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

作者: 函谷关喜 | 来源:发表于2023-12-17 05:3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天是小洪办丧事,办公室的领导一个不拉前去参加。底下的员工选了王班长代表我们去殡仪馆。我们几个就窝在安检小房间里唉声叹气,知道他肠胃有病,但是胃癌却是让我们始料未及。

    熬夜伤身是铁律。但在航空货运行业,是家常便饭。每天都是连轴转,定向签约的大学生穿白制服,黑裤子神抖抖以为是坐办公室。谁知道,舒服了几天就下放一线做收运人员和安检人员,和数不尽的泡沫箱大闸蟹和快件货物打交道。忙起来铺天盖地都是集装箱卡车,一打开铁皮车门,都是套着货物的蛇皮袋。几百个航班的货物,让人一脸的绝望。

    留不住人,工资不高,流动性强,每年一个转正名额让人争得头破血流。明知道是大领导留给亲信,有的年年先进,有的月月插科打诨,反正转正就一张皮,两条命的事。

    资深员工苏师傅和我签了带教协议,他却是个老油子。教会了我配航班,收北上广的重点货物,装卸什么仓位以后,就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

    我一个人就转轴收了五个小时的货,累得两个眼圈像熊猫。凌晨五点,苏师傅从办公室钻出来,让我歇歇。

    微胖的小黄在内磅招呼我:“那么拼干什么?想评先进啊?”

    评先进是一个笑话。大刘连续五年先进,一千元奖励。值班经理,货站站长都对其勉励有加,年年许诺,年年落空。论资排辈埃不上他当班长,躲在厕所抽烟打屁也不像那样的人,只好在装卸平台上指挥车辆,拉平板车,货物做记号装集装箱记板号。一晚上累的两个腰直不起来,头发灰白,背也驼了。然后几个同学都在跟我八卦,这是人干的活吗?

    小黄有心肌炎。毕竟是以大刘为榜样,战斗力强悍的老员工。领导照顾他做内磅。他就猫在小房间里记分量,看上去清闲的工作,他也时常和我唠叨:“小朋友,听我一句劝,做航空货运,没有前途。你看二楼办公室,一个本来签正式合同签了劳务合约的忙进忙出。其他两个小姑娘加上一个老头子都是吃干饭,两个小姑娘嬉皮笑脸,老的一脸凶悍,是大老板的把兄弟。负责看报和喝茶。”

    我当时年纪小,只当听山海经。那些老生常谈的故事没有亲身经历,总是隔了一层。现在小洪躺在殡仪馆里,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他几岁啊?三十吧。女儿一岁多。老婆比他小二岁,当年死活嫁他,家里可是给她物色了一个飞行员。

    “转正就是一块香饽饽,扔在库区里给大家抢。”小黄压低了声音,他把空调打到最低,望着活动房外一点没有隐私的窗户说,“库区里有二十个探头,领导舍得花钱查纪律开罚单,也没有心思关心员工的生死。一帮没人性的畜牲。”

    其实他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接。我也晓得有人愤而不做之后找劳动仲裁告他们超时,最后大获全胜。但又怎么样?打赢同时你也卷铺盖滚蛋。早夜班翻着,当中也没有休息,一眼望不尽的货物。要合理吗?你们五个人轮着休息就可以了?四台安检机,五个人。外面的代理交货员是可是做一休一。而且是二十四小时。当别人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时,我还在麻木的在收配货。而且跟我同年的装卸工小李子笑嘻嘻对我说:“你这一身皮穿在身上五千有没有?”

    我惨兮兮朝他一笑:“正式工有。我有三千多就不错了。”

    “听说你们过劳死掉一个安检?真惨啊,他好认真啊,看货的时候,眼睛不带眨一下。”小李人高马大,一米八的个儿,面带微笑,穿着灰色制服的他瞧着我的黑色工装就两眼发直。

    我们常说认真你就输了。刚开始夜班是人间天堂。八九点空隙一帮人坐在休息室打游戏,还有人拿着机箱连着安检电脑玩星际。我不知道怎么度过这一段疯癫期。等到有人死了,各种理由都有,他常吃烧烤致癌啊,一到晚上就打了鸡血一样,有代理得罪他找茬开箱开包,夜色漫漫,都是排队等候交货的卡车。

