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她正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果汁，我低头看着她我俩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她的头发好像不那么茂盛，头顶能看到白色的头皮，也许她是一个作家，再不会有比作家更容易秃头的工作了。编程吗？设计吗？疲惫的工作会让人生理性的脱发，但作家的脱发或许不是因为疲惫，有可能是出于某种自残行为——毕竟当灵感离他们远去的时候，鬼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样冲动的事来。

她可能感觉到了我正在没礼貌的盯着她的头顶，于是抬起头看着我，告诉我她叫李殊文。她在说出这三个字的语气自信，看起来她对自己名字很满意。我点点头，我也告诉了她我的名字，但她没有什么反应。

她喝了一大口果汁——这个动作是极富象征意义的，是她为接下来的滔滔不绝做的准备。果然，半个小时过去了，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在撞击。她告诉了我她曾在某某比赛上获过什么奖，她某种乐器拿到了什么等级，她对音乐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她对诗歌和文学的感受。但她对我依然一无所知。

我又帮她点了一杯果汁，因为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在她不断消耗水分的半小时里，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吴先生，聊聊你吧？

她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挺美好的，我就不行了，我一笑起来一脸褶子，所以我不常笑；又有许多人总觉得我不笑就代表我是难以相处的，所以我不常有朋友。

我，其实我没什么好聊的，我太普通了。我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你肯定已经听介绍人提到过，我没什么爱好，看书吧偶尔也看，听歌吧偶尔也听，但我完全讲不出来我听歌和阅读时的任何感受——你就厉害多了。至于不良爱好，倒也没有，不然你也不可能来见我的。

咳……你太谦虚了，你肯定特别优秀。

李殊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向了桌面，说明她根本对自己说的话没有自信。如果此刻我再适当的补上一句“哪里优秀？”那么我们这次相亲就可以立刻结束了，可就这样结束好像也太没意思了，我想做点什么纪念我的第一次相亲——这可是我向我父母的第一次妥协，是我逼迫自己的人生新开端。

这样吧，我虽然没有什么故事，但我认识不少人，也有不少朋友，不如我和你聊聊它们吧。

姑娘听到我说的这句话后，看上去来了兴致，她放下了杯子。可她不知道其实我在撒谎，我并没有几个朋友。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就先叫他A吧。他拥有一家上市公司，当然，放眼全世界他连个屁都不算，但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励志的，也是最有钱的。

A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有钱的，高中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同学算是插班生，在我们学校借读。那会儿没人看得起他，我也一样。但他是我的同桌，我还不能不理他。

我不知道到怎么和别人相处，他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我们虽然是同桌，可以一周都不说上一句话。他是那种传统的学霸，传统的学霸一般都不招人待见。那时候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一边瞧不起身边这个书呆子，一边给他买瓶可乐然后抄他的物理作业。

我虽然不喜欢学习，但也不会妨碍别人学习，我喜欢选几节令人恼怒的课程——一般是语文或者英语，然后自然而然的将它们发展成我的课外阅读课程，看小说或者漫画。我都已经不学习了，总得有点自己的事做不是吗。

那天应该是一节英语课，我我说你看的也太快了，他告诉我他一直都想看这本，只是还没有买。那一瞬间我貌似没那么看不起他了，即使每次考试他能考前三而我倒数，我还是倔强地发现了我们身上为数不多的共同点。后来话说的多了，我们俩都逐渐将自己暴露得一干二净，我发现我是喜欢听他讲话的，我们的共同点完全不止这本书，我觉得我们都一样对一切充满不屑，又渴望被认同。

他告诉我，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理科，不喜欢做受力分析、解三角函数。他说他最喜欢写诗，还曾经投稿过一家挺出名的诗刊杂志，赚了人生第一笔稿费。我问他为什么会学理，他笑笑，没有说话。但即使他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从乡下插班到城里上学，他的人生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他身上有重担，那将不允许他成为一个贫穷的诗人。

高中最后一天上课的时候，我给了他一张同学录，他写好后给我，联系方式一栏是空着的，他说他没有手机，也不用网络。于是我拿了一张白纸，我在上面写下我的电话号码，折好递给他，我说，你一定要联系我。

