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镇是远近闻名的好人镇子。
千八百年前,正值兵荒马乱,某朝太祖尚未发迹,还是一个乞丐,他行乞到某个镇上,饿得头昏眼花,得镇上大善人赐饭食一碗,这才活命,后太祖定鼎,回忆自己早年的落魄,想起自己曾经的这位救命恩人,立刻下旨差人来这镇上寻他,哪知这地方早遭了兵祸,化成了一片白地,太祖伤感,下令在原地重建镇子,他亲自赐名“太平镇”,并留了一句话勉励新迁到镇上的百姓:太平镇,河清海晏;好人心,善莫大焉。
太祖留这句话,一为铭记自己澄清宇内的功绩,二为教化百姓向善,不过不管怎么说,太平镇——好人镇子——名声是传开了。自那时起,太平镇上的人便是骄傲的了,他们走路总是昂首挺胸,说话总是声若洪钟,就连睡觉打出的鼾声,也透出那样的堂堂正正。
可最近,自从太平镇上驱逐走某位说不清是一个还是半个的坏人,太平镇上的人就没以前那么自在了。
这人名叫卜通,十来岁时没了爹娘,在镇上难活,便索性跑出了镇子求一条活路。卜通这一去,十几年音信全无,等他再回镇子的时候,镇上人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卜通这次回镇子本来是为了修葺父母的坟茔,可不知从谁口中传出了一个消息,说卜通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一位炼金术士,他通晓炼金术里最高深的炼金之法,这种炼金之法可以钱生钱,只需要一点母钱,便可以炼出十倍的子钱来!
太平镇的百姓一听到这个消息,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已经翻了天了。卜通这天上街,感觉街上百姓看他眼神异样,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
终究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快,镇上王小二便拦下了卜通,求他帮忙炼一次金。毕竟是故乡人,卜通又是多年没回乡的,这次回乡修葺父母坟茔,还得多靠乡亲们帮衬,同乡王小二一开口,卜通便不好拒绝了,但有些事卜通需要提前讲好。
卜通道:“二子哥,炼我倒是能炼,可我这炼金法只有一半的成功率。”
“哦?这话怎么说的?”王小二问道。
卜通耐心解释道:“这炼金之法,最重要的是在子钱成形那一刻,我们这行有个词叫‘昙花一现’,是说子钱成形就在那一刻,若把握不住,在炼金炉中捞不出成形的子钱,下一刻,子钱会被炼化消失,母钱更别想了,所有投入都成了镜花水月……”
听到这话,王小二皱起眉,迟疑道:“你只有一半的成功把握?”
卜通道:“我有一种‘火中取栗’的手法,专从炼金炉中取钱,可惜我这法子不怎么高明,只有区区一半的成功率。”
王小二道:“那如果真成了,能炼出几倍的子钱来?”
卜通算算,道:“我那炼金炉大小有限,最多能炼百两金,百两银,大约能炼出三倍到五倍的子钱吧!”
王小二瞪大眼睛,叫道:“人家都说你能炼出十倍的子钱呢!到你自己说,怎么少了这么多?莫不是哄我吧?”
卜通连忙拱手道:“哎吆!二子哥,这我可不敢!那都是别人讹传的,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王小二不说话了,闷头想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来,一咬牙,一跺脚,狠狠道:“干了!卜通!烦你帮我炼一次,成了哥哥谢你,不成哥哥也不怪你!”
卜通见王小二这样说,连忙劝道:“二子哥,我劝你还是别炼了,我自己有这本事,炼了这么多年还穷不穷富不富的,你还是把钱踏实攒着好……”
王小二一摆手,道:“你不用劝,我已经决定了!结果怎样到时候都不怪你。”
卜通见王小二说得这么肯定,也只能答应下来,二人约了一个时间,王小二便转身回家凑母钱去了。
转眼到了二人约定的日子,王小二兜里揣着凑出来的银子,忐忑地迈进了卜通的家门。一进卜通家门,他便看到卜通家院子中摆着的一个牛头大的炼金炉。不大的炼金炉细致精美,炉身上浮雕着几条龙,环绕炉身,作张牙舞爪、喷云吐雾状。王小二进门的时候,炼金炉已经被架起,王小二正拿着一把扇,扇那炉下火。
王小二见此情景,担忧道:“卜通,就在院子里炼吗?天有不测风云,这要赶上个风啊雨啊的,可怎么办?”
