。他只能向教内推说教主闭关练功,如今眼看是瞒不下去了,无奈下寻上归云宗商讨。孰料“碰巧”发现有女子同教主生得一模一样,迎接回去暗中替代卫卿的位子,也不失一个好法子。纵然她未拿下面具,他也要寻个机会,装作不慎令她面具坠落的。

    殊途同归罢了。

    然而被令狐奕一口回绝,令狐奕拿着小扇轻敲桌角,“左护法好大的口气,须知绾绾于我不只是侍女,明年本宗主可是要迎娶她做夫人的。”

    恰在此时,卫绾端了盏茶细步而上,她敛衽长跪于前,“蒙宗主收留,属下愿为宗主尽份心力,同左护法前去为教中分忧的。”

    令狐奕凝视了她许久,他倏的站起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吧。”

    他起身离开,临走时道,“左护法,可还记得当年老教主产下的是双生子,我这绾绾的面容,可由不得不让人多想。”

    楚兮皮笑肉不笑,“当时小主子断气,乃是我亲眼所见。”

    令狐奕离开后,卫绾方站起,直被楚兮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将她打得扑倒在地,“卫绾,我当真是小看你了,你竟有本事使令狐奕知道真相还留你性命,甚至相护于你。到底是长开了,背地里知道攀上男人反水,可惜归云宗不涉江湖,以令狐奕的脾气,他还不至为了你同我翻脸。我能将你扶上去,也自然能将你拉下来。”

    卫绾恭敬俯首,“左护法教训的是,饶过卫绾这一回吧。”头虽低着,却到底握拳,利甲扎得掌心一片血淋淋。

    卫绾离开归云宗时,天上下着蒙蒙小雨。

    令狐奕在一处长亭里,自顾自下着一盘棋,摆的正是当日卫绾想不出的那片残局。卫绾来同他告别,奉上一盏茶,他不发一语,也未接茶。

    他望着那棋盘,“绾绾,换作我是你,若想不到胜出的法子,那便不对弈,不入局。”

    卫绾垂眸,“宗主,人是会有不甘的。我就是恨,一样的出身,凭什么她卫卿拥有一切却可以弃之如敝屐,而我就该是被牺牲的那一个,永远躲在面具下见不得人,凭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而我卫绾就得拿命来拼。我就是恨,我不甘心。”

    令狐奕说,“我说的,是这棋。”

    卫绾笑了,她递上那盏茶,“宗主,断了吧。”

    令狐奕风轻云淡,“怎谓断与不断?你我之间,又何曾有过其他。”

    令狐奕接过那盏茶,看她左脸那样红肿,他伸手触了触,“卫绾,你就是活该。”

    茶味甚苦,令狐奕觉着,怎的就那样苦。

    卫绾说,“宗主,我哪些地方骗过你,哪些地方没有,你心里该是清楚得很吧。”

    (五)

    再见卫绾,已是三年之后。

    如今她已坐上了卫卿的位子,替了她的名字。可卫绾和卫卿是不同的,若说当时的卫卿是傀儡,那此时的卫绾便是真正的大权独揽,不过两年的功夫,她已杀了楚兮。楚兮这番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卫绾下令乱箭射死他的时候,他约莫还未想明白,当年在他面前兔子样大气不敢喘的懦弱姑娘,如何在一瞬间反水到釜底抽薪。

    三年一度的祭天大典,令狐奕怎的也寻不到理由逃避。

    何况此回祭天,意义不比往常。前年天一教远征,攻下了江南第一大派青云阁,江南诸多门派望风归附,却不料今年,青云阁残众死灰复燃,竟逃至中原,同中原第一大派还珠楼勾结,蠢蠢欲动。眼看大战将起,而此时的卫绾方肃清了天一教内的反对势力,使教中元气大伤,无疑没有一战的本钱。而祭天典,恰恰是万众瞩目,一展实力之时。

    令狐奕瞧见卫绾时,她坐在纱幕里,依稀可见冉冉青丝上束着的金冠,以及披上的那一身绰约红衣。令狐奕不曾见过她穿红衣的样子,只记得她恬淡的眉眼,清澈的眼神,笑嘻嘻牵着他衣袖,时而叫,时而闹,缩在他怀里像小猫一样。

