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夜深了不要太吵闹哦,会吵醒暗处的小人呢。
本朝有吏部尚书姓吴名聪,为官几十载,两袖清风。这年吴尚书身体抱恙,遂写一封奏折,请病辞官回乡。皇帝念着老臣不易,倒也爽快的恩准了。吴尚书带着家眷薄产乘舟还乡,行船数日,刚过江,天便入了暑。
连日颠簸,加之天气闷热难捱,吴尚书旧疾复发,众人也是苦不堪言。于是,决定在青城靠岸,休整一番。吴尚书顺道派人给青城的挚友花员外送去一封信笺,一来可以叙旧,二来希望能借宿于花府别院。毕竟船上女眷娇柔,不宜露宿乡野客栈。
这花员外也是热情好客,见了信笺连忙带着下人一路赶来,备着软轿凉茶把吴尚书一众请了回去。
花府老宅在青城木香巷,地基小不容扩建,这几代花家生意越做越大,眼见着家族兴旺,于是早在祖上三代便在青城郊外的山下建了座别院。
别院建得雅致,流水假石,木楼水榭,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因着当年求学在青城,吴尚书也是知道花府别院的美名。
吴尚书及家中女眷被安排在了别院的听雨阁,阁里花草茂盛,曲水叮咚,最主要的是屋宇宽敞,四面通风,颇为适意。
吴尚书的小女儿吴意,二八年龄,生的周正端庄。她自出生起就居住在京城衙府中,现如今突入江南园林俏美之中,不禁惊奇万分。尤其是别院东南角的那一树栀子花,虽然过了花期,但树冠之上仍然纯白一片。隔着重重甬道游廊,花墙绿竹,然当风吹来时,站在阁楼之上能嗅到阵阵清香。
“爹,花家的别院果然名不虚传。”吴意扶着吴尚书,站在窗前望着远景如此说。
“那棵栀树据说已有百年之久,前几年,花员外找了位道士,说那树上住着位仙家。你瞅瞅,能不能看到。”吴尚书想到以前的趣闻,不由得想调侃一下。
吴意掩唇轻笑,“我一介凡夫俗子,哪有那好眼力,爹爹取笑人家。”
“哎,世事无绝对,就怕有缘人。”吴尚书慨叹。
这夜,黑云压顶,狂风暴雨。后半夜时,雨住风停。
熟睡中的吴意,突然被窗外的吵杂之声闹醒。卧床静听,心下觉得不可思议,这鼎沸之声犹在近旁,似乎有几百号人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喧嚣。再听,几乎能辨别一二,有人在发令,有人在呐喊,还有人在哭嚷……
一下子,吴意以为身在梦中,但轻捏一下自己,清醒无比。
“谁人在窗外”,吴意没来由的惊慌大喊,其实她知道,窗外草木繁茂,哪里会容得下如此之多的人。十有八九,非人事也。遂想暴喝一声,好吓退作祟之物。
奈何,窗外吵吵嚷嚷,不见消减,隐约能见幽火明灭。
吴意虽是女子,但自小爹爹教诲,为人磊落,不惧邪祟,心想自己没有干过亏心之事,倒也不怕鬼敲门。所以壮着胆子,撩起帷帐,光脚悄悄向窗边走去,越走声响越大,有些震耳欲聋之效,敢情这屋子倒真像临街而建。吴意之前的惊倒反而变成了好奇,按捺不住的想一探究竟。
推开半掩的窗,吴意险些诧异的厥倒过去。揉揉眼,一切那么不可思议,那么的玄妙至极,却又那么的真真切切。
窗下,花木泥石之间,灯火明亮,人头攒动,这些人儿,胖的,瘦的,矮的,高的,神态形象与常人无异,只是皆如黄豆般大小。
吴意捂嘴咋舌,不知如何处置,想叫又叫不出,想逃又不甘心,只得静静的,傻傻的窥探着。