卜通抬抬头,见是王小二,复又低下头,一边扇火一边道:“炼金本来是与天争利,只能“顶天立地”这样炼,躲到了屋里炼,一分成功的可能也没有。”
王小二见卜通这样说,只能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带来的二十两银子,不舍地递给卜通:“呐!给你!我的母钱!”
卜通放下扇子,站起来,却没接过,道:“你自己先收着,等用的时候你再拿出来。”
王小二点点头,将银子又装回了口袋。
卜通说完,转身回了屋子,从屋内拿出了类似女儿家妆奁盒的一个木盒来,打开,王小二凑过去一瞅,只见里面是十几个小格子,各自盛放着不同颜色的粉末状未知物。卜通看看炼金炉下的火候,见火候到了,先往炉中加了水,后用个小木勺,按照不同的量,往炼金炉里分别加着不同小格子里的东西,加完后,盖上了炼金炉的盖。卜通的一连番动作直把王小二看得云山雾罩。
卜通却不解释,只知道沉默地烧火、添柴、扇风,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卜通放下扇子,站起来,揭开炉盖,王小二也好奇凑过去看,只见炉内竟然熬成了一种透明而稠密的液体。王小二正看着炉内入神,只听旁边卜通道:“母钱拿来!”王小二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银子递上。
卜通在手里掂了掂王小二递上的几块碎银子,估量了一下,道:“得有二十两吧……”
王小二道:“整整二十两。”
卜通点点头,将碎银子轻轻丢到炼金炉内那正沸腾着的液体中,复又盖上了炉盖。
接下来,二人一边给炼金炉烧火、添柴、扇风,一边闲聊,一边等待炼金炉功成。
“卜通,咱这什么时候好?”
“要等三个时辰……”
“卜通,还得有多久?”
“还得有一个半时辰……”
“卜通,我憋不住了……”
“那你快去啊!”
“不去,我要等钱!”
“……”
不知又过了多久,正当王小二龇牙咧嘴要挨不住的时候,只见卜通一个窜起,伸手揭开了炼金炉炉盖,王小二也随着一下跃起,喜道:“成了!”说着,凑到炼金炉前看。
王小二往炉中一看,炉内液体已被熬没了,里面只有自己那几两碎银子静静躺在里面,他大失所望,苦着脸道:“这是成了还是没成?”
卜通却不理他,一双眼紧盯着炉内,只听砰一声响,炉口里突然冒出一股白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卜通伸出早已蓄势待发的右手,闪电般往炉内探去,又闪电般缩了回来,手掌往王小二面前一摊,一个大大的银元宝正坐在他的掌心里。
王小二见此,喜得拍手叫道:“成了!成了!”
……
卜通为王小二炼出了四倍子钱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只一个中午,便传遍了整个太平镇。
刚开始的时候,太平镇的人们还矜持着,可自从李小三又进了卜通家门的时候,太平镇上的人们便再也坐不住了,人人如同嗅到腥味的猫,齐齐围到了卜通家门口,纷纷开口请卜通帮他们也炼一次金。
卜通看到这个情况,只能站到家门口,将自己炼金的本事向太平镇的乡亲们说明。太平镇的人听卜通说什么“火中取栗”的手法只有一半的成功率,竟没一个打退堂鼓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认为自己是那个运气不好的,纷纷开口要卜通帮炼。
卜通见此情景,知道自己已经骑虎难下,只能把丑话先说了,道:“大家听我说!帮大家炼可以!但要是没成,大家可不能怪我!”
