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大亮,茶里洞村有一群老人已经从各自的家里出发,他们今天要开始去干一件大事。他们有的手中拎着锄头,有的肩上扛着铁锹,有的担着副崭新的畚箕。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农民朴实的笑容,这种笑容,我只有在丰收的时候看到过,并且已经好久不见了。
老人们的年龄均已超过六十岁,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一位身形单薄的女老人。前几日,她还在县镇之间奔波,四处与人诉说着自己余生的愿望——修路。
镇里的陈书记问她:“村里这么大一项工程为什么不交给年轻人来做?”
她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挣钱了,没有人挑头。我是老党员,还是村里退休的干部。现在我老了,但还些余力,想为村里实实在在地办点事。”
她又说:“茶里洞村周围几个村子都修了路,我们却还是走山路,我们村不能落后。另外,我不能看到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变成荒村,也不忍心看到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连个根都找不到。”
陈书记一边听他说,一边翻开了申请书,在申请书的末尾写着:申请人李玉瑛。
李玉瑛是老人的名字,因为她辈分大,村里的孩子叫她婆婆,村里的大人叫她婶婶。
其实,茶里洞村有许多故事,随便说出一件都会让人支持她修路,但她不愿意说,她不想向人诉苦,不想让人因为同情而支持她的工作。
2
“婶婶,我说你走慢些吧!这修路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婆婆身后那位是我的伯奶奶,她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婆婆的老人。不久前,伯公公去世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伯奶奶恨那条她走了几十年的山路,因为它害得伯公公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所以,伯奶奶要亲手挖出一条新路来。
婆婆扭头说:“人家说了,只有我们修出一条路基,他们立马补助我们修水泥路的钱。我们得抓点儿紧,多干一会儿就早一会儿。”
人群最后的那位老人推着一辆破斗车。他叫禾穗,我叫他禾穗叔公。他是个早产儿,脑袋不灵光,傻了一辈子,从没有出过村。他早年娶了一个媳妇,后来跟别人跑了,幸好留了个儿子给他。他儿子叫光辉,在乡里教书,一个月就回来看他一次。光辉一回来大多时候在抱怨,抱怨命不好,生在一个山窝里。
禾穗叔公推的那辆破斗车是婆婆借来的,因为禾穗叔公在这里面年纪最轻,去年刚满六十岁,所以婆婆让他推车。
“禾穗傻子,我说你能不能好好推车,别老把你那辆破车往我腿肚子上推,小心我给你一锄头,脑浆子挖你的出来。”
这位凶巴巴的瘦老头我也叫叔公,但我们总不叫他叔公,而是叫他红薯麻拐(方言:青蛙)。红薯是他的名字,麻拐是形容他的身形。我们一般不敢当着面叫他红薯麻拐,背后叫。他是个爱较真的人,一分一毫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吃不了半点亏,没有人情味。
禾穗叔公看着一脸怒色的红薯叔公,呵呵一笑,嘴里念叨着说:“修路,修路,修路。”
和红薯叔公并列走着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叫猪仔,是位老兵,参加过朝鲜战争。女的叫惠香,出身富贵家庭,可惜后来嫁给了穷得叮当响的猪仔叔公,她以前是大队里的会计。他们的儿子可了不起,村里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只是走出村庄后,这么多年也没见回来过。
猪仔叔公瞥了一眼红薯叔公说:“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你欺负他干嘛!”,说完他又对和穗叔公说:“禾穗,前面推去。”
禾穗叔公听见了,点了点头,傻呵呵地把车推到了人群最前边,嘴里又念叨了一句:“修路,修路,修路。”
3
人群里年纪最长的是满仓爷爷,他不爱说话,扛了把铁锹,默默地跟在婆婆身后。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风霜,下巴下留了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虽有七十二岁,但身子骨硬朗着,年轻人与他扳手腕也得服输。
满仓爷爷命运不济,他妻子去世得早,几个孩子都是他拉扯大的。本来该享福了,没想到去年他大儿子得了大病,每天靠透析液续命,而那些昂贵的透析液全靠他两个肩旁挑。
满仓爷爷从不抱怨生活,他说他认命。
红薯叔公穿过人群,走到婆婆的身边,低声地问:“婶子,你说我们的工钱以后能拿得到吗?到了那时会不会算不清楚?”