人群忙碌,有一官服样者,一手提灯,一手执扇,站在一块碎石上,左右指挥:“往左拉,使劲儿。右边用力顶,勿泄气。”
随着指挥,有精壮汉子样的小人数百,一个个膀圆腰粗,肩背麻绳向一处使力。绳子这头,系在一辆华丽的马车上。呃,拉车的似乎不是马,而是两只雄蚁。车身颠斜,陷在一处水塘里,两只雄蚁,歪到在地,陷在泥水里,似乎疲惫不已。
蚁车的右侧,有无数壮丁,涉水顶车,咬牙呐喊,企图把车撑直。而几米开外的修竹上,从上往下,绵延不绝的穿梭着往来的人流,有华衣彩服者,亦有皂衣短褐的奴仆,几处竹叶上有专人手举火把,照耀行人。
这琉璃奇幻世界,映着刚被雨水清洗的绿油油的竹叶,似乎妙不可言。
“玄象大人,你可安好?”有一豆大的华丽老妇,从竹上飘然而来,站在水塘边急切的唤。
车内,有公子清脆之声传来:“竹夫人放心,小生无碍。真是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误了你我之约,实在过意不去。”
车内的玄象公子听声音颇为镇定,这倒让吴意好生想见上一见。
又听竹夫人道:“玄象大人客气,是老身罪过,让你远途而来,还身陷如此困境。你且等等,我定要小辈们将你救起。”
人群又是一番使劲,终于将那车身拉的竖起来。众人正扺掌相庆,就听空中一个霹雳,骤雨已来。霹雳啪啦的大雨点从空中倾倒而下,许多豆大的人儿,被砸得人仰马翻,呜呜痛叫,四处逃逸。
“啊呀,糟了。”竹夫人躲进一处花叶之下,急得跳脚。
众人一松,那刚刚起身的车子,“啪”得再次栽倒。这回更惨的是,车身侧翻,不但伤亡无数,而且水塘的水开始溢灌车身。
“不好”,吴意福至心灵,不禁大喊一声。
那竹夫人不曾想到有人偷窥,仰头透过雨帘,就看到有一巨人翻窗而出。那一双大脚丫子,吓得她肝胆俱裂,一把昏将过去。
众人惧怕,更加慌乱的逃窜。
吴意俯身先替众人挡去雨水,伸手将蚁车拿出水塘放于手心,再将水塘里,泥石上一众伤员包括昏厥的竹夫人,一一捡起来,带回了屋内。
屋内,吴意找来了干布,将一众置于其上。而后小声道:“诸位莫怕,小女子没有坏心。只是突降大雨,容不得见死不救。”
“小生谢谢姑娘的搭救之恩”,流水溅玉的嗓门响起,正是从车里挑帘而出的玄象大人。
这人年岁轻轻,面如白玉,眉眼俊秀,头束紫冠,无比的贵气。虽是浑身湿漉,却不减芳华。
吴意一下子惊为天人,有些傻了,痴痴说一句:“玄象大人……好风华。”
“粗野俗人,胆敢对着玄象大人露出如此面目,简直大胆。”这声暴喝,来自刚刚转醒过来的竹夫人。
吴意脸薄,被人这么一说,好生过意不去,正要说话,却又被竹夫人抢了白:“混账,这是何处,你要将我等如何?”
“这是……花府别院……听雨阁。这位夫人稍安勿躁,待到雨停,我定把你们送归原处。”吴意陪着小心说。
“我们和你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从无交往。你个多管闲事之人。”竹夫人嘴巴厉害,极为恼怒。
“竹夫人,我等既来之,则安之。一切皆是因缘。”玄象这般说,也算为吴意解了围,“你我相约,不想有如此奇遇,我这次也不枉此行。”
竹夫人叹一口气,也无多说,开始检查其他人的伤势。
玄象大人站在桌上,背手环望,看着满屋的摆设,满目讶异,啧啧称奇。
许久,天色逐渐泛白,而窗外的雨却越下越大。
“哎呀,天要亮了。”竹夫人焦急的直跺脚,“这如何是好?”
