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灯有些刺眼,以至于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用尽力气匍匐向前,终于勾到了那个对于我相当于拐棍一般存在的墨镜,镜片已经碎了,我依旧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隐约感到身子下面有冰凉的液体透过我薄薄的外套试图侵袭我温热的身体,我努力撑起身子,将一只手掌伸到下面沾了沾,收回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有点腥。但我很渴,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让我忍不住舔了舔手上的液体,有点咸却又带点甜,我仔细辨认着这些液体,才发现竟然是鲜血。
我隐约看到前面躺着一具尸体,背影有些熟悉,我顺着地上的血迹爬过去,颤抖着双手将那具尸体翻了过来,那是我亲爱的姐姐夏紫慕,我摇晃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回应,路灯灭掉的时候天便亮了,人来人往,却没有任何一句陌生而有温度的问候。
我挣扎着站起身,打电话给梁萧,他那边传来女人的嬉笑声,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让我回学校门口的夜色街找他。
我就读于北蒿高中,我的姐姐夏紫慕读的却是北蒿二高,从小就是她把我养大的,我问过她无数次父母的下落她都不愿意告诉我,这让我总对她莫名产生一种敌意。她这样怪异的名字总在网络小说中出现,这也让我对她更加嗤之以鼻。她大我五岁,比我晚上学两年,按理说应该在两年前就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了,但听说她两次高考均以失败告终,所以继续复读,我有些幸灾乐祸,心想没准三年后我会比她先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可以远离了她的唠叨、管束以及时不时的责骂。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同龄人欺负的孩子,他们叫我“没爹娘野种”,却又不愿意跟我玩耍,一开始的我沉默到每次下课蹲在墙角玩石子,后来用自己另类的言行希望得到更多人的关注——事实上我成功了,我让很多人对我心生厌恶,觉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坏孩子——我不承认这点的很大原因是我的功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倒不是多喜欢学习,而是知道只有努力考好才能远离这里。
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我捡到了一个墨镜,开始尝试每天戴着墨镜——除了睡觉的所有时间我都要戴墨镜,我躲藏在没有人能看到我眼神的两片镜子后面窥探这个多情而绝情的世界,安全感油然而生,没有人注意到我躲在墨色之后的世界。
这一戴就是五六年,尽管在更多人眼里我成了异类,但在我自己心里,墨镜的存在让我多了不少自信,起码我更愿意戴墨镜却注视别人,这种偷窥感及满足欲是裸眼不具有的。
夏紫慕的成绩也还不错——至少中考前是这样的,但有一次偷看了她的笔记本我才知道她恋爱了,跟一个校外的混混,林立杰。
恋爱中的女人只有两种变化:变傻跟变蠢——归根结蒂倒是一种性质。
我透过墨色的镜片注视伫立门口的她。
“夏墨,为什么翻看我的日记?”她语气平和地问我。
我快速地眨了眨眼,缓缓开口道:“因为……我在找笔记本用。”
我不知道她是否信了我的谎言,只能确定我的眼神不会透露出我真实的内心,可从那天起她就把日记本锁进了她屋子里的抽屉里面。
我读初一的时候夏紫慕正读高二,她每个月才回来看我一次,给我送钱给我洗衣服,简直像极了电视里面的妈妈。
林立杰的人找我的时候我还在背语文课文,不容分说,把我拽了出去。学校后面有一座寺庙,庙前面有一口井,都说要有信仰,又说心诚则灵,于是之后我们考试之前总有大批学生过来烧香拜佛,走之前还要在井里打水喝一口。
林立杰站在我的前面,手里的烟头以及快烧到手指头了,灰色的他——准确点来说四周都是灰色的,我眼里的一切都由于墨镜的存在而变成了黑白,他把烟头弹开,冲上来一把把我的墨镜扔到了旁边,然后踹了过来,我没有躲闪,趔趄后还是倒下了,他骑在我身上用力地挥舞拳头,我捂住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装什么逼?整天戴个墨镜以为自己是谁啊?整个小镇,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跟你那个婊子姐姐。”
听到他骂她我其实心里暗喜,身子上的痛感也少了几分,嘴上还吹出了口哨。
“你他妈有病啊?”
“哈哈哈哈……”我大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眼前的一切突然由黑白变为彩色?也许因为突然听到有人痛骂我那个令人讨厌的姐姐?
