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人【上辑】

作者: 拧拧发条鸟 | 来源:发表于2017-07-21 15:42 被阅读30次

    夜色粘稠,在呼出去又吸进来的过程中,似乎空气的质量增加了不少。在绝对黑暗的空间里,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沉重,沉重如同宇宙般向四周凶猛地扩散,在压抑下,胸口的孤独感奔散逃窜似乎要炸裂开来。

    “人们啊,为什么要背负着长长的影子呢?”与其说是人的声音,不如说是某种古老的生物寄居在人的喉咙中发出的声响,有着非比一般的苍老灵魂。

    “我”,准确来说,并不是确切的“我”,在这里,我只是作为一种视角出现,因为我无法自由的发声,更无法自如的做动作。所谓视角,也是被某种不明的力牵引着向前。

    那是一个老人,有意或无意的对着我视角的点说着什么。而视角不自觉地被拉到他的跟前,这是一个老到已经超出我所能估计的年龄之外的人,如果说声音是由他的声带振动发出,这才稍稍令我信服。满脸的皱纹堆积如同古树的纹路,没有眼睛,只有两道幽幽而古远的目光在颤动着。只能看得到他的脸,身体的其它部位似乎根深蒂固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

    “影子这种东西,该算是人身上最无用的附属品,只怕就算丢了它也无伤大雅吧。”听到这句话我很想反驳,只是无法发声,奈何我实在也不知道影子究竟会有什么作用,只怕也会嫌麻烦跟他辩论,然后点头称说的有道理。老人自呓,说完之后抬头冲着“我”视线怔怔看着,像是恳求得到“我”的默许一般。

    “其实人活着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影子不仅多余,而且碍事。你想想,一辈子拖着长长的影子行走,该是一件多么沉重的负担啊?所以说割掉影子,说不定人会活得更加轻松自在一点呢,你说呢?”这时我才确信我根本不是作为一种视角出现在这里,而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存在着,只是我无法发现自己的存在,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动作。一番话说完,更加觉得周遭不只是纯粹的黑,还有千万条游曳的影子缠绕着我,令人窒息。

    “那么,就让我割掉你的影子,好让你活得更加自在一点吧。”老人缓缓站起身子,朝我的方向深处如同古树枝干一般皲裂的手。“不过在黑暗中是找不到影子的,要用光找出你的影子。”老人打开一盏灯照向我,使无力单薄的影子束缚在惨白的墙壁上,无所遁形,如同灵魂游荡在孤独的鱼缸。

    我被强烈的光刺得猛然睁开双眼,我揉了一揉惺忪的睡眼,捂着太阳穴静静坐了两分钟。再抬头看看眼前墙壁上的时钟仍旧在五点徘徊,头柜上摆着昨晚没有看完的加缪,妻子侧脸对着我正在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周遭一如往常。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惊醒之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对刚刚的梦翻来覆去的拷问,如影随形,好在天色已经隐隐发白。我起身冲一杯咖啡,靠在窗边,一边小口喝着冒着热气的咖啡,一边趁着思绪还没混乱回忆着刚刚的梦。梦境好像山林间的雾水,只能在朦胧的清晨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天色大白之后就会在朗朗日光中化为无从捉摸的袅袅蒸汽。

    抬头看着泛白的天空中还挂着孤荡的月亮,在辽敻的宇宙中,月亮,如同每个独自运行的天体一样,孤独的明白无误,除非是在梦里,否则孤独为何物我理所当然般浑然不知觉。

    夏日的天空,太阳照常升起,时至五月,日出较昨日稍早了几分钟。镇上的人烟渐渐浓密了起来,在阳光下,街面整洁如斯,映照不出一丝阴影。

    做梦的时候,人们常常不知何时身陷梦境之中,人生亦然,就像我总是记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到这个镇子上来的一样,生命中大约有二十五年的记忆像铅笔写在试卷上的错误答案一样,统统抹去。我只记得在两年前我与现在的妻子相识并结婚,妻子是镇上图书馆的管理员,而我在镇上的中学担任历史老师。家庭生活就像把目光拉长之后所感受到的小镇一样波澜不惊,几乎不会有值得烦心的琐事。