    小黄说,他这心肌炎是累出来的。他今年三十岁了,曾经豪情壮志,试图规划未来美好的人生,两年内转正,三年走上领导岗位。谁知现实不按你写的剧本,一转眼就做了七八年了。眼看熬出头了,劳动法也有说做了十年劳务就给你转正式工名额。公司可是聪明。每几年换一家劳动中介,你永远也摘不了树上虚幻的果实。想学大刘,人家在领导面前露了脸的,挂着副班长的虚名,做老实巴交的黄牛犁地耕田。

    “你就没想过申请换岗位?”我拿一包烟给他抽,在这里熬夜不会抽烟不死还难活,如果代理催你去交接,拿着烟当鸡毛令箭缓冲时间。

    小黄闻了一下红双喜,一脸陶醉,感概道:“为了健康,我烟酒都戒了。兄弟说实话,货运这块也分三六九等,一等的内场配载,坐在办公室里载重平衡,权力很大。你看查询台的代理都是巴结得要命。二等的是管后台的集控查询,处理投诉,都是晚上有睡觉的。哪像我们,前台战队的在平台忙一夜,从早到晚看红日初升,夕阳西坠。你看辞职走人的十有八九是累出一身病,到别的单位体检毛病多多,不打招呼面试都out了。”

    “跳出去的都是聪明人,我一直想走,就不知道出去干什么?”我到小卖部给他买了一瓶矿泉水,他现在只喝这个,要么是菊花枸杞泡茶调理肠胃。

    “借口,兄弟。你们到我这个岁数会明白。永远是口气比力气大。有的觉得走了是福气,离了这个坑跳进另外一个坟。在这个航空货运行业打转转,穿着体面的西装,操着老妈子的心。信誓旦旦要走走走,就迈不开腿。因为你熟悉了,害怕陌生环境,你说是不是?”他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他头发留的有些长,还是很浓密。但是平台上有些人都是到了脱发的边缘,头顶的地中海和前额的维多利亚湾若隐若现。脱发只是第一步。他还说,你一定没听说过安检机辐射对人体不好吗?

    这是另一位安检大叔的论调。他认为小洪的癌变会不会是安检仪漏出的射线触发的。然后过来实习的一帮小朋友吓得哇哇叫。安检领导也怪他口无遮拦。他抽烟掩饰玩笑,但是谁的心里都有一个疙瘩。露天的超大安检仪,代理为了进货方便经常把进货口的铅帘撩起来,安检仪内数十个圆空放射出红色的射线,穿透力不及医院的x光,但不小心有人跟着进去了,黄色人形轮廓就在电脑屏幕上渐渐清晰起来,于是大家手机拍照转发朋友圈。仿佛这样子就会冲淡工作的枯燥,让热闹玩笑忘记早夜班交接的时候,熟识的同事温馨开着玩笑,今天你又做不睡觉的鬼啦。

    “那你准备走吗?”我紧张地问他,说实话,我聊得来的没几个,他走了我就觉得空虚起来。

    小黄把衣服穿起来,空调开得有点冷了,我建议他把关了,今天温度不热。他白了我一眼:“你给公司省电,公司也不好记你的好,库区都是车子发动的废气,你不要小命啦?照理来说,我这样的半残废留在货运是最好,不接触代理不生气能多活几年。你不知道我家里情况?我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太好,就像你说的,我身无长技,不做这份工作,做什么?”

    话题又回到原点。我们两个一下子找不着中间点了。又扯了一通无聊的废话。我走出他司磅的小房间。铲车在库区里横行霸道,一辆辆平板车拉到平台下方,五花八门包装的货物就被装卸工扔在车上。我后脊梁突然一阵发凉,好像我就是这平台的货物,被随意处置。熟悉的面孔一直在减少,留下的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机场征用了他们的地,他们就一辈子为公司当牛做马。

    这使我想起了几天前,他们其中有几个在和我吹牛皮,我就来混加金的,家里三四套房子,不愁吃喝,收房租就可以顶你几个月工资了。

    有人唱反调的:“你们来了,就有人要走了。”

    一帮人起哄,本地人大叔扯着嗓子喊:“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来了,人就走了。”

    那人也急了:“我说的事实嘛,天天早夜班翻着,谁没喝过几口酒上夜班祛寒啊。喝多了得肝炎了,公司就让他养病,到期了不和他续约了。你说怪谁啊?”

