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看见萤火虫时,豆苗七岁。
豆大的小亮团慢悠悠地从院子里飞往屋后的稻田,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豆苗趴在妈妈泛凉的大腿上轻轻蹭着,眼睛溜溜地追着那点亮光转。
“妈,你身上怎么不烫,凉凉的。”豆苗在夏夜的暖风里使劲往妈妈身上蹭。
豆妈手里打着蒲扇,嘴里嚼着晚饭时煮的盐水青豆。“你这丫头跟着火炉似的,妈是蛇托生的,血凉。你就扒着我吧,凉快也让你烘热乎了……”
豆苗从豆妈腿上爬起来,撇撇嘴。才不信是蛇托生的呢,多吓人啊。
一年又一年,豆苗家屋后的大片水稻田产量越来越高。大家开始使用大型机械,农忙时乡邻们也不再终日泡在水田里。豆苗每季的保留节目“插秧线”也取消了。
豆苗上学路上的那条废水沟里躺着不少风化褪色的除草剂瓶子。豆苗牢记着妈妈的嘱咐,再怎么调皮也不敢捡瓶子玩,那都是有毒的药,能毒死人的。
偏偏是这样的毒药,护着稻田里的谷子一年比一年高产,丰收。豆苗觉得这像妈妈的皮肤,吓人又舒服。
豆苗也不大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家的三间瓦房好像掉进一个小坑里。周围的邻居们接连盖起了两层三层的小楼,豆苗家的老房地基低,位置靠里,被高高大大的新楼围了个严实,颇有种森林里建小木屋的阴森感。
豆苗每回从镇上初中放假回家都会气鼓鼓地坐在狭小的老厨房里,在土灶后面拿着火钳往灶里填柴火,冲着炒菜的豆妈埋怨,“妈,他们房子越来越高,都要给咱家堵死了,坐院子里都晒不着太阳了。”
豆妈脖子上搭着湿毛巾,时不时擦擦脸上流下来的汗滴。手上的铲子不停地翻着黑色铁锅里的青菜。“有钱了谁不盖楼?也就咱家供着你和你弟两学生,你爸挣得又少,没钱盖新房。你这丫头可给我争点气……”
菜油的香味经过高温,源源不断地钻进豆苗鼻子里,每次妈妈都这么说,她都会背这几句话了。端着饭碗坐在院子里时,看着抬头就逼仄过来的白色楼层,豆苗心里还是一阵生气。
豆苗每次从学校坐车回家,远远地看着那个熟悉的村庄,它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三层的小楼一栋栋地立在那里,房子越来越高。但也越来越空。
一周回一次,每次都能感到新的荒凉气息。年轻一辈都离开了村庄,去往四面八方的大城市,他们在陌生的地方挥洒汗水,在全然不同的天地里年复一年地为生活打拼。
每年春节大概是村子最热闹的时候,很多熟悉的人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彼此问候着。
正月十五一过,欢声满载的小村庄忽然又安静下来。人们像飞鸟一样,离开栖息的大树,飞向无尽的远方。
豆苗觉得村子一直在变,泥泞小路修成了宽敞整洁的水泥路,一个个水塘被填埋成稻田,路上玩泥巴的小孩换了几茬……而豆苗熟悉的那一批孩子还留在村中的只有她自己。
可它又好像停滞了下来。豆苗依旧在每个放假回来的时候帮豆妈烧火炒菜,每次沿着那条路往家走时,问候的都是一张张苍老的脸。
豆苗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飞到哪里去,妈妈让她好好读书,她就从村小到镇上初中,然后又去了县城里的高中,可豆苗最牵挂的还是那个小村庄。她觉得它和很久以前不一样了,大家都越走越远,好像没人愿意回头看一眼。
青蒿绿了又枯,邻居家的门前的梨树苗长到胳膊那么粗,开始结果子了。豆苗终于18岁,收到了来自遥远城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额头皱纹深了许多的豆妈依旧站在土灶后头挥汗如雨地拿着锅铲挥舞,嘴角挂着消不去的笑。这一次豆苗没负责烧火,还在读初中的弟弟顶替了她的位置。
“豆啊,妈就盼着今天呢,你以后可得加把劲,留在城里头,以后你弟也考出去……”豆妈笑眯眯地对着倚在门框上的豆苗说道。
看着黄昏的余晖从对面的屋顶爬过来,豆苗心里头也高兴,怀着对城市的向往连往日碍眼的白色楼层都没那么讨厌。
豆苗是踩着枯黄的落叶离开的村庄,她有点害怕更多的是兴奋,仿佛什么新的东西破土而出,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飞鸟。
不知道从哪个夏天开始,萤火虫再也没飞进豆苗家的院子,后来那个空无一人,锁上蛀满铁锈的院子。
豆苗与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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