婆婆白了他一眼,说:“我跟你们说,工钱一定给你们,除非我死了,不,就算死了,惠香那里也有帐。只有你们肯出力,钱就一定拿得到。你们放心跟着我干,村里派了钱,一定先给你们结钱。”
红薯叔公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又走到惠香奶奶那去,笑嘻嘻地说:“惠香嫂子,你可要把出工的天数记清楚了,免得以后闹口舌。”
惠香奶奶没有理会他,红薯叔公自识无趣地走开了。
他们走了半个小时,到了一山脚下。
婆婆用手一指说:“就是这,我们从这里开始修。我们争取在年前挖出去,接到上个村的水泥路。”
众人二话不说,纷纷动起手来。有人挖土,有人装土,还有人运土,先前也没有作安排,说开工时便各自做起各自的事。
4
他们修路,没有人为他们做饭,干到饭点,各自回家去弄吃的。他们不像是在为村里做事,而是像在干自家的事一样,没有偷懒的人,身上剩余的那一丝力气都使了出来。
修路修了半个月,牛家庄的人来了。他们拦着老人们,还把家伙什全抢了去。那天婆婆不在,上县城汇报情况去了。
两边的人僵持不下,差点儿动起手。牛家庄的人说挖的山是他们的,路从这儿过总得给个说法。事实上,山确实是他们的,我们不占理,修路就此停了下来。
婆婆回来后,见他们停了工,连忙问满仓爷爷原因。满仓爷爷将情况告诉了她。
婆婆那天一夜没合眼,一直在想办法。
自从牛家庄的人知道我们在修路,每天派人来守着,不允许动工,那抢了的农具也不还。老人们偶尔去看一眼,趁他们一时不在,偷偷地挖上一段。
一天,婆婆召集了老人们,又叫上两边的大队干部坐在一起,目的就是要解决这件事。未曾想一屋子人人吵吵嚷嚷了大半天,没有个结果。婆婆看着这一屋子人落泪了!
红薯叔公愤怒地朝着牛家庄的人吼道:“我看实在闹不开,咱们两个村就干一架,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
牛家庄是个大村,自然不惧,红着脸也吵道:“打就打,哪个怕哪个。你们一个小村子,我们还怕你们不曾,大不了豁出几个人去蹲班房。”
满仓爷爷见状,连忙边劝着红薯叔公边把他拉出了门,猪仔叔公也劝着大家儿说:“打不得,打不得。”
伯奶奶和惠香奶奶一直劝慰着婆婆,插不上话。
大队干部起身说:“修路是一件造福子孙的事,你们这么喊打喊杀成了什么事。要是商量不下,路就暂时别修,等茶里洞的年轻人回来再说。”
婆婆抹了一把眼泪说:“不行,路必须修下去,还得年前完工,让茶里洞出去的年轻人看看 ,我们这些没用的老家伙们也能干大事。”
这时,禾穗叔公站了起来,突然用力地拍了一声桌子,怒视着干部们念道:“修路,修路,修路。”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禾穗叔公的疯病又犯了。
闹到最后,满仓爷爷出了个主意:以山换山。两个村的山反正都是村集体的,换了也不影响。大队干部觉得行,领着人去山上量了大半天,又签了协议。
这件事终于平息了,可老人们知道我们吃亏了,我们村的山上种的是油茶树,而他们的山是些野树,不值钱。唉!这又有什么办法,路还得修下去。
5
原本以为今后的路会顺利地修下去,谁知道路还没修完,牛家庄的人又来闹事了。这次闹事的叫牛保全,是个远近闻名的泼皮无赖。茶里洞村里有句话:“宁可碰到鬼打墙,不愿遇到牛保全。”
牛保全带了他们家族的人把修好的路挖断了一段,三米多宽,过不得车,过不得人。
婆婆去拦他们时,牛保全一把推倒了她。等到老人们飞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三米宽的沟像把刀一样插在他们的心上。这仅仅三米不知花了老人们多少的力气。
猪仔叔公忍不了,一把揪着牛保全的衣领,怒骂道:“牛保全,你这个缺德玩意尽干缺德事。修路架桥是做善事,你为什么来拦这好事,我真想给你一耳光。”
牛保全挣扎着嚷道:“我缺德,你们就不缺德了?”
红薯叔公问:“我们缺什么德了,记得你们村修路,我们也没有去坏事,我还去帮了忙呢。”
牛保全挣脱猪仔的手说:“我爷爷的坟好好的,你们说挖就挖了。我不知道是你们中间哪个挖的,我要是知道了,看我饶过谁家爷爷。”
大家伙听了,大吃一惊,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牛保全爷爷的坟确实在这块,由于年岁久远,坟低矮了下去,又满是荒草,再加上牛保全也没钱修理,所以谁也没有瞧出来。
满仓爷爷上前和牛保全说:“保全,你说怎么办?我们也不是故意的,确实是没留意,满仓叔和你道歉。你爷爷生前,我和他熟。那时候我们俩都是生产队队长,夜晚经常一起去公社开会。他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对谁都好,我像他能体谅我们这群半截子埋黄土的人。保全,你说咋办嘛?”
