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东西

狗东西

只要稍加关注就会发现，绝大多数宠物狗都叫这么几个名字：球球、乐乐、豆豆，毛毛、笨笨、闹闹。
于先生家的比熊狗名字特别，既普通又不一般，叫什么呢？说出来着笑，叫“狗东西”。

“狗东西”是于先生的女儿于文捷从同学家抱回来的，当时它下生不到两个月还没有名字。
见女儿抱回来一只小狗于先生不高兴了，说：“养这狗东西作什么？伺候它既耽误功夫又耽误学习，赶快送回去！”
独生子女都是娇宠惯了的，于先生的女儿自然也不例外，她不但任性还调皮。见父亲如此说便一扬脸跟母亲做了个鬼脸说：“妈你看，这狗我爸不但同意养了，还给它起了个名。”
文捷母亲说：“取什么名？我怎么没听见？”
女儿说：“你没听见？叫狗东西呀。”说完抱着小狗往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狗东西、狗东西。”
于先生无奈地和老婆相视一笑，还能说什么，养着吧。
一晃，“狗东西”在于家养了一年多。小比熊狗长得很可爱，白白的毛短短的腿，圆圆的脑袋小小的嘴。
尽管于先生有时候也买狗粮，但他对“狗东西”实在是喜欢不起来，烦心的事多着呢，哪有心情摆弄它？因此他呵斥“狗东西”时重音放在狗上，声音短促，明显带有烦它的意思；于先生的爱人叫狗东西时重音放在“东”上，听起来亲近多了；文捷喊它时重音落在“西”上，特意将西拉得很长，狗东西能听懂这是爱称。

对于宠物狗来说吃和玩就是它的全部，人如果只知道吃和玩，只会花钱不会挣钱那会遭人白眼的，那就是废人。但狗狗不同，只要肯吃东西，只要能撒欢式的玩耍那它就是招人喜爱的好狗。

于先生虽然不喜欢狗，但心情好时也会对“狗东西”看上两眼，他发现狗眼神的竟然和人一样，能准确地表达喜怒哀乐。“狗东西”不但能听懂女儿说的话，还会看她脸色，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欢，什么时候必须老实趴着。

据说希特勒、齐奥塞斯库、蒋介石等独裁强人都非常喜爱狗，因为狗最会讨好主人，不论主子的行为是对是错它都一律摇尾巴唱赞歌。造物主就是谨慎，为了防止狗和一些惯于捧场的人争饭碗而没有给它造就一个能说人话的舌头。

于先生是一家医疗器械商店的小老板，他开店的那条街上医疗器械公司和商店有二十几家，虽然竞争激烈，但由于医院多，医疗器械用量大，靠高额回扣和虚开发票等手段生计还是可以维持的。所有经营医疗器械的企业都一样，为了将财务帐上体现的一部分虚高利润（其实都是回扣费）冲掉，用假票据作成本的事是避免不了的，所以这些公司、商店最害怕的就是税务部门查帐。

三年前税管员陈娟和一个税务所的小领导到于先生的店查帐，财经专业毕业的大学生陈娟很是精明，她一笔一笔地查，一项一项地看。于先生和会计在一旁小心地烟茶伺候。
陈娟检出一份底票面色严厉地问会计：“这份出差票据是假的吧？”
“真的啊！”计会回答得一点儿也不犹豫。
“真的？报销差旅费的这三个人也不是商店的职工啊？你们工资表上有这仨人么？”
“啊，我们店人手紧张，临时聘请的。”
陈娟发怒了：“科目上写的是联系业务，去九寨沟联系什么业务？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吗？机票上明明写的是九黄机场，成都机场叫双流机场，重庆机场叫江北机场，这几个地方我都去过，你们蒙别人行，糊弄我不行！”
她看一眼于先生，说：“于经理，你自己说像这样假充成本的票据还有多少？实话实说我可以考虑少罚点，如果不承认的话再让我找出几份后果你应该知道。”

做成一笔十几万元的医疗器械生意，你不给客户报销旅游费行么？不给大笔回扣行么？这事谁不明白？但谁都不能说破，保护客户的隐私是做生意的道德底线，不尊守这一条底线你还能在这一行混么？可执法人员就要公事公办，你能说什么？只能认栽。如果较真的话谁家查不出毛病？遇到这事没别的办法，只有找关系疏通，用钱来摆平。