    教主予众人赐酒,令狐奕举起那精致的小杯,抿了一口,却惊觉是茶,她煮过的,他最喜欢的,一生也忘不掉的那种。

    令狐奕有些愕然,恍惚笑了,抬头看她,九重纱幕后身影绰约,对视那一刹,便惊觉有些人,有些事,历久弥新,还在心头浮沉。

    此夜云流风散,月亮圆的正好。

    令狐奕有些乏,回身却见门外,月移花影动。是卫绾,大红纱衣更添雍容华贵,眉心花钿点缀,是从不曾有过的娇媚,倾城倾国倾我心,故人音容皆未改。卫绾嗅到他身上不平常的酒意,皱了眉头,“你不是不喝酒的么?”

    “人是会变的。”

    卫绾在玉案前坐了下来,敛目笑,“宗主可是还未娶亲?”

    “教主深夜到访,就是为了关心属下的家事?”

    其实卫绾不说,他也知道她来做什么。不过是为青云阁的事,归云宗虽隶属天一教,却实属独立势力,此番若归云宗能够表态,那青云阁少不了得忌惮。

    卫绾为他斟上一盅酒,“宗主可是还对我有意?”

    令狐奕哂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你有意?”他低头,瞧见她脚上的绣鞋,他当时为她穿上的那双,不觉心里颤了一颤,“那又如何?”

    “你来,为青云阁的事求我帮忙?”

    卫绾叹,“算是吧。”

    令狐奕伸手抬起她下颔,姿态有些轻佻,她将他的手打了开去,“你这是做什么啊。”

    令狐奕说,“这教主你也做了三年了,有些事不用我教你,求我帮忙,你总得拿出些诚意吧。”

    卫绾对上他的目光,有些惊讶,他正低眸打量着她,有些玩味,他从不曾这样看过她。卫绾冷哼一声,信手一扬,衣衫尽逝。

    令狐奕低低笑了,他反剪她双手,将她压在玉案上,她的身体同第一次抱起时那样,凉凉的。他不过吻了她眉心花钿,便发现她双肩抖动,竟至哭了。令狐奕揉揉额头,觉着自己真是醉了,醉的荒谬,于是将衣衫递给她,“不愿就算了,你别哭。”

    卫绾红着眼睛恨恨,“令狐奕,我等了你三年。”

    “整整三年,你一句话都不给我。你纵是不愿随我下山,也好歹来看看我,还是,我是死是活,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令狐奕耷拉着脑袋,将她抱了过来,她像一只受伤的猫,缩在他怀里,他低头找到她的嘴。算来那还是令狐奕第一次吻卫绾,却也由此一发不可收拾。那晚她在他身下挣扎捶打,哭叫着令狐奕令狐奕,他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头说,“我也很想你。”

    她的睫毛在他脸上颤抖,伴随着细细抽气声,“令狐奕,疼。”

    “疼就对了。”他低笑,“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

    令狐奕醒来时,他的承影剑已经不见了。

    日上三竿时,卫绾方回来,祭天大典上,她携着令狐奕的承影剑现身,这已明摆着得到了归云宗的支持,一时间,归云宗的重出江湖,成了武林中爆炸性的消息。

    令狐奕枕着胳臂想,自己此番,可算是被她利用的彻底。

    那女子似乎有着控制人心的魔力,如此轻易便能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令狐奕只觉着满心都是她的滋味。恍惚间她已枕在他胸口,缠绕着发丝,“令狐奕,你饿不饿,我去为你煮些粥。”

    令狐奕想,这如何能算是利用呢,为心爱的女子付出,人世间的常理罢了。他触碰她的左脸,闭上眼想,归云宗虽以世代归隐为宗规,可他至少,不能让旁人再欺侮于她。

    (六)