    说回这个镇子,则是由很多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构成的普通家庭组成的,这也以至于将它无论放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落都不会令人啧啧称奇,毫无特色到一种没有人会去关注它的地步。世界上但凡是一个容器都会有其入口与出口,除了捕鼠器。这座镇子也是,它把人们对它的留恋与依赖当做吸引人们留在这里的动力,以致于几年以来这里都是一座只有人迁入而没有人迁出的巨大容器。好比捕鼠器,虽然这样比喻并不恰当。

    镇上唯一一件值得被人津津乐道的事情便是:这个镇上的所有物体,包括人在内都没有影子。初次听到一定很奇怪,甚至有些不安,但像我一样在这里居住了几年之后便都习惯了,何况影子也并非是那么不可或缺。大家并不会认为没有影子会对生活造成不便,反而觉得似乎不用背负着沉重的影子能活得更加轻松。远古时期人类都不穿衣服的时候,没有人觉得羞耻,如今所有人都没有影子,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一个道理。

    今天是周末,学校不用上课,但是图书馆一般不闭馆,所以妻子吃过早餐就去图书馆上班了。我去买回来新鲜的食材放进冰箱,再把昨天的脏衣服倒入洗衣机,转动按钮,调到四十分钟,偶尔也需要我自觉地在家务事上面帮助一下妻子,虽然总的而言婚姻生活两年来在家庭琐事方面依旧是她忙得比较多,但这点小小的分担多少能使得我们不必要的矛盾和争执的诱因降到最低。忙完这一切,我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继续看昨晚没有看完的加缪,等到中午再准备做饭。

    这个时候,客厅的座机响起一阵铃声,我放下书,拿起电话。

    “陈老师,周末没有出去走走啊?”没有自我介绍,但从声音就能分辨出是学校历史系教研室刘主任。

    “啊,没呢。”算算我跟他平日的交集也不是很多,想来他打电话一定是有什么事。

    “那就好,既然没什么事,不如周一帮我代一节近代史课吧,正好周末有空可以稍微备备课。”

    “哦,好的。”

    “那谢谢你了,下次你忙不过来,我给你代回来。”

    “不用了,代一节课又不是多麻烦的事情,闲着也是闲着。”

    “那好,没什么事情我就不打扰了。”

    “回见。”我说着挂掉了电话。学校老师之间经常这样,抽不出空的时候通常都会拜托别的老师帮忙代课,虽然我很少去老师之间的饭局,但毕竟代一节课并不是很麻烦人的事情,我也乐于帮忙。

    把加缪的书夹上书签放在一旁,去书房翻开我的备课笔记,然后再在书架上找找有关近代史的书籍,可我跟妻子的书中都没有与近代史相关的书。罢了,趁着现在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拿着笔记去镇里的图书馆看看。

    图书馆坐落在小镇的正中心,秉承了小镇毫无特色的特色,但不管是内部还是外部来看,都极富有生活气息,从来不会庄严地使人望而却步之感。跟小镇一样,平静悠然,让人觉得即使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不会厌烦。

    我从历史类的书籍中找到了一本《近代史纲要》、一本《近代史杂谈》和一本《近代史研究》,坐在图书馆靠窗的桌位上对着教科书一勾一画地做着笔记。

    “近代史?”妻子看到我在这里,走过来俯下身轻声问道。

    “嗯,周一帮别的老师代近代史课,家里没有找到近代史类的书籍,所以上这儿来看看。”我抬起头。

    “唔~”妻子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近代史杂谈》翻阅着,一边说“不急吧?”

    “不急,我只是想尽量讲的丰富一点。”

    妻子指着《近代史杂谈》上面一处,叫我看。上面是写着的是二十四年前国内的核电站事故,波及了一百来人,在当时引起了轰动。那时我虽然已经出生了,但是彼时的记忆如今想来只有一张白纸,只能在报纸和书籍上找到相关信息。

    “怎么了?”我问。

    “当时我虽然只有三岁,但是却记得很清楚,受灾人数远远不止这么多,因为身边的人都在谈论,所以一段时间以来,仿佛这就是我亲身经历了一般。”

    “嗯?”

    “可是你看,”妻子拿起这几本近代史书,说:“不管是那一本书,上面的记载都欠缺真实性,都在或多或少地隐瞒真相。”

    我默许般的点点头。

    “你是怎样看待改写历史这种事情的?”