玄象不出声,眉色间也有了些凝重。
吴意似乎也感觉到了诸位的焦躁,咽了咽吐沫:“不知各位……”
“你闭嘴,快快将我等送回,否则一到天亮,我等便要立地化形。”竹夫人的嗓门总是这么大。
吴意疑惑看向玄象,他无奈的点点头,“阴阳交替,万物遵循,我等确实不适合白日。”
吴意心下明了,拿起油伞,推门而出。
夏季的雨大,叮叮咚咚的落在瓦上,青石上,树叶上,水塘里……就像一首曲子,吴意将众人捧在手上,心境中生出一丝玄妙来。
按照指示,吴意将竹夫人等一众放归在修竹之上,那里也有一群人在焦急等待。
“臭丫头,谢谢你。”竹夫人最后如是说,而后一阵风来,便不见了身影。唯有风中,几片竹叶簌簌而下。
“好了,烦请姑娘也送我一程。”手心处,玄象笑语晏晏,“我住的有些远,在那边的栀树下。”
一路迂回穿梭,吴意惊叹:“玄象大人坐着蚁车,从栀树到此,想必也是花了时间,受了颠簸的。”
“哈哈,还算可以,我们沿着廊脚一路前行,要不是大雨阻隔,我怕是早就到竹夫人处喝一杯美酒了。奈何,我心急切,最后赶得快了,一个不稳,翻到水塘去了。不但辜负了美酒,也让姑娘见笑了。”玄象善谈,也平易近人。
二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到了东南的院落。近处仰望,这栀树真是高昂,四处延伸的枝蔓,像遮天的盖子。
“姑娘,我到了。”玄象站在手心,朝吴意拜了拜。
“不想,如此之快。”吴意有些失落。
“有缘人,自会相见。”玄象说罢,一个旋身,化作一只流萤潜入树木深处。而,其悦耳之声,犹在耳边回荡。吴意望着空空的手掌,有些落寞。
许久,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一潇洒倜傥的公子,依着廊柱,把着酒盏,说:“姑娘冒雨前来,竟为看这一树的白花。当下天色灰暗,就算喜欢,你也应等到天亮了再看才是。”
吴意一惊,连忙问道:“公子何人?小女子唐突了。”
“本人姓花,名落秋。正是花府中人。”花落秋仰头喝完手中的酒,也不待吴意回话,便转身进了屋。
临关门时,还远远送一句:“风大雨大,姑娘快回去吧!免得受寒。”
吴意抿嘴一笑,想着原来这人就是花府传说中的少爷——花落秋,也是个怪人。
转身寻路而回,远远听见,门里的花落秋似乎又嚷了一句:“这一树的白花,有啥可看的。晦气呀!”
吴意摇头,啐一句:“俗人。”
次日,天晴。吴意一直睡到中午,睁眼只觉得做了一场梦,其中的五味杂陈不足与外人道也。
几年过后,吴意再次搬进花府别院,正巧也是夏季。
有奴婢与她说,别院夜深,偶有吵杂之声,独行时,往往有身影不一,极其吓人,吴意笑而不语。
初夏之夜,吴意觉得胸闷气短,设榻乘凉于阑干侧,忽闻墙角芭蕉丛中窸窣有声走出无数人,长者、短者、肥者、瘠者,皆不过黄豆大小。依旧灯火迤逦,人流往来,中间有二人抬一软轿,轿上坐着的正是竹夫人。
众人旋绕垣中,似乎赶往某处,吴意正要招呼,就见竹夫人下轿走上前来,“哎呀,这不是当年的那个臭丫头吗?”
吴意浅笑,颌首回礼:“夫人好记性。”
“哎呀呀,没想到竟然又被你看到了。”竹夫人有些恼。
“相逢就是有缘,不知今夜夫人前往何处?”吴意好奇询问,因为这次她入住的不再是先前的听雨阁,而是东南角的栀树苑。
“确实有缘,今夜我等前来,是为玄象大人庆祝良缘之喜。”竹夫人乐滋滋道。
吴意一震,梦呓般叹一句:“他今日成亲了。”
“哎呀,时间来不及了。我等先走了。”竹夫人爬上软轿,继续赶路,方向正是栀树那边的树丛。
“娘子,你在与何人说话?”门帘一动,踏出一位俊俏公子哥,呵,正是那花府中人——花落秋。
“夫君回来了。我……没有与何人说话。”吴意连忙回答。生怕夫君瞧出什么怪异。
“不会啊,我刚才明明听到”,花落秋狐疑的看看四周。
夜幕之下,熏风拂面,花香沁鼻。远处,满地流萤。
吴意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娇嗔道:“夫君不信人家”。
“罢了,罢了,也许是我幻听。”花落秋连忙讨饶,才得了吴意的原谅。
次日,有洒扫庭院的奴婢嘀咕,说那栀树下,不知怎么多了许多竹叶,真是奇了怪,这栀树苑明明没有竹子的。
吴意念叨一句:“许是风大,吹来的。”
注:本文灵感来自《子不语》里的《竹叶鬼》一篇,原文全篇195字。不过读来有趣,让人遐想,遂有了这篇故事(旧文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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