这时候村里三老之一的王老站了出来,安慰卜通道:“卜通,你放心,你这全是为我太平镇做贡献,成不成乡亲们都不怨你!”另外两老和众乡亲们也在一旁附和着这话。
听了大家的表态,卜通心里终于吃了一个定心丸,先让大家回去准备母钱,他今天养精蓄锐,从明天开始,开炉为太平镇乡亲们炼金。
……
卜通起早贪黑,殚精竭虑,花了十天左右的时间,才为太平镇所有的乡亲炼完了一轮金。从炼金的结果上来看,卜通果然是个实诚的汉子,他一个唾沫一个钉,炼金果然只有一半的成功率。事后经有心人统计,算上帮王小二提前炼的那炉,太平镇全体328户人家,共炼金328炉,成功164炉,失败164炉。
金炼完了,卜通功成身退,自认为对太平镇有功的他,在太平镇上也昂首挺胸起来。可他的骄傲还没持续多长时间,便发现了不对劲,自他炼金完成后,每次一上街,便能感觉到太平镇里一部分人对他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偶尔,不巧间,他也能偷听到大家在议论着什么。
“咱太平镇何时出过这种坏种!呸!”
“是啊!连乡亲们的钱都骗!”
“人家哪里骗了,我的就炼成了……”
“那是哄你呢!放长线钓大鱼!”
“是啊,他这是无本的买卖,成了的不说,那没成的,指不定自己使了个障眼法,把咱们的钱收到自己腰包里了!”
“咱太平镇里全是好人,他爹娘也都是好样的,怎么到了他就……唉……”
“人家怎么不是好人,我看人挺好……”
“好个屁!咱们得和三老说说,这种坏人留在咱太平镇,平白坏了咱太平镇的名声!”
“得把他驱逐出太平镇!”
“对!”
“不行,我不同意,我又攒了几两银子,打算过几天再找他炼炼!”
“还炼呢!没看到三老的前车之鉴吗?三老把家里所有的金子都拿出来炼了,落了个血本无归……三老这几天心疼得都病了……”
“咱可不是因为没给咱炼出钱来记恨谁,只是看不得咱太平镇里混进一个坏人!”
“是啊!咱太平镇,那可是某朝太祖亲封的好人镇子,可不能让他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卜通在街头巷尾偷听了人们的谈话,发现人们有一半嫌弃他的,骂他是个坏种,但也有一半支持他的,说他是一个好人。半是坏人半是好人,这就是卜通如今在太平镇的状况,和他的炼金成功率恰恰吻合。可就算如此,卜通也没有半点喜悦,他心里明白,自己如果继续为镇上人炼下去,早晚,在镇上人口中,他都会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坏人。
卜通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他刚进家门,几个镇上人闯了进来,对他叫道:“卜通,因为你行为不当,镇里大多数人对你都有意见,经大家提议,半月后在镇公所对是否将你驱逐出镇进行投票,只有不同意驱逐你的投票超过70%,你才能继续留在镇里,否则,你将会被永远逐出太平镇!”说完,几人如风一般走了。
卜通听完这番话,叹一口气。他很早就离开了镇子四处闯荡,对这个镇子并无多少眷恋之情,可是父母的坟茔在这里,这是他唯一希望自己不被驱逐的理由。
据他这几天观察,他如今在镇子里也不算无可救药,毕竟,还有一半的人站在他这边,可若要不被驱逐出镇子,只一半人还不够。还有半月时间,怎样在半月时间内让更多的人站在他这边呢?终究是解铃还需系铃法,卜通想,看来事情还得落到炼金上,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样炼了。
第二天,全镇人都收到了一个消息——卜通要再次为大家炼金,并且这次能保证成功率。
这个消息一传出,瞬间如狂风吹海浪般,在镇子上吹起良久的不平静。镇上人手里有余钱的开始翻箱倒柜找钱,没余钱的开始向亲戚家借,大家凑好钱,又聚到了卜通家门前。
果然,这次卜通的成功率上来了,不但上来了,还上到了百分之百,这次,太平镇的人,炼金挨到的,没挨到的,看卜通都顺眼了起来。
意外出在第二轮炼金的第三天上午,当卜通某一次出手“火中取栗”时,偶然间没有“把握”好度,竟然炼出了八倍的子钱!这下,门外等着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卜通下午出门,偶然间看到大家看他的眼神,心里不禁一个咯噔……昨天的时候门外人看他还是那种和顺的眼神,怎么今天就变成了这样?卜通心里一细想,便想到了上午自己“失手”炼出八倍子钱的事,心里哪还能不明白。想明白关节,他再回去炼,便将自己“炼金”生子钱的倍数提到了八倍,不但如此,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偷偷去敲已经炼完第二轮金的人家的门,为自己前面学艺不精道歉,给他们补足八倍子钱。
第二天,当卜通再偷瞧镇上人看他的眼神,才觉得又对了起来。
如果事情继续这样下去,卜通的经历倒也平淡,也不值得我动笔来写,可这天,当他又为镇上一人炼金的时候,镇上这人却偷偷凑到他耳边,对他道:“给我提到十倍,我不说,你不说,没人知道,十倍,我同意留你!不到十倍,我不同意留你!”