    虽然我在学校教历史,但是怎样看待历史被改写这个问题我却暂时答不上来,于是支支吾吾说了句:“多半是不道德的吧。”

    “没错,甚至是一件罪行。”妻子不依不挠继续说:“海明威有一部小说《战地钟声》中开头有一首小诗。”

    “《丧钟为谁而鸣》?”

    “正是,这首小诗的意思在于它认为我们每个人的意识都是我们所能感知到的事物的总和,所以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我而鸣。”

    我点头称是,海明威的小说我还是顶喜欢的,不过国内的译本质量太次。

    “所以啊,每个人的意识来自于他所能感知到的事物,历史便是这样。如果真实的事件被抹去,或者是说,黑暗的被抹去,只留下光明的,构建在我们脑子中和人格中的意识无疑是不健全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我再次点头称是,妻子往往讲到兴头上便会滔滔不绝。

    “就跟记忆一个道理,记忆丧失了,人格无疑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更改历史,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更改涂抹别人的记忆,进而操纵人格,毫无疑问是不道德的。”

    “记忆?”一次性接收太多的观点就像囫囵吞枣一样,不假思索咽下去之后再细细回味着这个字眼的微妙之处。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自觉地再次搜寻着我那将近二十五年空白的时光。与梦境相比,记忆尤为显得模糊不清。

    妻子仿佛看穿了我不安的神色,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想得那么多,好好准备给孩子们上课,我去那边整理一下书架。”

    我点点头,但思绪就像口香糖一般不依不挠地黏在有关记忆的字眼上,好在目光只是失神放空地盯着妻子离开的背影上,不免思索起我的生命中前二十五年过的会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宿命也好,人事也好,如果记忆没有从中一刀两断,如同破茧后的蝴蝶与残破的茧一样再无瓜葛,那我是否依旧在这座小镇拥有这样闲适的生活?是否也能和书架前整理书籍的妻子相识,然后一起构建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家庭?我不得而知,也无法再去深深拷问。

    我把圆珠笔停靠在太阳穴的位子上,隔着窗户看着小镇的街景。就像地震来源于地壳深处的地震源一样,而我的那片长长的空白,仿佛也开始不安分地动摇。

    从古至今,无论科学家也好心理学家也好,都在争先恐后地阐释梦境的玄妙之处,恐怕在不远的将来,梦会被研究成为一种无懈可击的武器,在夜色弥漫时,悄悄侵入人们心灵最柔软处。

    等我发觉时,我已经置身在一颗银杏树下,太阳高悬在天空中,地上光影绰约。我捡起一枚树叶,从光学角度,翻来覆去看它洒落在我手心中光阴斑驳的美。

    逐渐,手中的仿若黑洞一般将四周的事物包括那颗银杏树一起吸入阴影之中,黑暗吞噬了一切。

    仍旧是如同宇宙一般辽阔孤独的黑暗。

    仍旧是无数条影子紧紧缠绕着我,四周似乎有眼睛般的洞穴在发出太息一样的光。

    仍旧是那个四肢生长在黑暗中的老者用灯将我的影子牢牢束缚在身后的墙壁上。

    仍旧是感到光芒刺眼,惊得我捂着眼睛坐立在床上。旁边仍旧是熟睡的妻,面前依旧是孤悬摆动的时钟,可我依旧深陷在梦中那股不可明说感觉里,那是一种我在这个小镇上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起身下床,照旧是冲一杯浓浓的黑咖啡,看着黎明时分的窗外和渐渐浓密开来的人烟。依照弗洛伊德对梦境的解释,梦不能无中生有,梦境中的素材一定来源于生活中的体验,就算自己不会留意的一些生活中的细微之处都会牢牢记在人的潜意识里,并通过梦境呈现出来。简而言之,从梦中树叶的影子来看,我毫无疑问是见过影子的,可在我如今拥有的记忆里这些并不存在,那么一定就存在于那空白的二十五年里。而这是否说明,我之前拥有影子,在某个关头又失去了它?

    妻子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肩头,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又做噩梦了?”

    我默然。

    “是不是也有关于我昨天在图书馆讲的话?”