打那以后，于先生每次到税务所办事都要给税管员陈娟送上点小礼物，什么精致的包哇，筒装茶叶啊，高级咖啡啊，他说不送点东西人家会给你脸色看，办事不顺不说有时还会引来查帐的麻烦。

改革开放以后，凡是到税务部门办事的人对税务人员不论年老年少一律称老师。这一天，于先生去税务所办发票，隔着窗口连喊了两声陈老师，陈娟扭脸瞪眼瞅着他不耐烦地说：“我又不聋，喊什么喊？对了，于经理，正要打电话通知你呐，过两天我们去你店里看一下。”
一听这话于先生装在拎包里的小礼物拿不出来了，所谓“看一下”就是查帐。他心里发慌，脸上不得不挂着笑说：“好哇，欢迎，欢迎。”

陈娟刚满三十岁，人长得挺好看，就是对业户的态度恶劣。她一边给于经理办发票一边和同事聊天，她说她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寂寞，想买条小狗。

出了税务所大门于先生不禁骂道：他妈的，又要查帐，还不是想卡油，是嫌我送的东西不值钱呐还是咋地？这狗东西……骂到狗东西他不由得想到了陈娟说要给她妈买小狗的事。

第二天下班前，陈娟接到了于先生打来的电话，要她马上出来一下。
在街拐角处于先生指着地上的纸壳箱说：“陈老师，昨天听说你要给你母亲弄只小狗？事情巧了，正好我家有一只比熊狗想送人。我家没有老人，没人陪它玩，白天一整天把它圈在笼子里，我都替它难受，给你母亲正合适。”
陈娟打开盒盖仔细看了看说：“唉呀，这狗可真漂亮，是你买的吧？”
于先生说：“我才不买它呢，不瞒你说，这狗是我闺女一年前从同学家里抱来的。我说要把它送人闺女当然不乐意，昨晚上哭了半宿。可是，下半年她就升初三了，你说，现在重点高中有多难考哇，怎么还能把有限的时间搭在狗身上？你收下吧，你要是不要我也得把它送给别人，说啥也不能再叫她养了。”
陈娟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狗我在网上查过，什么价位我知道，可是给你钱的话你一定不肯要，我要是硬不收的话你还得恼我，是吧？”于先生和陈娟打交道三年了，他觉得这是从她嘴里说出的最具有人情味的话。
于先生喜出望外，连忙说：“那是，那是，这狗本来就是别人送的。再说了，陈老师，咱们是谁跟谁呀，是不是？”
小人物常常犯这样的错误，一高兴就说过头话。你是个体小业主，陈娟是政府管理企业税收的大公务员，你和人家怎么可以说“咱们谁跟谁”？
陈娟轻视地一笑，说：“那我就替我妈谢谢你啦。”
见陈娟拎着纸箱走了，于先生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

换了主人的小比熊头两天怎么也不习惯，尤其是陈娟给它起的新名字：“埃米”，埃米虽说是个洋名可在它听来远没有“狗东西”亲切。新主人对它比旧主人宠爱，陈娟母亲几乎天天都陪它玩。她牵着“埃米”每天在小区院里遛两次，狗友们都称赞埃米好看，问花多少钱买的，老太太得意地说：“没花钱，是别人送我女儿的。”
狗友们都羡慕地说：“你姑娘真行，这狗最少也得值三千块呢。”

谁说狗不嫌贫爱富？那是以前的狗，如今狗也与时俱进了。新家房间大，温暖舒服，主要还是吃得好，陈娟丈夫也在税务局工作，是征管科科长。夫妻俩经常有饭局，且饭局的档次都不低。自从家里有了“埃米”，每次饭后陈娟都要将没吃完的肉菜打包带回家给它吃。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狗东西”便认同了新主人陈娟。

“狗东西”吃惯了星级饭店高级厨师烹饪出来的美味肉食，对一般的狗粮就没多大兴趣了。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只要跟对了主子，狗也能吃上星级酒店的饭菜。

所谓狗通人性，人性是什么？人性说白了就是好色。狗不但好色还能分辨出美丑，且眼光不低。它对美女年龄的判定比人来得准确，因为它不是看面相打扮而是根据人体的气味。在于家时只要文捷姑娘回来它便寸步不离，文捷活动时它跟着撒欢儿，文捷学习时它便静静地趴在她的脚旁。

