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写他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你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恼了他,你怕说太谨慎辜负了她。”
——徐志摩《再别康桥》
徐大诗人这话说得在理,真真戳中了每一个想写心爱作家的人儿那份期待又惶恐的心理。正好比此刻的我,对待倾慕已久的纳兰公子,迟迟不肯下笔,生怕拙笔难以生花,辜负了这份情谊。
然而,有些事情尽管难,却不得不做。
真正谈得上的初识纳兰,是在余秋雨的书中,看到他帮友人顾贞观把老友从宁古塔救回的事迹。从前的印象里,纳兰无非就是个普通文人。再说高一点,是个有名的大词人,多情的才子,清朝第一词手。当看到他为友谋事不遗余力,心底不由得暗生敬佩。心中那个遥远的文人形象,瞬间多了几分豪爽,几分纯粹,不由得生动亲近起来。和纳兰的缘分,就这样一点点结下。
我这人天生随性,并不喜欢刻意为之。读书一事更是如此,更何况是为了谋心而读的闲书。偶遇心仪的词人作家自是令我激动不已,奈何纳兰其书在市面上卖的实在太滥。一家不大的新华书店,光是解读其人其词的就占了一大片柜子,纳兰在词史上的地位以及当下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然,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再多的词传也是泥沙俱下,想淘到一本好书犹如沙里淘金。想来想去,听别人讲不如自己看,因此我不看传记,倒是钟爱手头上这一本《饮水词笺校》。此书虽有摆遗老排场的嫌疑,但毕竟堪称权威,再加上封皮简单古朴,内容竖排繁体,或读或藏,均是乐事。
下面便说其人其词。
常有人道纳兰词“哀婉頑艳”,这与他众多的悼亡词是分不开的。鹣鲽情深却不得相守,妻子卢氏的早亡对他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于是词里不见了那些琴瑟和谐,只剩肝肠寸断的离殇。
纳兰的哀愁都像他的名字一样唯美缠绵,可这并不轻松。越是排山倒海的暴雨越是来得急去得快,越是绵绵不绝的细雨越让人愁绪如织。显然,纳兰的哀伤绝不是入口毙命的鹤顶红,而是罂粟,让人不觉间悄无声息的沉迷其中,痛也毒药似的深入骨髓,一点点将他蚕食。
这一点在他的词作中毕露无遗,稍加研究,不难发现其中特点。就比如纳兰偏爱的词牌《采桑子》,上下阕各四句三平韵,例: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无奈愁苦之情溢于言表,却无大悲之感。上下阕后三句他可以用“萧“聊”等平淡的字眼,却不能用“泪”“恨”等感情色彩极浓的,因此,总体感觉是极淡极淡的,恰似汨汨的泉水,悄悄地淌进你我心底。
词作如此,其人亦是。
向来令人唏嘘叹惋的爱情,总逃不过一句情深缘浅。卢氏亡时,纳兰年仅二十三岁,要是从此封心锁爱,该多可惜。可我总觉事实确是如此。
虽然他又有续弦,但“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这或许是一种暗指。他大概想说,在他心目中,再好的续弦比不上亡故的旧妻。
后来,他曾与江南才女沈宛相知,却未能相守。“红尘知己”这四个字他们是当得上的,在诗词、文学方面共同语言亦是不少,可那又如何呢?他还是更怀念那个站在身旁默默添香的第一任红袖。是纳兰抛弃了沈宛,还是沈宛发现那个男人的心并未对自己开放而自行离开,我们后人不得而知,也无需探究。总之,纳兰不是苏轼,沈宛也不是朝云,最终他们是分开了,从此天涯不相逢。
由此,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的说,纳兰对亡妻的爱,终是护了个周全。
而比起“哀婉顽艳”,我更偏爱他的清新自然,“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便是最好写照。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最爱其中一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写雪,这算是相当高的境界,然而,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句实是他的内心自白,我本无意富贵,确是造化弄人。生在污浊之世,他却能出淤泥而不染;跻身于官场,又怎畏名利遮忘眼。
可以说,老天对他实在是眷顾,无论是家世、文才或是仕途,都令人艳羡不已,即便有些插曲,也只是素月清辉的幽叹。要知道,他拥有的这些,是多少文人穷尽一生努力也难以企及的。
可物质生活的平易,并不反射他精神生活之不艰辛。诗人、艺术家的生活,本就集中在外人捉摸不到的内心世界。纳兰的伤痕,更隐藏在外人探寻不到的灵府里。这些看似优越的一切,于他,也不过枷锁。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巨大的矛盾漩涡中,或者说,纳兰本身,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他本质忧郁哀伤,却也曾有“德也狂生耳”的豪放;他身在广厦,却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他是满人,却不只专注于骑射,更倾心汉文化研究;他是武将,却极爱这文人行当。他是满清八大贵族之一的后代,是权臣明珠之子,非但没有沦落为纨绔子弟,难能可贵的是,他重情重义,愿结交汉族落拓文人,不论出身,不分贵贱。他曾为顾贞观搭草堂,并为其搭救被流放宁古塔的吴兆骞,谢婷章的《赌棋山庄词话》有云:
“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光就这一点来说,词品好固然重要,但纳兰的人品,绝不低于他的词品。
这个人啊,外表完美光鲜得令人心疼。若非要挑他的不是,那只能说,纳兰的人生太文艺太伤感,似乎缺了些旷达与从容。这也怨不得他,命运本就幽默,身不由己的时候居多。可命运的悲剧,恰恰就是性格的悲剧。纳兰容若的人生哲学与苏子比,自是差了一大截,过于悲戚,生命的质感也就不够轻盈,更不够厚重。常人不能承受的沉重造就了苏子俯仰间无愧天地的旷达,可那时的容若就像贬谪途中的秦七,在愁绪中沉沦,作的词也是哀艳婉转,凄美不可方物。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不是天妒英才,而是这样的人,想在人世久留,太难了。
不过,也正因其生命短暂,才显得越发绚烂,像刹那的花火,转瞬即逝,徒留一地叹息。而纳兰的人格魅力与他的词作一道,永久的留给了后人,纵然过了百年时光,依旧散发出摄人心魄的美丽。
ps:高中写的文章,拿出来稍加修改整理。那时候的文字读来不免有些矫情,喜欢吊书袋子,不过却是蛮有情怀的。你会发现,年纪越大,越发不容易培养起对一个人——尤其是抽象的人那种持续且衷心的喜爱。哈哈,谨向旧时的自己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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