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

文/雁轻

1、

风沙从远方卷来，模糊了天地的边际。僧人行走在茫茫沙海，沙子迷了眼、塞了耳，他便似盘古入了混沌，无灵无感无年月。

但僧人毕竟不是盘古，他是一个会渐渐老迈的凡人。漫漫长途中，他双足生茧，皮肤粗糙，脸颊被风沙磨砺出沟壑，干透的细沙在行走间从褶皱处剥落，衣衫破损，露出的肉体如干枯的老树。

而现在，树快干死了。

僧人想起自己在旅途中看见过的红柳，红柳已经死了，看起来仍栩栩如生。僧人想：“我会不会也死了呢？只是魂魄在西行。”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恍惚间感到自己只剩下灵魂，而这灵魂越来越轻，正要飞升佛国。

僧人看见菩萨向他伸手，光晕衬在菩萨身后，是大光明，是大欢喜，是大福德，是大慈悲。僧人微笑着，闭上眼睛。

2、

僧人仍在人间，他看见的不是菩萨，是女菩萨。

他醒来时，见女施主容貌殊异中原，欲道谢又恐语言不通，却发现她通文知礼，先出声道：“长老醒了。”

僧人忙施礼道谢，交谈中，方知女施主先夫便是唐人，多年前远赴西域行商，至而立之年，人在异乡，便娶了异乡的女人。又教了她中原礼仪文字，道路商途，自己却在一次外出的路上遇匪身亡。西域不避女子，她便继续跑着商路，渐成气候。

僧人听得专注，女菩萨道：“说起来我家那死人还给我起过一个汉名”，她想了想，边划着笔画边说：“这个字——‘梁’。”

僧人又起身施礼：“梁夫人有礼了。”

梁却笑起来，笑容明媚，直笑得僧人都羞窘起来，她才道：“我可不姓梁，那死鬼姓黄，我本想跟他姓，他又说黄粱不吉利，到死也没给我个姓。”

僧人听到了一件伤心事，事主却笑得明媚，他也不知是否该安慰，憋了半天，只是起身施了个礼：“黄夫人有礼了。”

梁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僧人哪里还顾得上明心定性，只庆幸自己晒得黝黑，皮肤透不出红晕来。

3、

梁告诉僧人，这时节的沙漠，哪怕最识途的骆驼也不敢行走。黑风暴会持续三个月，期间的沙漠就像海一样，会淹没所有的行人，只有绿洲是存身的礁石。

“海”这个比喻，是僧人教给她的。梁没有见过海，是僧人告诉她，海是巨大的、永不干涸的湖泊。

“那海有颜色吗？”梁问。

“有的，”僧人形容：“就像天一样的颜色，海上浮起泡沫的时候，就像天上飘着云。”僧人手指着天边乌云，又摇摇头：“不过不是黑色的，是白色的。天晴时候会更像。”

他转头，却见梁神色凝重，伸手攥住他的袖子：“黑风暴来了。”

4、

风声如狼似虎，瞬间便席卷了绿洲。暴虐的风沙摧毁着所有露出地面的事物，僧人被这天地气魄震慑住，神色不由透出几分惶恐。禅心将乱时，梁牵住了他：“别怕，我们不会有事的。”梁镇定地说，如海的眸子看着僧人，僧人的心奇异地定了，纵风急浪高，一苇可渡江矣。

他们躲进了地穴，里面储存着梁贩运的布匹，还有肉干、果干、面饼、酒和水。

光线减弱的很快，僧人起初还能听到沙子砸落的声音，几个时辰后，便只剩下沉闷的、仿佛来自远方天地的呼吸声。梁声音轻松起来，告诉僧人：“我们安全了，沙子盖在上面，”她用手指了指上方：“就不会被吹走，只是这三个月要暗无天日了。”僧人点点头，空间随即陷入黑暗。

5、

天开修心，天灭参禅。僧人坐在黑暗中，不辨时辰，不辨昼夜，手中的念珠拨过一万四千四百颗，便是饭时，念过五百遍心经，便可安寝。黑暗里时光漫长，每一点感触都被放大，万籁此俱寂，唯一的声音、气息、生命，便是梁。

他们分享着食物和饮水，但两个月后，地窖只剩下了肉干、面饼和酒。梁是谙熟大漠的行商，她储备的食物是如此合理妥当——甚至有两个人的分量，但僧人，是受戒的。

戒律清规——这是梁曾听闻，却不曾了解的词汇。

当她看到僧人勉强咽下干涩的面饼，却因没有足够的唾液湿润而咳嗽出来的时候，她知道了这个词汇的意思——蠢，无可奈何的蠢。

僧人在渐渐干枯，色声香味触法一一剥离，他在黑夜里入定，灵魂从肉体下沉，让他感觉不到干渴和痛苦。梁看不到这一切，她只感到僧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连温度都降了下来。

几乎不需要犹豫，梁取酒给僧人灌了下去。

6、

喝酒是什么感觉？僧人不知道，他的灵魂从肉体深处苏醒，酒在血管里奔腾，是流水般的声音，他的身体轻盈，精神圆满，这是他不曾感到过的极乐。

梁觉得僧人的神情颇为有趣，也起了促狭，告诉他：“这是酒。”

僧人破戒了，他用沉默惩罚自己，却在又一次昏迷后被梁灌酒入腹。僧人终于顿悟，他不再恪守戒律——毕竟活着，才能完成救赎众生的使命，他不是羁旅的苦行僧，他是西行的取经人。

僧人放下防备，给梁讲他的使命，和他的信仰，讲东来千里的风光和楼台烟雨的江南。他也放下执念，抬手饮下烈酒，与劫数。

7、

僧人讲到兴起，对梁说：“此处是西域，你叫西梁可好？”梁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僧人不是叫“女施主”，而是“你”，僧人给了她注了姓。她也知道，僧人醉了。

醉了的僧人不再是僧人，醉了的女人是如水又如火的女人。

梁靠到僧人身边，身躯温热而滚烫。他们闭着眼，却仿佛看见月光穿越了木板石块和沙层，让他们的灵魂，隔着生生世世望见彼此。

梁轻声问：“我美吗？”僧人点头。

劫起缘生，劫坏缘灭。地穴的墙壁转瞬破碎如沙，空间破碎。僧人醒了，醒来的他不在地穴，不在明月洲畔。

8、

僧人在灵山脚下，梦入一场蜃景。

他踏上凌云渡，转眼便到了灵宫宝阙，琳馆珠庭。叩入大雄宝殿，他听到佛祖说：“我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你，却取不得。”

僧人早知如此，伏地跪拜，佛祖继续道：“灵山无真无假，空色空空，你这次可将灵台拂拭干净？”

僧人回应：“弟子看清了。”

“这是你第十次上灵山了，”佛祖知他不静，叹息道：“下一世，你们有一面之缘，劫数尽了，便回来吧。”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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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道：“我与你添注法名，好么？”三藏道：“但凭陛下尊意。”

……

凌云渡口泱下一个死尸。众人拍手唱和：“是你是你。”

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

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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