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宫斗,在不显山露水间
文/鹿庐
01
……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事是什么?凤姐儿问道——
蓉哥儿媳妇不答。已是拥炉取暖的天气,她还是一身薄褙子,一点不冷似的。
只听秦氏又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儿还欲再问,只听二门上云牌接连叩了四下。立即有下人来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儿惊出一身冷汗,才将的梦中,蓉哥儿媳妇竟是来与我告别的。一时间,泪若滚瓜,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那日,正好贾政生辰。两府正齐集庆贺,宫里忽有太监来传,要老爷入宫谒见。突如其来的传召,全家难免惴惴惶惶。好一会儿,才有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府中大小姐已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众人一颗心方才落定。遥想当年,元春亦是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的。晃眼已是十年。
妃子省亲,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事。如今能回家与以家中亲长团聚,乃是当今圣上的隆恩。是皇恩浩荡,也是对亲情的眷顾。
选地的选地,建房的建房,采买的采买……忙忙碌碌,阖府上下纷闹喧阗。各自的忙碌中,带着与有荣焉的欢欣。为的仅是元春与家人那匆匆团聚的六小时。
元春封妃,对贾府而言,自是至高无尚的荣耀,可偏生事不逢时。
第2回中,冷子兴说,别看他们现今还一副奢华气派,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架子未倒,内囊却早尽上来了,已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观园落成,究竟花了多少银钱?书中从未交待。只说了之前江南甄家收着的五万两银子,仅作了两项花费。贾蔷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并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先支了三万两。意味着这三万两仅是填满了梨香院的里里外外。余下的二万两,仅够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
园子建造过程中,有段文字的安插,写得极精妙,透露着许多鲜为人知的讯息。曹公是这样说的——
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
一个为感念皇恩而建的,亦如天仙宝境之所在,不应该是要倾尽所有的吗?然而,主其事者却是将外头曾经使过的竹树山石,亭榭栏杆一一地搬挪进来,为的仅只是省钱。这个家族果然不再是昔日的气派显赫。一副落没景象。
即便千挪万省,建造园子的花费,对于荣府来说,亦是相当可观。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足有四、五尺深。雪化后,更是一路泥泞。乌进孝紧赶慢赶,才在年关前,将宁府庄子上这一年的收成和年货给贾珍送了来。
与乌进孝的对话中,贾珍说,外人只道家里出了个皇妃,就好像皇家金库便是自家的了,金山银山只管往家搬。惟有当家人才知道,这贴金的面子是给外人看的,里子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光省亲那一年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省一回,只怕就精穷了。
贾蓉道,恐怕已经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贾珍断言,那定是你凤姑娘搞鬼,想必是见花钱处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不知又要省那一项,先设此法使人知道了去,方说穷到如此。他心里的盘算是,即便是穷,也还不至如此。
这些都53回之前发生的事。如贾珍所言,山穷水尽还不至于。只是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家族正在赶往穷途末路的道上,奋勇狂奔。
02
贾母八十岁那年,发生了许多事。这些事乍看与主线无关。只是它们已经不再单表贾府的每下愈况,更像是一个末世大族的苟延残喘。
八月初的京城,桂子飘香。老太太千秋,摆了好几天的流水宴,盛大又气派。花尽了官中仅剩的几千两银子。地租要九月才得。如今正青黄不接。一筹莫展的贾琏正寻思着,让鸳鸯把老太太床底下的宝贝,搬一箱出来,兑个几千两,来应付一下接下来几摊迎来送往、酬酢交际。
从凤姐与旺儿媳妇的对话,我们方知,原来这些年凤姐儿放贷的利钱,都用来填补了这些年家中的出多进少。饶这么千挪万揍,到底还是赶不上家族败落的速度。
王夫人的陪嫁都哪去了。在做了许多年当家主母后,贾母生辰,竟然给不出老太太的份子。还是凤姐儿说,后楼上四五箱子没大紧要的大铜锡家伙,可以拿去兑三百两银子,才将这个羞暂且遮住。谁能想到豪门的当家太太,当真拮据到了如此地步。
凤姐儿这里才说,前晚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宫中来的面善之人问她要一百匹锦,凤姐儿问明不是元妃,便不肯给,那人上来就夺,非要不可。旺儿媳妇道,许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
以前读《红楼梦》,这些都是必定会跳过的细节。自然也不会想到曹公如此铺陈的另有深意。
谁知这里话音未落,便有宫里小太监前来,说是他的夏爷爷看中宫外一处房子,短了二百两,来问奶奶暂借。还说会连同前两次借的一千二百两,年底一块还上。凤姐儿当即让平儿取了她的两个金项圈出来,兑了四百两银子,二百两给旺儿媳妇拿去办事,二百两给小太监,才将他打发去了。
贾琏从里屋出来,笑说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
府里内囊尽底,这起外祟何时是了!
小太监回去,会跟他的主子夏太监禀明这二百两银子的由来吗?不好断言。只是再往后,再有三不五时的手短,一次次三五百两的暂借,可否还能一如既往的顺畅,就不得而知了。这些活跃在圣上眼皮底下的大小鬼,会不会妨害元妃宫里的生活,似乎也很难尽言。
03
倒是在元春的红楼梦曲<恨无常>中,我们似乎可以隐隐觉出,这位皇妃并没有活到寿终正寝,正当她尊享荣华时,便与无常撞了个满怀。活着时,想要远离凡事的纷纭,最终还是难逃无常的尘网,抱恨终天。
那么,她在宫里的生活,到底怎样?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我们又可否在她的判词中,窥探端倪?