来陈娟家一个月后，不用绳牵着狗东西也不往远跑，跑几步总要回头看看主人。在别人看来它是将旧主人忘了，可谁又能了解“狗东西”的内心呢？谁又相信只要它远远地瞥一眼就能认出文捷姑娘？就能奋不顾身地追上去？

在陈家，“狗东西”最喜欢的自然是陈娟，陈娟双休日如不带它下楼它便咬她的裤子。它喜欢她温暖柔软的手，喜欢嗅她那时浓时淡的少妇气味，更喜欢听她喊自己“儿子”。它的到来给陈娟母女带来了不少欢乐。
在陈娟面前它不但享受儿子的待遇，还可以像儿子一样地撒娇。

有一次陈娟带它出去玩，它和一个老太太争着过通往院外的铁栅栏门，陈娟觉得它的行为不文明便喊道：“埃米！站住，让奶奶先走。”
让陈娟没想到的是埃米没站住，老奶奶却站住了。她转回身对陈娟怒道：“谁是它奶奶？你有狗儿子我可设有狗孙子，你拿自己不当人可以但不能拿别人也不当人！下回说话注意点。”从老太太的面相及衣着举止上可以断定她没退休时也不是等闲之辈。
在班上，所有来办事的人对陈专管员都是客客气气，哪个敢对她使横？没想到今天遭到老太太的抢白。反骂几句吧又找不出合适的词，埃米见自己的主人窘迫便对老太太“汪汪汪”地吼叫了两声。老太太抬腿作了个要踢它的动作同时骂了句：“滚！狗东西。”
埃米站在那里愣住了，是啊，狗东西？我不是埃米吗？不是儿子吗？怎么又成了狗东西？

当然，“狗东西”不会懂得，不是所有的人都拿它当儿子，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狗。尽管它会讨好主人；尽管宠爱它的主人把它看成是听话的儿子；尽管它能听懂一些人的口令；尽管它穿上了马甲，脚也套上了皮鞋，可在人们眼里它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是一只狗。因为它连起码的文明意识都没有，它拉屎撒尿从不避人，遇到母狗时不管旁边有多少人多少狗就直接冲过去往母狗身上扑，狗没有半点羞耻感。

自从收了“狗东西”，陈娟再也没跟于先生提来店里检查的话，见到他时也比以往客气了许多，说明送狗这件事她记住了。

于老板为自已的聪明决定感到得意。在和朋友的聚会中，酒桌上有人说起了送礼的这个话题，一个小公司经理感慨道：“要说什么人记性最差的话我看要顶数税管员了，上午你给她送礼下午去办事还行，第二天你再去她就忘了，照样甩脸子，照样损你。比方说，咱们收了哪个人的礼，不说记一辈子吧，两三年肯定是忘不了的，是吧？可税管员的记忆力只有一天。”
另一个人说：“这也难怪，我有一个表妹就是税管员，她说送礼这事不能全怨她们税务员，一来是企业都不守规矩，心虚。再有就是社会风气，就像去医院动手术一样，尽管你打心里不愿意送红包，大夫也不一定真想管你要红包，可是你敢不送么？”
大家听了有的点头称是，有的大吐苦水，唯独于先生微笑不语。

春节过后，于经理去税务所办事发现陈娟没在，便问她的同事：“诶，陈娟陈老师没来么？”
陈娟的同事说：“别提了，她家出事了。”
于先生问：“出什么事了？”
“不知谁给她老妈一只小狗，她妈对这条狗挺稀罕，天天带它在小区里玩。前两天小狗站在小区铁栅栏大门前往大街上望，它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钻过栅栏跑到大街上去了，老太太急了，打开铁门出去便追，她只顾找狗没看车，结果让一辆桥车给撞了。”
于先生问：“撞得严重不？”
“胳膊和骨盆都撞碎了，老太太手术完两天了，现在还处于昏迷状态。陈娟一时半会儿是上不了班了。”
“那？狗呢？”
“跑丢了。”

于先生又开始不安了，不，不是不安，这回是害怕了。陈娟母亲因为“狗东西”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要是把怨气撒在我头上该咋办呢？是啊，这回该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