高中毕业后听说他去了帝都，读了一个听到名字我都害怕的学校。我知道他将过的很好，那么是否会联系我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那张白纸无论是被丢弃在路边，还是被遗忘在衣服口袋里被洗衣机绞得粉碎，都不重要了。

上个月是我们高中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面。我压根没想到他会来，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是惊讶的，但很快又觉得也是合理的，如果他现在混的足够好，他一定会想要来到这里，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自愧不如。他只需要一个眼神瞥向他们，就能清楚的让他们知道，他现在过的比在坐的每一个人都富有。

他变化很大，絮了胡子，比高中的时候胖了一些，但也还好，我真正看到的还是那个青葱少年。他见到我的时候会热情的和我打招呼，这让我感到羞愧——他并没有将我规划在曾经看不起他的那一类人中。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准确的说是他向我说了很多。但他并没有对我炫耀他如今的成就，他只是疲惫的聊起了往事。他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东西能填饱肚子就已经是恩赐了，那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红薯，他小的时候发誓，长大后赚了钱再也不要吃红薯了。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姑娘，那是一个安静温柔的女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独立自信，他很喜欢她。他说他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分手和烤红薯有关——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女生想吃烤红薯，他不愿意，说自己有钱请她吃更好的，干嘛要吃那破玩意儿。女生觉得他小题大作，两个人就这么吵起来了，吵得很激烈。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女生面前彻底情绪失控。

他把这个故事讲完的时候，问我，你能理解我吗？

我没有回他，我反问他了一个问题，你还写诗吗？

他笑了：早都不写了。

我也笑了：现在我能理解了。

A拼了小半辈子成为人上人，他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聚会的那天他在所有高中同学面前看谁都不屑，但他在那个姑娘面前无比自卑。

A的故事讲完了。我看了眼李殊文，她听的很认真，没有想要我停下来的意思，我便继续讲下去。

说说另一个朋友，先叫他B吧，B是我工作上的同事，上周刚刚离职。

我毕业后刚到这里工作，B已经在这呆了两年了，算是我的前辈。我常听别人说办公室会有前辈欺负新人的事情，或许是我运气好，我并没有遇见这种事。相反的，同事们对我都很照顾，尤其是B。但让我真正开始留意他这个人，是因为他每天脸上堆着笑，但眼里全是阴霾。我对他好奇。

B得空的时候会教我很多实用的东西，或者是一些技巧，能提升我工作效率的那种。对他我当然是心怀感激的，也因此和他走得最近。第一个月的工资刚下来的时候，我就说要请他吃饭。他知道刚毕业穷学生拿不了多少工资，没有狮子大开口，选在一个路边的烧烤店。这里价格不贵，但生意很好，我喜欢这样的环境，吵吵闹闹的，说什么胡话都能被容忍，或者直接忽略。

几杯酒下去，我俩都有些晕乎，他看我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不再聚焦。很快酒精将他心底防线击溃，也差一点将我击溃，只是我还在强忍。他一晚上在用满是阴霾的双眼注视着我，似乎把我当作了树洞，聊他这些年过的有多窝囊。

让他窝囊的倒不是工作，而是他妻子。

他讲故事的时候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昨天，我离婚了。

我被他的坦白吓到了，我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放下，我一直在思考，我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足够礼貌——可这是无解的。

他没在意我的反应，只是自嘲般笑笑，然后灌下一大杯酒。

他说他平时工作很忙，几乎没有时间顾家里，他妻子因为这事总和他吵架，但他是无可奈何的。说到这他停下来了，他反问我，赚钱，和家庭，如果非得让你选，你怎么选？

我说我还没有家庭，我不管选择什么都仿佛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许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没再追问下去。

他告诉我，有的时候，男人的直觉也一样可怕。

那天他没有加班，早早的回了家，但是妻子不在家里，他工作一天太累了，也没有多想，直接倒在床上。他说他闭上眼的时候脑海里过去的竟然是两人刚结婚的样子，那时候他的妻子拥有少女的一切美好品质。他是内疚的，他从来没管过家里，所有杂事全交给妻子，他忽然想趁着今天“表现”一番，想借这个机会化解两人一直以来的心结。他下了床，收拾了家务，做了饭，虽然做的手忙脚乱的，但他一想到妻子回来之后如少女般感动的模样，就十分知足。

