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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从金家出来，已经是大半夜了，却没有半点睡意，一路上一直哼着小曲。蕙兰子陪着他，也是帮他将东西送回家。五四家在河东，跟蕙兰子家隔一条河，又隔了几条巷子。看见五四这么兴奋，蕙兰心里却有点怕。走过周家的门前时，蕙兰子又非常虚，似乎周建华还在那个小屋子里似的，心跳得厉害，于是一边牵着五四的衣襟，一边捅捅他，让他别唱，这夜心里，静，会有人听到的。可五四不管，一路担着彩礼，一路唱着，心里甜滋滋的。这日子实在好过得不得了了，真的是没得痒抓了，得着了蕙兰子，又得着了这么多彩礼，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好事？不过，五四的声音也小下来许多，经过建华的小屋子时，他也腾出手来，在蕙兰子身上乱抓乱挠。
到五四家门口时，蕙兰子没有进去。把担子一放，就走人了，五四着急地喊，可是哪里管用？夜心里，又不敢太大声，蕙兰子不管五四如何着急，早就闪了没有影子了。要她现在进姜家的门，她确实不好进也不敢进。五四只好先把彩礼放下，一边连忙追蕙兰子，蕙兰子一个人走夜路怕，送她到家然后回来把彩礼拿回家不迟。
这一来一往，又折腾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哪晓得爸爸妈妈都还没有睡，在等着他。卢素素两眼红红的，看得出刚刚哭过。
姜德麟在一旁哀声叹气，看见五四回来，帮着把彩礼拿进屋子。
素素一看，又流泪了：五四，你就这么硬心肠？你就这样把事情应承下来了？你胆子真太大了。
姜德麟一个劲儿地抽烟。这段时间，他的烟明显了频了许多，差不多一天要抽掉两包。看见素素流了泪，他摆摆手，素，别哭了，事已至此，哭也是没有用的。随他去吧！说着搀起妻子，进了房，然后将门猛地关上。砰，声音挺响！
五四有点感动，看见爸爸妈妈是在等他。
可是父母很响的关门声，又像刀子扎在五四的心上，他有点茫然了，不晓得自己这次做得对还是错了。也许空手回来才对。这彩礼一拿，事情算是定局了。父母可能巴望着他空手回家哩！
蕙兰子重新有了人样，衣服开始周正了，又开始像过去那样认真地打扮自己了。她认真地梳头，认真地让马红英帮助看看衣服穿得墩样不墩样。墩样，蒲塘里人讲端正而且模样好看就叫墩样。
说到底，女人无论如何还是得嫁人。不嫁人，又能怎么的？女大不中留。这是老话。老话没有一句话是说错了的。虽然金学民只有蕙兰子一个女儿，但是，做父母的，总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到老。周建华死后，蕙兰子经常讲的一句话就留在爸爸妈妈身边，服侍爸爸妈妈到老。可这话哪里能听得？这话哪里是蕙兰子的心里话？
腊月二十九，五四和蕙兰子上了一趟建华的坟。蕙兰子晓得，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到建华坟上了，以后，可能便不会再来了。
这一次蕙兰子是光明正大地来，是陪五四来的。这就是和建华说好了，下一步，她得跟五四走到一起了。田鸡要命蛇要宝，天上下雨地上流，蕙兰子也要嫁人。不嫁人不是个事儿，男子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浪淘沙。你叫蕙兰子怎么办呢？建华啊，你得理解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时各分飞。更何况我们还没有结成夫妻，还没有夫妻的名份。你得理解我，你得原谅我！
两个人蹲下身子，给建华烧纸。本来蕙兰子一再对自己说，到了建华的坟上坚决不哭的，可还是哭了，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数落，你建华心狠心，就把我蕙兰子扔下了。我蕙兰子就像掉在河里，差不多快要溺死了，好在有五四儿，他把我捞上来了。好人啊，你睁开眼看看，五四儿也来看你了，你干哥哥也来给你烧纸了，你在那边好好的，我们今后很少来看你了。
蕙兰子是真哭，哭得很伤心。唠唠叼叼的，差不多成了一个乡下妇女了。很不成样子了。五四心里不高兴，可又不好多说什么。来看闲的人多了起来，妇女们也都跟着哭。哭建华，也哭蕙兰子。蕙兰子都脱了人形了，蒲塘里人心不瞎，晓得蕙兰子着实是想着周建华的，心里也早就原谅蕙兰子了。你说怎么办呢？不原谅又能有什么章程？蕙兰子毕竟要嫁人。能嫁到五四这样的小伙儿，该替她高兴。
姜云鹤和王巧英不来，蕙兰子还得哭下去。新年一过，两人就要定亲，这哭下去还成什么话，会犯冲的。
云鹤拉起孙子，王巧英拉起蕙兰子，从七队场往回走。走到小桥边时，等在那里的李志强他们燃放了炮仗。这是金学民听了老云鹤的话安排好了的。
炮仗一响，把晦气冲了，炮仗一放，也是跟建华说声永远地再见了。
这下蕙兰子心里一松，像脱了一层皮，像春天暖了摔了一层厚厚的棉袄。好了，不再想了。蕙兰子又回头看了周建华的坟墓一眼，这才终于在五四的扶持下，向蒲塘里庄中心走。
蕙兰子这下好了。蒲塘里也好像松了一口气。
还是蕙兰子命好。蕙兰子就是那种想要什么便会得到什么的丫头子，爱谁是谁。她要桃子，就有人上树；她要上天，就有人拿梯子。别看那么多小伙儿离她远远的，那是心虚，不敢，怕。其实个个都想要得到这样的蕙兰子，怕就怕蕙兰子看不上。可就是没有想到她要周建华，周建华却被阎王老爷请去了。这人，又哪里争得过老天呢？现在好了，突然又来了个姜五四。是不是原来就该嫁五四这样的小伙儿？五四土生土长的蒲塘里人，不像建华，根不在这里。根不在这里就是浪打浮萍了。现在不就随风而去了？找不着人了，没了。过去戏台子上的郭建光没了，杨子荣没了，洪常青也没有了。戏台子上的那个当兵的主角没了，倒反而一个真的当兵的跟蕙兰子走到一起了。蒲塘里人耳朵灵，早有人晓得五四将来要到金家做倒插门女婿，一个个都说，啧啧，这蕙兰子！话里有了很多感叹，但是感叹什么，谁都没有说明白，但谁心里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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