    归云宗到底是下了云台山。

    宗规载:归云宗归隐山林,只传剑法,不问江湖事。

    却因令狐奕坏了规矩,归云宗内部也有了很大分歧,火速分为两派,愿意追随令狐奕的下山,不愿的继续留于云台山。

    因了归云宗的介入,蠢蠢欲动的青云阁和还珠楼到底未敢对天一教下手,双方却已成对峙之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双方于苍龙野大战,已在六年后。在这之前,天一教同归云宗已南征北战许久,俨然江左第一大派。此时卫绾已是风姿绰约的美妇,陪在令狐奕身边,红袖添香,言笑晏晏。

    令狐奕清闲惯了,不爱征战,却终究贪恋卫绾。贪恋她的手,她的味道,她的身姿,她的茶,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句月下花前。

    令狐奕说,“江湖平了,你就同我回归云宗,我要你嫁我。”

    令狐奕的右手断在苍龙野那一战,青云阁覆灭,元气大伤的还珠楼败走,固守中原。

    青云阁主看着令狐奕和红衣染血的卫绾狞笑,“宗主也是如此贪色之人呀。”

    令狐奕起剑,一剑穿心,而那青云阁主临死前,身体里却有污黑气息涌出,自剑身蔓延自令狐奕右臂,是毒。令狐奕皱眉,登时自断一臂,血溅了卫绾一身。他咬牙,“到底是老家伙,濒死反击。”卫绾扑过来扶住他,一眨眼眼泪就落了下来,那瞬好似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心里,化开冰凉一片。

    令狐奕踉跄说,“这结果比我预计的要好出太多,毕竟灭了青云满门。”

    回到天一教,令狐奕的身子养了大半年也不见好转,竟是每况愈下了去。卫绾从枕头下翻出他藏起来的手帕时,心仿佛被谁狠狠扎了一刀,他伤成这样,咳了这么多的血,却不让她知道。

    教中巫医在她身侧跪了下来,“教主,宗主这不是伤,是……”

    卫绾寻到令狐奕时,他正望着沙盘分析局势,手中攥着一颗黑子,敲啊敲,声音沉闷极了。卫绾扑到他怀里,他将她抱住,乐呵呵的,“你看,这委实不方便,我都无法好好抱你了。”他的手指插进她长长的发丝,“江湖人,哪个身上不带点伤,你别难过。”他将那黑子丢在沙盘上,“均衡局势一打破,便只能向前走,然后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我们没有退路,只能赢。”

    卫绾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哽咽说,“如果还可以,我愿意同你回归云宗,到底是我太贪了,又想过你不喜欢的生活,还想要你爱我。”

    令狐奕低头找到她的嘴,轻轻贴了上去,他尝着她的滋味,如猩嗜酒,鞭血方休,他说,“这样就很好。”

    天一教最后也没有灭掉残存的中原势力还珠楼,卫绾也没能和令狐奕在一起。

    那日她眉间花钿妖冶如血,身姿绰约到似迎风的柳,她袅袅婷婷来到令狐奕面前,欠身一福,她说,“宗主,我要嫁人了。”

    卫绾要嫁的人,是个异军突起的少年郎,他的剑法很好,好的连令狐奕也惊叹说是可造之材,卫绾便提拔他做了堂主,他名苏庾。

    令狐奕问为什么。

    卫绾说,“同你心里想的原因一样。”

    令狐奕没了右手,拿不起承影剑,再好的武功也都是虚妄,再无能为天一教开疆拓土,也无能为她再做些什么,而归云宗也已在连年征战中消耗殆尽,到底是没有利用价值了。

    “为什么找上苏庾?”

    卫绾嫣然一笑,“因为我没有发现更强的。”

    原来是这样,令狐奕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愿细想。

    “你原问过我,可有见媚者得无疆,现在同样的话问你。”

    卫绾眼波流转,掩面而笑,“可是你和楚兮,让我觉着那虽然可耻但很有用。”

    提及楚兮,令狐奕没来由的怒了,他一把揪住卫绾抵在墙上,“你当真不怕我,不怕归云宗?”

    卫绾笑,“怕,很怕,可宗主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我都一样是你的人,所以你不用吓我。”

    令狐奕一把将她摔在地上,他闭了眼哂笑,“卫绾,你就是贱!”