后来他洗衣服的时候，在妻子的外衣口袋里，看到一张电影票根，那是一部恐怖片。

他刚认识妻子的时候，就是千方百计让她和自己看了看恐怖片。即使再拙劣的演技都把妻子吓得直往他怀里钻——而这也正是他的目的。

他握着那张电影票根，只觉得血液倒流。厨房里还在炖的汤正咕噜咕噜的响，那声音令他反胃。

等他妻子回来的时候，看着桌上的饭菜，没有任何反应。

他把电影票根放在妻子面前，妻子的眉毛挑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回到卧室里收拾了两大箱行李，推门走了。半小时后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我们离婚吧。

B是愤怒的，也是可怜的——她妻子连让他发泄愤怒的方式都剥夺了，她直接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迅速撤离他的生活，一点令人尴尬的动静都没有。后来，他和她的妻子纠缠了一整年，俩人最后还是离婚了。

那顿饭的后半截吃的我心里发毛，他最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一定会报复的。

你知道他是怎么报复的吗？我真的怀疑他是在报复自己。简单的说，他最后和公司的经理好上了，但经理是有夫之妇，甚至还比他大几岁。他和她苟且了两年，或许是三年，我也记不清了，后来被经理的丈夫发现，闹到公司里来，所有人都知道了，老板把俩人全开除了。

B真可惜，他没必要成为一个亡命之徒。

B的故事讲完了。我继续看着李李殊文，她的眼神和刚刚不太一样，明显变得复杂，但我解读不出来这眼神是好是坏。我叫来了服务员，我给自己点了杯果汁，我还有最后一个故事要讲，可我已经渴的不行了。

最后，说说我的一个发小，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最久。就叫他C吧。或许你听得有些累了，但是你别着急，C的故事很短，就像他短暂的一生一样，我只用几句话就能讲完了。

C是一个男生，他是一个同性恋。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他依赖我，他说过他喜欢我。那时候我们才八岁，他看我的眼神是纯净的，那是我见过最动人的眼睛，可惜我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我直白的告诉他，我喜欢女生。我不能骗他，那是我最在乎的朋友。

小时候的话就当是开了玩笑，C没有放在心上。关于他的取向，我一直和他一起封存这个秘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忘不了他八岁时看我的眼神，那是一种能包容一切完美和不完美的眼神。在他的注视下我只会觉得自己不够好，我会感到自卑，但又安心。

后来他对我说，他遇见了一个令他失去自我的人。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我替他兴奋，又担心。

那个人是他在酒吧认识的，一个少年，一个总是在纠缠他的大学生。他让那个学生住在他家，但他从来没有碰过他，他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奇怪，像是爱情，又像是亲情。

后来他家人来看他，看到了那个学生，大学生的身上还穿着C的衬衣，扣子也没有扣齐整。他看着C的父母，笑的干净，他很自然的介绍自己，说他是C的男朋友。家人听后疯了，C也疯了。

后来C丢下了一切，他离开了这里，他去了一座陌生的城市，过得半人不鬼，他断掉了和我的联系方式，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那座城市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在某天的深夜里，C压着一条白线躺在马路上，甘心被一辆卡车碾死。我昨天刚刚参加完他的葬礼。

C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对他一无所知。

C的故事也讲完了。我看着李殊文，她很震惊。

过了好久，她说出了令我最失望的三个字：后来呢。

我差点骂了句脏。

我喝了一口果汁，让自己冷静下来，我重新对她微笑，我问她：你觉得ABC三个人里，哪个是我？

姑娘的表情由震惊变成惊恐，她躲闪着眼神，没有和我道别，拿上包就逃离了这家餐厅。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她之前对我说的一句话：“你肯定特别优秀。”

我把果汁喝完，结了账之后，我也离开了这个餐厅。我搅黄了我的第一次相亲，我还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