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号档案|拉撒路效应

作者: 烛堡的涂鸦 | 来源:发表于2020-03-19 22:50 被阅读0次

    《圣经·约翰福音》中曾记叙过这样一个故事。

    在伯大尼,马利亚和她姐姐马大,有一名患病的兄弟叫做拉撒路。他病危时没等到耶稣的救治,就死了。人们把他安葬在石板后的山洞里,即便是他的姐姐马大,都对笃信的耶稣坦言,自己的弟弟恐怕已经臭了,毕竟他已死了四天。

    但耶稣一口断定他将复活,历经了四天的死亡之后,拉撒路果然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从山洞里走了出来,证明了耶稣的神迹。拉撒路无疑是幸运的,他没有朽烂在厚重石板之后的墓穴中。胥川出事以后,我时常想起那个,我或许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矮胖男人,那个没有等来耶稣的拉撒路。

    欢迎回到烛堡学院,我是院长涂鸦,一下是调查员大E的报告——拉撒路效应,第一集。

    ………………………………………………………………………

    1

    雨夜,大雨滂沱,雷声隆隆。

    客厅没有开灯,我缩在沙发里,无意识的换着电视频道,享受着一片嘈杂中的孤独。

    又是一片雷声,雨愈发的大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起身想把阳台的窗户关上,就在低头找拖鞋的空档,冷不丁被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惊了一跳。

    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访客会是谁。

    我走到门前,从猫眼小心翼翼的向外窥望,虽然门外的男人套着一件宽大的雨衣,不住滴水的帽檐遮住了大半边脸而看不清楚长相,但我还是第一时间打开了房门,把这位深夜访客迎了进来。

    我自然是认出了他,胥川,我的初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见我打开门,他低头脱下了那件湿透了的雨衣,闪身走了进来。外面的雨很大,这件四面跑风的雨衣并没有起到很好的庇护作用。他单薄的衣裤被水浸湿贴在身上,头发一缕一缕的搭在额头上不住的往下滴水。

    我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身为医生的他,此刻往昔一贯的洁净利落荡然无存。他面色惨白,不住的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初秋的雨夜寒凉还是别的原因。

    我一边帮他去洗浴间找毛巾一边疑惑的问道:“怎么大半夜冒着雨跑到我这里来了?跟宋薇吵架了?”

    他低着头不说话,就站在门口的足垫上失魂落魄,以致我丢给他的毛巾都掉在了地上。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一些更糟糕的事,又轻轻唤了他一声。

    胥川就站在那里,听到我的再次呼唤才面带惊惧的将目光投向我:“大E,我…我见鬼了…”

    又是一片惊雷,我分不清是从窗外传来,还是从心底传来。我以为我出现了幻听,还没等我再次确认,他就那样直直的瘫在了我房间的门口,埋头低声的啜泣起来。

    胥川是我一起长大的挚友,我一直觉得他被命运十分偏爱,几乎可以被称为人生圆满。他的家境很好,父母都是高知,虽不是豪门子弟,但也算是富户之家。并且他从小性格开朗,成绩优异,还有一副热心肠,虽然我们的命运轨迹早已分离,但依然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之前曲悠复查的事情,就是他帮忙联系的。

    我怎么都想不通,我的这位朋友身为一名受过严谨科学训练的医生,竟会说出“见鬼了”之类荒唐的话。我看着蹲在门口的他,一时间脑中一片茫然。足足反应了一分钟才上前把瘫成烂泥的他搀起,安置在了沙发上。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始终期望从他嘴巴中讲出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更符合常识的东西。

    他止住了哭泣,把头再一次深深的埋入了毛巾里,用力的搓了两下,才低声的说道:“有酒吗?给我倒点酒。”

    我起身去餐厅酒架上取酒,先给自己灌了半杯,又给他倒了半杯,我回头看了一眼弓着腰坐在沙发上的胥川,索性掂着剩下大半的酒瓶过去。

    半杯威士忌下肚,他的脸颊才有一丝血色。他低着头愣愣的坐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他低声呢喃道:“我真的……是很努力的想要救他的…”

    我被他没头尾的一句话搞的更加纳闷,心情也更加急迫起来:“你说的见鬼到底怎么回事?”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对我的发问充耳不闻。抓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一大口下去,被酒液刺激的大声咳嗽起来。

    “咳咳……宋薇…我今天看到宋薇在抽烟。宋薇是从不抽烟的,那是郑伯!那一定是郑伯!”

    宋薇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同院的护士,温柔端庄,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惜之所以方才说胥川的人生‘几乎’圆满,就是人生难免不如意,而胥川的不如意,就在于宋薇。

    他的妻子,是一名扩张型心肌病患者,重度二尖瓣、三尖瓣关闭不全。讽刺的是,胥川本人就是一名优秀的心血管医师,但对于宋薇,他仍然力不从心。这非是学艺不精,只是奈何世间有很多事非人力所能及。

    随着宋薇的病症加剧,除了换心之外,别无他法。但胥川的确是命运的宠儿。就在两三个月前,他的妻子终于等到了配型的心源,并被实施了换心手术,目前正在术后康复。

    至于他所说的郑伯,我是不认识的。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刺激会这么大。他激烈的挥动手掌,仿佛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敌人,杯里的酒洒的到处都是。看到他歇斯底里的样子,我也有些害怕起来。

    “郑伯是谁?”我意识到或许我不该提及这个名字,可是好奇心总是压抑不住,“你刚才说抽烟?谁?宋薇?”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将那个瓷娃娃一样漂亮且易碎的姑娘和抽烟这件事联想在一起。在我的记忆中宋薇一直是纤细柔弱的,何况宋薇刚刚做完心脏移植手术,这样的人可以抽烟吗?