    “或许也有点吧。”

    “我知道你的性格,就算我劝你不要多想不要深究一定也于事无补,但历史不是个人,泛泛之论不是生活。”

    “我知道,可是正如你所说的,我的人格被记忆明目张胆地更改了,一切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无法确信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我明白了。”妻子轻轻顿了顿,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很顽皮,经常跟一些男孩子在树林里往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丢石子,然后再站在旁边,期待会不会钻出一个怪物出来。所幸的是,一直没有所谓的怪物出现,我想想,我昨天的话也许就是在往某个洞穴里丢进一块石子,不过站在旁边等待怪物出现的是你,但我希望怪物仍旧不要出现。”

    我默然起身,将妻子拥入怀抱。正如妻子所说的,我也在等待那个生存在我的潜意识里,趁着夜色降临时潜入我梦中的怪物出现,我期待它能解开谜题,也害怕它会打乱我的生活。

    或许是因为妻子的一番话,我愈发对梦中的意象念念不忘起来。如果记忆没有被拦腰切断,我会长成一副什么模样?心事重重,就连上课也觉得心事重重。

    也是因为念念不忘的原因,本来规规矩矩讲完一节课的内容之后便可以结束任务了,可今天却如同憋得难受一般一吐为快。

    “不得不说一句,其实我们的历史课本有很多地方是人们杜撰的,这种做法既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因素,不知道这是否道德。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每个人的观念都来自横向和纵向,而修改历史,无异于是在我们的记忆里动手脚,我们的人格也不免会因此有或多或少的影响。”说罢,讲台下开始响起了零零稀稀的掌声,飘浮着一片半懂半不懂的议论声。我开始感觉尴尬,暗暗咒骂自己为什么要在学生面前说这些味同嚼蜡的结论,于是虎头蛇尾草草地宣布下课。

    夹着书回到办公室,沏上一壶茶,坐在办公桌旁一边喝茶一边准备下节课的备课笔记。虽然刚刚一节课并不是我自己任务之内的课程,但是上完之后也没有觉得吃了一块石头一般难受。不光是我,这所学校里的所有老师,甚至这座小镇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在想,以至于我从不会听到有人抱怨,有人宣泄自己的负能量。所以就算我了解了我前面的人生究竟是怎样之后,我还是会愿意生活在这里。

    门外传来三声“砰砰砰”,很有礼貌的敲门声,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学生。

    我清了清嗓子,喊道:“请进。”

    走进来一位瘦弱的男生,并不是我们班的学生,我想问他是不是找错了办公室。

    “老师,我是您刚刚上过课的班级的学生,我叫赵旭。”男生怯生生地说。

    “嗯?赵旭同学,有什么事么?”

    “老师,您刚刚上课讲到了记忆与人格之间的关系。”

    “嗯?”

    “我今年十六岁,其实…其实在我生命中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是前十年吧,那段记忆不知怎么的就这样遗失了,我不知道我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确定现在的自己就是真的我。”

    要说起来,在这所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学生,甚至是镇上的所有居民,他们的眼睛里只装着这座小镇。但是赵旭这个孩子的眼睛里似乎有茫然到近乎一片谜团的黑暗,这种感觉,或许他没有察觉,但我明明白白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在梦里,梦里那团让我心慌的黑暗。

    赵旭继续说道:“有时候会有一些很挣扎的梦,但是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今天听了老师所讲的,我才彻彻底底地产生这种怀疑。”

    “其实我今天上课所说的终究只是泛泛之论,它无法给予你更多的解答,我也很迷茫,但唯一能确信的是,我也同你一样,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而在这种怀疑还没有正式转向真相大白的时候,我们姑且活在当下,相信眼前,好么?”

    赵旭默然点点头,说:“好的老师,我明白了,谢谢你。”仿佛来到我这里是为了得到某种确认一样,然后又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在赵旭面前,我俨然一副令我自己都作呕的心理导师的姿态,但又能怎样呢?眼下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又怎能去继续动摇一个孩子的世界观呢?

    赵旭走后,我依旧在思索他瞳孔里深不见底的黑暗,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囊括着我的梦境,我下定心思要弄清楚赵旭的个人信息,于是掏出手机,打通了刘主任的电话。

    眼前的备课笔记变得眼花缭乱让人应接不暇,我再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在那双瞳孔的深处,好像有一只怪物正要慢慢爬出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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