牛保全说:“满仓爷,我也是看你的面儿,要不然......”
满仓爷爷说:“保全,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说气话了。”
牛保全扔了锄头说:“算了,看你们一群老家伙也不容易。你们把我爷爷的坟修好,这事就算了了。”
“行,没问题。”
老人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把牛保全爷爷的坟垒得又高又大,还鞠了躬,道了歉。那坟就在马路边上,过了多年后,我每每经过,看见它还是跟从前那般又高又大。
后来,牛保全带着人把那边沟给填了,填得严严实实的。
关于修路,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我难以一一记叙,更难体会其中艰辛。
6
随着红薯叔公家里墙上的“正”字逐渐增加,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过去。红薯叔公怕惠香人老糊涂,不放心她记的帐,所以自己偷偷地急着出工天数。
一次,禾穗叔公的儿子光辉从乡里回来,看到了老人们的付出,心里既感动又佩服,于是他决定加入修路的队伍。此后,他每有假期就第一时间回到茶里洞帮忙,婆婆高兴地安排他推斗车。
后来,那辆破斗车就在他们父子俩的手中来回交换,慢慢地成了父子二人的情感纽带。
婆婆和惠香奶奶说:“给光辉也记上出工天数。”
光辉说:“婆婆,不用记,我要做免费劳动力。”
婆婆笑着说:“必须记上,你不要工钱,你成了村里的大好人,倒显得把我们这群老家伙们小气了。你想赚个好名声,婆婆还不想给你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禾穗叔公笑得最厉害,半天没合拢嘴。
光辉笑着说:“行,我听婆婆的。”
过了不久,我记得又有一些年轻人加入了修路。
到了年末,路基竟真的完工了,犹如一条黄龙,蜿蜒曲折,又如一根黄丝带,把茶里洞和外面的世界连接在一起。
可是,路基是完工了,婆婆却病倒了,其他的老人们也瘦了一大圈,老了一大圈。

7
第二年的春天,茶里洞的人全聚在了一起开会,每家每户都派了钱,也有多捐的。他们说捐的这些钱专用来结工钱。
由于婆婆身体的缘故,修水泥路的事没有让她领头了,交给了年轻人。可她依旧天天坚持要去监工,她说:“现在偷工减料、敷衍塞责的人多,我不放心,得盯着点。年轻人懒散吃不了苦,不肯总守在太阳底下,况且又没有经验,看不出他们的门道。我们要修就休一条经久不烂的硬路,好路!”
正因为这样,水泥路修到最后一段钱不够了。
婆婆又一一去找老人们,说是把捐的钱拿出来修路,问问他们的意见。
满仓爷爷平静地说:“我不是在为村里修路,我是在为我们家修路,为我儿子修路,为自己家修路,哪还能要钱。”
猪仔叔公夫妇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总在想:修好了路,孩子们就不害怕回家了。至于工钱,我们俩压根就不打算要的。”
伯奶奶哭着说:”如果路早就修好了,我家那老头的命或许就保住了。“
红薯叔公笑着说:“婶婶,说实话,其实我也不是小理小气的人。之前看重工钱,是因为想让自己干活时有劲,现在路修好了,工钱就捐了吧!”
禾穗叔公一脸严肃地双手捧着钱,嘴里还是念着那句:“修路,修路,修路。”
婆婆听了他们的话,含着泪说了一句:“放心吧!茶里洞的子孙后代会记得你们的!”
8
水泥路完工仪式的那天,镇里的陈书记亲自来了,他万万没想到进度会如此之快。他激动地、亲切地跟每一位老人握手。到了婆婆跟前,他真诚地深深鞠了一躬,把大家伙儿逗笑了。
我想这个鞠躬是他对一位老党员的致敬,也是他对一位退休干部的敬佩之情。
修路之事过去多年,老人们可能已经忘记他们所经历的酸甜苦辣,可我们永远忘不了他们。路口那座石牌上,最前排的名字都是他们的。即便石牌上已布满岁月的痕迹,字迹变得模糊,也无法掩盖他们的功劳。
我走在这条青路上,不断地在想:如果他们修的这条路仅仅只是路的话,我又有什么好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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