    令狐奕离开了,带着残存的归云宗。那天雨下得很大,卫绾遣人过去,送他一把伞,被他劈手丢在了雨里。

    卫绾跌坐在墙角,拼命的捂上眼,却觉着一阵反胃,没来由的眼前一黑。

    醒来时照顾她的巫医握着她的手,“教主,您有身孕了。”

    卫绾笑着,“真好。”卫绾说,“令狐奕,我有孩子了。”

    可令狐奕已经走的很远了。

    (七)

    令狐奕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已是五年后,她重伤于还珠楼楼主池崖之手。

    听说这次不为征战,而是为讨一味毒的解药。她似乎很需要那解药,对方因此布了局,诱她前来,而她竟不顾一切的冒险去了。听说那战,她输的极狼狈。

    令狐奕心里一疼,没来由的窝心。第三日,他便率整个归云宗下山前往中原,将还珠楼灭了个干净。

    令狐奕还记得在归云宗时,楚兮甩她的那个耳光,那时他委实气的发疯,发誓这一辈子绝不让人再欺侮于她。即便世事星移斗转,她负他至此,到了今天,听到她重伤在还珠楼,他依然气的发狂。

    令狐奕没有夸口,他的左手剑更利,那是真正的无踪剑法,亦是他的底牌。还珠楼少主为保性命,双手奉上解药,却还是被令狐奕杀了,事后令狐奕也觉着好笑,原来自己竟是这般无耻无信之人。

    可这回,不只是窝心,令狐奕甚至觉着有些心惊肉跳了。到底是坐不住,他亲自下山将她要的解药送了过去,她说她想见他,他便来让她见,她想要的,他全都给。

    令狐奕走的很急,前方就是熟悉的天一教大门。

    却不待他进入,已是钟声大作,归云宗众人听得,就地西向而跪,面待悲戚,口呼教主。

    是丧龙钟,丧龙钟响,是说教主没了。

    她没了?怎么会。

    令狐奕哂笑,竟觉晕眩,他踉跄几步,回头怒极,“跪什么,起来!”

    天一教的大门洞开,眼前是跪了一地的白衫,伏地号泣。巫医出来,老泪纵横,“宗主,您终于肯回来了。”

    令狐奕将那解药递给巫医,“她,她要的......”

    “没用了。”

    没用了,苍龙野那一战,青云阁主濒死一击,他自断一臂是抑住了毒,却不曾想,有些蛊还是散了出来,那是相思蛊,母蛊落在了卫绾身上。相思蛊,何谓相思,生生世世相爱不相见,是谓相思。中了相思子蛊的人,遇见相思母蛊宿主,咳血三月而亡,五年前令狐奕咳出的那些血,也不无道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那些假意成婚和强撑下的言不由衷,他已失了一臂,她再不愿见他再为她冒险了。

    还珠楼也到底是惧怕天一教和归云宗的联手,所以才有了五年后以相思蛊解药为引的诱杀,他们知道,沧海桑田,也能引卫绾披荆斩棘的前来,也到底是事成了,她多想为他拿到解药,多想再见到他。

    巫医黯然说,“相思母蛊种在教主身上,宗主你说,子蛊又是种在了哪儿,种给了谁?”

    巫医将四岁多的孩子牵到他身边,“教主说,她这辈子,最开始一直在恨,一心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中途又被世事牵着走,回不了头,到了最后想留住的,也不过是一个你。也好,她如今不用恨,也无法再恨了。”

    “方才教主一直都拖着不肯走,一直哭,宗主你若能早来一步,就知她有多想再见你,哪怕一面。”

    “去看看她吧。”巫医为他掀开了帘子。

    旁的孩子一直在哭,牵着他衣袖叫爹亲,令狐奕只觉着,天地都失了色彩,唯有眼里不断坠下的水滴,一滴接着一滴。

    碎的彻底。

    注:特殊原因,禁止转载。

    无“禁止转载”标注者,网络转载授权不用再特意问我要了,我全都答应,标注了“禁止转载”者,一概不行。纸媒转载授权,请加好友商谈。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古风小说】绾青丝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vhlz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