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

作者: 拂塵 | 来源:发表于2018-07-03 10:42 被阅读85次
    清明雨

    这一场雨后,他们坟上的荒草,又该长高了一节吧。

    我只想知道,天空,你在为谁哭泣……

    又一场清明雨,淅淅沥沥,像多愁的心事,没完没了。

    雨幕茫茫,朦胧着一川烟草,那阻断了山长水阔的层峦,重重叠叠地堵在雨幕尽头。

    我从未过过清明节。在无可追思的岁月里,少不更事的我曾歆羡那些清明节时可以在山间零星的坟头挂上清明吊的人,那五彩的清明吊,鲜艳夺目,映着群山的碧翠,在风中翻飞摇曳,只是那时我还不懂逝者的孤独和生者的悲伤。

    12岁以后,我一路辗转飘零,四海为家,幼时记忆里那些有关生与死的印象,早已湮灭在恍惚了的时光里,像一缕缕随风飘散的薄烟。

    山高路远,阻断了联系,也阻断了记忆,让我误以为所有的人都会永远像我记忆中的样子,一如既往过着平静的生活。外公去世十多年,可我竟一直以为他仍在人世,我忘记了父亲曾带我去参加他的葬礼。只因从小与他们分离,彼此之间并不亲熟,本就没有多少牵念,我只记得,曾经有个亲戚,我喊他外公,却从来不记得他的模样。

    记忆中的很多人皆是如此,他们的音容曾存在于我幼时的记忆里,某天之后便消失不见了,偶尔忆及,也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无法织构成完整的往事。

    比如那位经常让我帮她去河边浣衣裳,回来后会给我一大块冰糖的邻家太奶奶,她缠过脚,脚小得不得了,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仿佛总是站不稳的样子。她总穿一身斜襟盘扣的蓝灰色褂子,一条蓝灰色裤子,一双黑色小脚布鞋,这些都是她亲手缝制的。那时候,我不过七八岁,而她已是耄耋之年。我忘了她究竟是何时候去世的,只是某天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

    还有我那位很会扎扫帚的太外公,他砍了茅草花,铺在坡地上晒干,再一捆一捆地扛回家,扎成一把把漂亮的扫帚,轻巧又好用。上学前,我们还住在山里时,他曾在奶奶家住过一段时间。他扎扫帚,让我将茅草花理成一小扎一小扎递给他。未及反应,便见那些茅草花已在他的手中迅速变成了一把漂亮的扫帚。他将竹篾片的尾端削尖,插进扫帚把里,飞速穿编几下便大功告成了。他的头发上、眉毛上、肩膀上……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茅草花絮,他将扎好的扫帚扬来抖一抖,厚厚的茅草花絮像大雪一样在空气里飞舞。我用梳子将扫帚梳得干净又整齐,他看着我笑。我看不清他的脸,阳光从门外照进来,我一抬头,阳光里都是纷飞的茅草花絮。奶奶说过,太外公年轻的时候德行不好,脾气坏,还爱喝酒,经常动不动就打太婆,太婆吃了不少苦头,老早便走了。他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两个女儿家轮流住着。自己有门扎扫帚的手艺,偶尔扛一捆扫帚到镇上去卖,换几个零钱,倒也不需要女儿们花多少钱,只要每天有饭吃就够了。

    太外公走后没几年,她的小女儿,也就是我的姨奶奶,也走了。姨奶奶是个疯子,和奶奶一样,只是比奶奶疯得更厉害。我奶奶疯了只打牛,而姨奶奶不仅打人,还专门破坏家里的物什,尤其喜欢玩剪刀。太外公走后,姨爷爷送走了客人,准备去还他从镇上借来的雨布,可等他发现时,那雨布已经被姨奶奶剪成了一条一条的了,她还一边剪一边冲姨爷爷笑,颇有些挑衅的意味儿。姨爷爷抄起笤帚便冲过去给了她一顿好打。我听见她哎哎呀呀凄惨的叫声,毛骨悚然,吓得躲在门外的石坎儿下不敢出来。等我再看到她时,她原先的两条麻花辫只剩下一条了,还有一条被剪断了,头发散乱地垂下来,现在,她看起来更像个疯子了。不久,父亲就接到消息,姨奶奶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走的。她的坟在太外公坟的边上,那是我印象里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曾经熟悉的人被装进棺材,埋入地下,再也没起来。

    再往后就是外婆。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一直很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手总是不停地颤抖,拿杯水都拿不稳,还满口光溜溜的,一颗牙也没有,走起路来腰背佝偻,步履蹒跚。我上高中时,去过舅舅家几次,还见到过外婆,她越来越老,神志也不太清醒,耳朵还背得厉害,跟她说话特别费劲,要挨着她的耳朵喊,她才听得见。我每次去,都会看到她浑浊的眼眶里盈满泪光,她蹩着一双小脚很是激动地朝我过来,拉住我的手,“珍儿回来了?”随后便急急地四下张望。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声音也像她的手一样颤抖着,我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必得舅妈在一旁翻译我才能明白。