    然后又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本地人吃吃喝喝,没有心事,不会那样的。你们端得是铁饭碗。”

    在一阵嬉笑打闹声中,随着开工,刚拨动的弦拉断了。

    “你听说没有,小黄请病假要一个多月了,上面财务说他准备辞职了?”我一上晚班,小赵就和我咬耳朵。

    我还在咂摸他这几句话真实性,他又拍着我肩膀继续说:“心肌炎犯了,在上夜班人命就没了,好几个人盯着这个位子,你有没有兴趣?”

    我当时并没有回过味,仍沉浸在震惊中,如果说小洪胃癌离世,是我们中间隔着安检仪,他的种种传言是别人嘴里的版本故事。那么小黄就不一样,他是我的前辈,拼命三郎,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但是病魔击倒了他。

    小黄说过,他不想走,公司也不会轻易裁员。但也不可能把他调到二楼办公室享清福。

    “听到没有?你倒是说个话啊。”小赵又逼我表态。

    我没工夫搭理他,我低头看手机,“爱谁谁去?”

    “你自己说的,我去跟班长说,以后你就是我们班的主力队员了!”他屁颠屁颠地去找值班领导沟通了。

    我面无表情走出库区,我发了一个信息,黄哥,你还好吗?然后就在小卖部抽烟等消息。

    人就那么一口气,为了晚上睡一会儿,什么样的嘴脸我都经历了。小黄的位置空出来,多少人盯着,老弱病残没有了,难道就拼关系了吗?

    小黄没有给我回应。我一连等了几天。这几天的夜班变得非常漫长,铲车发动机呼啸的声音在夜间特别刺耳。装卸工之间打打闹闹的说笑也让我没了平日八卦的劲头,麻木地记着数字,室外的空气又燥又热,穿着西装我都流汗了。

    好不容易收完这一车货。已经一个多小时。我装做查板车号码,顺便偷懒一下。

    “没事,死不了!”谢天谢地,终于发过来了,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发过去,黄哥,他们说你的身体不好,还有传言说你辞职准备走了吗?”

    他回复得倒也干脆,没有拖泥带水:“趁着身体还扛得住,先调节一下,然后辞职找工作。虽说这个工作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兄弟,趴着睡觉我很不习惯。”

    “还有,熬夜真不是好事,我没和你说,我头发其实掉得挺厉害的。再不走,就让你看见我光头的样子了。”他连续发了三个笑脸给我。我看得好心酸。回他,保重。

    第二天下班。班长说留一下开个会。我们在会议室坐好。主管我们的主任进来,说了一下大家夜班辛苦了,为了不让大家夜班赶进来,我们简单开个会。先是通报了一下民航总局下发关于安全生产的文件,然后谈到了近期晚班代理投诉找不到收货人员。安检关灯睡觉的事情。叫我们大家提高效率。轮流休息,工作为重。

    其实大家心里清楚,都是讲得屁话。哪有熬夜不辛苦的,你怎么不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

    最后主任又补充了几句话:“小洪同志的事情我们都很遗憾,以后大家吃东西注意一下,带班的班长也安排我们的组员在没货的时间多休息。散会吧!”

    我们都各自回家。有的拼车,有的骑摩托,有的开车,只有我一个人向公交车站走去。小黄说得对,跳出火坑的方法很多,不必要削尖脑袋往上钻,也没必要奉承巴结忘下讨生活。

    世界很大,我想出去走走。并不是一句空话。虽然神话都幻灭了,那位潇洒的女教师又窝在了一处地方继续生存。但我还是感谢她提供了不一样的出路。

    我很害怕,但我没有离开。期盼着哪一天我也成了老弱病残,也被领导安排去养老的岗位。数着星星,在凌晨五点多沉寂下来的库区睡一觉。我相信一定是美美的,还能去食堂吃个早饭。

    这时候我的工作群跳出了一条信息,下一个班,小赵调任内磅,后天大家少一人,克服一下。

    又一条私信,苏师傅又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本来准备安排你的,小赵说你不愿意去,所以我就安排他了。你有想法,可以跟我说。

    我说,没有想法,谢谢师傅。

    我们一直在骂着帮蠢材,但是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今天不熬夜打游戏了,我要早点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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