人间四月芳菲尽, 五月榴花照眼明。五月的榴花开得正旺,发疯似的,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初夏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化不开的绿叶子,殷虹的,如胭脂一样。放眼望去,腾红酣绿独自绽放。此时的宫墙闱内,元妃圣眷正浓。那缀在枝头的、浓到化不开的绿中的簇簇红火,哪怕只是随着丝丝微风,便跌宕不已,再俏也略显凄清。
不是每个嫁入宫中的女儿,都有杨妃般的幸运,久获明皇专宠。那高入青云的骊宫,处处可闻的仙乐,能有几时?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叹喟,中国历史上,又有几人?
时间偷转,宝玉渐渐长大,元春也不是初入宫时的含苞待放。“愿使岁月安稳静好,愿我夫妇白头偕老”在元春的世界里,只是词曲里的唱词。
那娇艳,是啼血的娇艳。总能让人想起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绚烂得好似傍晚残阳西斜前的回光返照。一切荣宠,都会随着自鸣钟的嘀嗒声,沉入暗夜。
宫廷固然伟大,毕竟单调,即使有宫室的繁荣享受和至高荣誉,紫禁城的生活,也无非只是同一模式再三再四的重复。固定节奏流逝的时光中,只会让血肉之躯的精神世界,变得更加寂寞与空虚。
封妃后的元春,无疑是寂寞的。书里有好些她三天两头与家人联络的片断。
今天赐出糖蒸酥酪;明天,又给弟弟妹妹出灯谜,让大家来猜;后天,又送红麝串,玉如意等;又过几日,又让人太监给家人送去打平安醮的银子;隔三岔五的,贾母,王夫人又进宫去陪伴说话,再过几日,又传家里的小戏子去宫里给她唱曲……是圣眷的广布,还是宫墙内的孤独?又有哪位长伴君王侧的嫔妃,能总将亲人聚于身旁?
元春不是后宫三千佳丽中,最幸运的那个。
宫墙孤夜寂寂,焦尾琴声怅怅,扰人情丝袅袅。养心殿灯火如昼,罗绮芬芳,歌舞升平。凤藻宫里却是清冷孤绝,无天伦之乐,无君妾欢爱。荧荧如星的灯火,如黑夜里的罂粟,蚕食着她的韶华,也让她的家族摇摇欲坠。
史湘云说,他们那边的石榴是楼子花,楼子上起楼子。接连四五枝的楼子花,是初夏的园子中,最耀眼的亮色。如同元春进宫十年后封妃,满目的绿都成了她的背景。楼子花虽美,却注定与子嗣无缘。那压弯枝头了绚烂,在外人眼中,是令人企羡的荣誉;在家人肩上,是无力承担的重负;在元春心中,却是子嗣凋零的凄凉。
欹红婑媠力维任。省亲别墅的耗资,重重地斫伤了她的家族,让这位年近百年的老者,耗尽最后的生命体征。
正如可卿所言,那件即将发生的好事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元春的封妃,无疑给贾家的履历上,添上了最光耀一笔。只是,这一笔似乎来得晚了些。贾府已经没有脾胃,来消化这位皇妃女儿,为家族门楣争来的荣耀。反而是一滴滴抽走了家族骨髓里的汁液,让这头百足之虫,从里向外,被一点点榨干。
后宫乃是非地,元春亦不能幸免。小说只在她的判词与红楼梦曲里,隐晦地透露着些微宫中生活——她向父母的哭诉;她的死讯里,交错着荣华与无常的纷至沓来,有香消玉殒的心有不甘。
这个美好生命终结得那么突然,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有人认为元春的殁,隐微地透露着宫斗的气息。这也不无可能。尽管她是贾家的最高荣誉,是高高在上的皇妃,难道就见得她在宫中生活,尽如人意?
尽管曹雪芹笔端并未流露出《甄嬛传》式的明争暗斗。似乎也不能断言《红楼梦》中的皇宫,便是没有争斗的理想世界。动物凶猛,虎兕争兮於廷中,豺狼斗兮我之隅。元妃起居之所,想必也不会是一片净土。如果把那些不能餍足的大小鬼比做虎(兕),那么生活在元妃周遭的兕(虎)又当何解?
夏太监,周太监……这些紧贴圣上的近宦,若不能再从贾府享受到源源不断的利益输送,会不会转投到吴贵妃等、正等着皇上垂幸的妃嫔们?她们又会不会便是判词中兕(虎)之所指?
一切皆是未知。
惟一知道的就是,这位皇妃在宫中的有生之年,是如此寂寞。或许从某一天起,她的牌子再没被翻起,她的宫灯也再没被点亮。是时间推移的降温,还是虎兕惮惮的人祸?
这,又说来话长。
过程究竟如何离奇,都只是读者们的臆测。惟有结局是不变的。
那夜,元妃走得突然,毫无征兆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史官们在薄子上,也无过多记载,惟有一列轻描淡写的小字——
某年某月某日 某某皇帝之侧妃 贤德尚宫 殁 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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