突然就很想笑,尽管身上确实很痛,这样的痛感一定留下了不少淤青。
我笑累了,开始想哭,也许因为疼,也许因为委屈,更多的是因为内心的懦弱跟无能,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更痛恨这个世界没有给我一个像样的家庭跟亲人。
他大概也打累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让手下人拉着我,然后自己脱下裤子朝井里面排泄却了,之后还让自己手下人逐次往里面尿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每次想到都想干呕。
我的墨镜被扔到了那个井里面,然后他们在林立杰的指挥下把我扔到了那口井里面,随着“噗通”一声,有些腥臊味道的液体流入了我的口中,我努力往外吐着,却感觉力不从心,不知道有多少液体通过嘴巴流入喉咙,直达我愈加恐惧、难过的心房,我听到上面有笑声,耳边有水与水拍打的声音,我摸着墙壁,努力支撑起身体,不希望自己下沉,我怕死,这也是我无数次被人欺负却不敢还手的原因——尽管我知道那帮小混混坏孩子没有打死我的勇气,也正因为我的懦弱才有恃无恐地欺负我,我依旧不敢还击。
突然,前面的墙壁消失了,那边站着两个大人,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跟我相像,我努力挣扎着想要过去,却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搁在我们中央,突然一条绳子伸到了我的面前,那两个大人朝我微笑着说道:孩子,抓住她,活下去。
我抓住那根绳子被人拉出了井。
林立杰玩累了,过来扇了我两个嘴巴子,恶狠狠地说道:“别让我在这里再看到你姐那个婊子,看到她我弄死她。”
夕阳西下,落水人心在天涯。
我朝井下面望去,墨镜应该是沉下去了,我唯一的安全感也离我而去了。
我坐在井口边看着夕阳悠哉悠哉地跳着探戈,这样的时光对于我来说太过美好,所有的不幸都被偶尔的发呆所掩埋。
“你在干什么?”刘璐突然站在我面前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吓到了我。
“没什么,你来干什么?”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皱起了眉,我想我身上的味道一定不太好闻。
“明天期中考试啊,我过来烧香拜佛喝井水。”她朝寺庙里面走去,突然转过来说了句,“你要好好学习哦,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是你很好很好的朋友的。今天你出去的那节语文课语文老师跟我们讲了你的故事,从小没有父母,自幼街边卖菜等等。”
她没有等我说什么就进去了,我知道语文老师很疼爱我,也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同学们对我的误解跟厌恶少几分,但对于我,这样的事情只有自己亲口说出来才是合适的,别人说出来总觉得好像我很可怜一样,我很可悲,但不希望别人可怜自己。
我不知道刘璐什么时候出来的,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打了一桶水上来用自带的杯子盛了半杯一饮而尽,还嘟囔了一句:“怎么今天的井水有点苦?”
“谢谢你。”我这句话跟她的笑靥如花同时开在这名为沉默的空气中,她远去,我目送,恐怕再不相逢。我从水桶里发现了墨镜,戴上后世界又回归了我期待的模样,一切都是灰白色,天大概彻底黑了吧。
我以为这就是情窦初开,刘璐也确实成为初中三年对我最好的同学,但也仅此而已了,谁又能拯救得了谁呢?
高一的生活显然好了很多,越成熟的人越不会轻易招惹别人。
突然有一天二高的一个学生来找我,叫我小舅子,说是我姐夫,据说他叫梁萧,是二高的校棍。
我在跟夏紫慕沟通后默认了这样的关系,也正因为这样的关系,我发现再也没有人敢对我说不,甚至所有人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对我示好。原来财势这样肤浅的东西从校园时代就在渗透,但谁又能用好坏来辩证这件事的对错呢?
在很多人眼里我戴墨镜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哥的象征”,尽管我也很痛苦,因为每次摘下墨镜都会觉得眼睛痛得难以忍受,可是我已经太过依赖这层墨色给我的归属感安全感。放不下的墨,恰好验证着我对自己所有不幸的逃脱。
好景不长,有一次我跟夏紫慕回家,我在公共厕所解手后出来她就不见了,我打电话给了梁萧,梁萧却说自己有事无法赶到让我附近找不到就报警。我按他说的找了一圈后也没有找到人,于是报了警。
警察还是很讲效率的,找了两天后告诉我没有找到人,更奇怪的是这两天里我给梁萧打电话他都不接。
我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撬开了她屋子里的那个小抽屉,找出了她的日记本,里面的最后一天的记录是她中考后写的:
“妈,你说你最喜欢紫色,你说你会回来找我,可我都把紫字加在我名字中间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回来”;
“爸,你小时候总告诉我要善良,你们离开我之后我在路边捡了个小男孩,起名夏墨,那天真冷,如果我不捡回来估计他会死掉吧,我很用心对他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夏墨总把自己藏在墨镜后面,但我知道他有些讨厌我,尽管我已经竭尽全力对她付出我所能给予他的,包括我跟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希望有人可以罩他,包括我故意留级两年,只希望还跟他在同一座城市能多照顾他些日子……”
我的傻姐姐,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摘下墨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火辣辣的疼从眼角散开,我重新戴好墨镜,朝门外跑去,刚跑出去就被人打昏了……
夜色街有很多酒吧,我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梁萧,我想挥拳打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找姐姐,你知道不知道她……”我又没出息地哭了。
“不就一个女人么?我还没有不自量力到跟林立杰作对的程度,你该滚哪儿滚哪儿却,不是为了你姐,谁他妈知道你夏墨谁啊?有多远滚多远吧。”
我把新买的墨镜摘下来砸向他却被他挡住了,那个墨镜掉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咔擦”声示意我自己断成了两截,我朝外面跑去,打算回到小镇把姐姐好好埋葬了。
泪水有些汹涌地流淌着,我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我走出了酒吧,眼前的一些都是墨色的,最后的一丝光亮终于消失不见,我也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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