卜通心里一震,侧头盯着这人看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随着一阵白烟从炼金炉里喷出,卜通那快如闪电的手已经从炼金炉里缩了回来,他伸开手掌,让那人看,十倍的子钱,一块硕大的银子,正卧在卜通手里。
……
翌日清晨,卜通打开门,不经意间再一看聚在他门口的镇上人的眼神,心里一个咯噔!他知道,昨天那人没有守信用。
卜通没有办法,为了留在镇上,他只能再次为余下的人提高了子钱生成倍数,到了晚上,再去敲镇上已经炼完第二轮金的人家的院门,为人家补足十倍子钱。
他晚上去的时候,有一户人家还对他说:“不用这么小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家谁不知呢?”
卜通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机,终于为太平镇上的人们炼完了第二轮金,难得的是,大家都满意。
从他炼完第二轮金这天开始,他在太平镇上不再是半坏人半好人,而是成为了和太平镇里其他人一样的完全好人,就连镇上三老,一边在手里把玩着卜通为他们炼出的一大坨金子,一边对卜通夸赞不已。
卜通松了一口气,在无人处感叹道:“我都倾家荡产了,这次总行了吧!”
转眼间,到了决定卜通去留的这天。卜通一大早便早早起来,往镇公所走去,在去往镇公所的路上,他走在一条小巷里,只听前面叮当一声响,卜通一抬头,原来是前面走那人身上掉了一枚破铜钱。卜通见此,忙喊一声:“唉!前面老乡,你钱掉了!”喊完,他捡起那枚铜钱,递给了前面那人。
这时,小巷里又拐进一人来,见卜通正递给那人铜钱,笑道:“吆!这是怎么说的?”
卜通听这话,慌忙将那枚破钱塞到丢钱人手中,如做贼般将手收回来藏了起来,回头解释道:“这老哥掉了枚钱,我捡起还他!”
后来那人笑道:“我明白!明白!”说完,越过卜通走了。
当卜通到了镇公所的时候,镇公所来的人还不多,来路上看到他还钱那人也还没来,已经来的几个人见卜通来了,对他友善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感受到众人对他的态度,卜通本来忐忑的心也平复了下来。
慢慢的,来到镇公所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渐渐三五成群聚在了一起,卜通也和几个人围成一圈,友好交谈着。某一刻间,卜通偶然往镇公所门口一看,恰巧瞥见清晨小巷里瞧见他还钱那人进来,卜通一下盯上了他,看他如一条鱼一般游进了人群中,转眼间消失不见了。卜通的心不知怎的,突然又悬了起来。
从那条鱼钻进了人群中开始,站在镇公所大厅里的卜通渐渐有了一种感觉,他感觉好像有一滴墨水滴进了镇公所内水一样的人群中,这滴墨水就这样缓缓扩散,没一会儿,便染遍了镇公所。
卜通发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全部,又变了,这眼神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在卜通心里蔓延!
“哐!”
一声锣响,镇公所卜通去留的投票开始了。太平镇的人们有序的进行投票,投票转眼完毕,镇公所三老开始唱票、计票,很快,结果出来了,并不出卜通意料——百分之百的同意驱逐票!
三老宣布完结果,几个壮硕的青年围上前来,推搡着卜通,不允许卜通回去收拾行李,直接拽着他往镇子外走,到了镇子牌坊下,一把将他推出了牌坊门。
卜通被推得摔了个狗吃屎,他爬起来,拍拍身上土,先朝着父母还没来得及修葺的荒坟方向留恋看几眼,又冷笑着看牌坊上“太平镇”三个字,看罢,高兴地唱着什么曲子,转身离开了太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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