    她口里的珍儿,就是我的母亲,她的小女儿。她多半以为,我一直同母亲在一起。然而,我只能低下头,然后轻轻地摇摇头,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对着她耳朵喊,“过年回来!”她一听,两行泪水一滚就下来了。她一双手握住我的左手,轻轻拍了两下,又握住,看着我笑,笑得眼泪又簌簌地滚落下来。

    外婆的眼泪总让我感到心酸。每每见了她那渴盼的眼神,我都会想起小时候盼望母亲归来的自己,而在日思夜念的期盼里等到的,终归也只是一抔希望燃尽后的冷灰。

    那时候,她过得并不太好,她的手摔骨折了,还未完全恢复,已经变了形。由于年纪太大,做什么都不方便,舅妈就希望她一天到晚好好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什么也不要做,免得又磕着碰着了。可外婆忙活了一辈子,哪里闲得住?她总要找点事做,被舅妈看见了,又是一顿训斥。

    平常有客人,外婆都不上桌吃饭,舅妈会给她盛一碗饭,夹点菜,让她端着坐到灶门口吃。舅妈说,怕客人见了嫌弃她。其实我知道,舅妈自己多半也嫌弃外婆吧。不仅是外婆,我记忆里有很多上了年纪的农村老人,都是如此。他们的老态与丑态令客人嫌弃,也令家人嫌弃,除了逢年过节,家人怕扫了兴致,吃饭时便不让他们上桌,都是给他们夹点菜,让他们坐到一边去吃。我们小时候,桌上坐不下的时候,大人们总是给我们夹点菜,让我们到一边去吃。与这情形相比,看起来似乎是一样的,可本质上却截然相反。会有谁见了某个孩子觉得他吃饭的样子太丑而饭食难以下咽?

    人老了,有时是会露出一些丑态,那些沟壑纵横堆积的皱纹,掉光了牙的牙床,因为怕冷,所以不愿洗头洗澡,身上时常会有异味……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不会老呢?人都渴望长寿,可有时候,人活得太久反而是一种悲哀。活得越久,倘若没有孝子贤孙对你的养育之恩感恩戴德,把你奉为座上宾,你一个人默默回眸几十年含辛茹苦将他们拉扯大的往事,原不过是为了养儿防老,可老了老了,却晚景凄凉,不仅孤苦,还处处遭人嫌弃,心中的冰雪怕是也会日益深厚吧。

    2013年,我大二上学期期末考试那几天,母亲打电话来,说外婆走了。问我有没有时间去送她最后一程。我很干脆地回绝了她,说我正在期末考试。母亲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句,好吧,那你考试。挂了电话,泪水汹涌而来,“你终于还是要回去了,对吧!”我捂着被子径自呜呜地哭了一场,外婆临死都没有见到她最疼爱的小女儿。

    我又想起她那充满渴盼与悲伤的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希望又有绝望和迷茫。我想起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眼睛里溢满泪水,未及张口,泪水滚滚而下,她用干柴棒似的手握住我的手,颤抖着声音问我:“珍儿回来了?”。 而我,只能低头,然后摇头。

    我想起小时候那个拼命往我兜里塞核桃瓜子花生的外婆,明明塞不下了,还让我用衣襟兜着,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塞,因为她知道,又得一年到头见不到我们了。我想起她看到我们来时脸上的惊喜,以及她送我们去时零落在夕阳里孤单的影子……

    在外婆面前,我是那么的羞愧,我的母亲无法体谅她母亲的祈盼与等待,她从来都不懂外婆的眼泪,可以数年不归,任外婆一个人在孤独的岁月里望穿秋水,让焦渴的盼望一点点燃尽。终于,那些祈盼与等待,那些无言的思念和滚滚而下的泪水,都伴随着外婆的生命,一同消逝在这茫茫天地间。

    我心里明白,自始至终,外婆最想见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记忆中的许多人皆是如此,他们的音容曾存在于我幼时的记忆里,某天之后便消失不见了,偶尔忆及,也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些碎片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纷乱。

    记忆在流年的缝隙里恍惚着,像太奶奶那恍惚遗留在舌尖的冰糖的甘甜,像太外公那恍惚在阳光里漫天飞舞的茅草花絮,像姨奶奶那恍惚只剩下半条的辫子,像外婆浑浊的泪眼……他们都曾活过,又仿佛从未活过,他们曾经所有的悲欢都随着他们一并湮灭在飞速远去的时光里,无人记得,无人吊唁,无人怀想,无人追思。除了深山里那座被遗忘了的荒坟,还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曾活过?然而,多年以后,恐怕就连那座荒坟都保不住了吧。到那时,他们便真的再无踪迹可寻了。

    我从未过过清明节,因为我从未回到那些掩埋在森林深处的坟茔,去给他们烧一墩纸钱,上一炷香,在他们荒凉的坟挂上五彩的清明吊。好像只有这样,他们就都还好好地活着,就像我记忆中的样子。

    这一场清明雨,淅淅沥沥,像多愁的心事,没完没了。

    这一场雨后,他们坟上的荒草,又该长高了一节吧。

    我只想知道,天空,你在为谁哭泣……

                                                2017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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