    胥川抓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又颤抖起来:“我早该发现的…宋薇自从换了那颗心以后就变了,她以前很少吃肉,更是从来不吃内脏一类的东西,现在完全变了。今天回家,我看到她坐在客厅里正在抽烟,那姿态跟郑伯一模一样。一定是郑伯!他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了……”

    雨夜总会跟一些令人哀伤或恐惧的事情联系起来,我不知道胥川是因为哀伤还是恐惧,但我知道我害怕了。一丝有别于初秋雨夜的寒意从脚底板蜿蜒而上,一瞬间我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大E,你相信鬼上身这种说法吗?死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报复杀死他们的凶手?……”

    “杀…杀人…?!”我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但是酒卡在喉头就是无法下咽,我甚至听到自己喉头哽哽的呜咽声。我不知道哪件事情让我更害怕,是鬼上身这种灵异事件,还是我面前的朋友,其实是个杀人凶手。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胥川的声音飘飘摇摇,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郑伯是我们的邻居,是个很有活力的大爷……”

    ………………………………………………………………………

    2

    郑云生,60岁出头,虽然有些秃顶微胖,但依旧是个精神矍铄的快乐老头。他是机械厂退休的老工人,带着他那个生长年代和工作环境惯有的固执和乐天知命,走进了胥川的人生。

    起初是因为宋薇的病情日益恶化,已经离职在家。某个机缘巧合下,宋薇结识了自家对面的邻居大妈,也就是郑云生的妻子潘桂芝。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的潘大妈,如今将独生女送到国外后,与老伴二人赋闲在家。

    或许是宋薇本身就有一种引人怜惜的气质,又或许是宋薇让这个和蔼可亲的邻居大妈想到了自己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于是邻里间的互动就越发频繁了起来。在两个女人的带动下,两个家庭的关系也日益紧密了起来。

    胥川平时工作繁忙,医务工作经常无法定时定点下班。对于无法像常人一样正常外出活动和交际的宋薇来说,潘桂芝夫妇就成为了很好的依仗和忘年之交。

    郑云生是个很爽朗的老头,他脾气火爆,性格执拗较真、嫉恶如仇,就连跟小区里的老头下棋都能因为一步悔棋而吵的面红耳赤。

    “臭棋篓子,是不是玩不起?”就连楼上的邻居,都能经常听到小区院子里老郑的大嗓门。

    但一物降一物,火爆的老郑唯独对潘大妈没有丝毫的脾气。也连带着,对潘大妈喜欢的宋薇,也没有了丝毫脾气。老郑一直是个女儿奴,如今女儿不在国内了,老郑就把宋薇当做女儿,开心的继续做女儿奴。而父亲早亡的宋薇,也对这种童年就缺失的关爱甘之如饴。

    事情的变化出在潘桂芝发生意外之后。那天深夜,胥川从手术室出来后,看着手机上妻子的数个未接来电,心里便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拨了回去,电话那头即刻就传来了妻子疲惫的声音。

    潘桂芝在清理自家顶柜时不慎跌倒,脑出血,经抢救无效已在两个小时前离世了。

    从那天起,快乐的老郑不在了。没有了满面的红光和哈哈的笑声,为数不多的头发,一夜之间也全白了。也是从那天起,不再是宋薇单方面的依仗老郑,而是老郑和宋薇互相依仗了。

    但是老郑对宋薇依旧很好,不过那时宋薇病情已经非常糟糕了,她已经不适合再单独在家疗养,她迫切的需要合适的心源,否则照这个趋势,恐怕悲剧很快就会再次上演。

    我对那段时间,胥川差到极致的状态还有印象,回忆中,我似乎想起了,我曾经的确在宋薇的病房中,见过一位矮胖的老者,不知道那是不是胥川口中的郑伯。

    “那段时间,我跟爸妈还有老郑轮流在医院陪护。我们都在祈祷着,希望能够快点找到配型的心源。我想也正是因为那段时光,郑伯才下了决心。”胥川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郑伯决定要签署器官捐献协议,在死后无偿捐献自己的有用器官给需要的人。甚至早在他女儿回国,参加潘婶葬礼的期间,郑伯就已经让他女儿签好了相关文件。”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可我的心并未得到一丝安宁。所有信息一瞬间在脑中交织连接,一个又一个的推论在脑海中浮现,又被翻涌出的一个又一个杂乱的思绪给淹没。

    “难道…宋薇现在的心脏是老郑的?你是为了要救宋薇而杀了老郑…”我的思绪最终定格在了这个结论上,我并未隐藏,而是直接脱口而出。

    值得宽慰的是,胥川在片刻的沉默后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再一次重复道,声音中满是痛苦:“我真的是很努力的想要救他的…”

    他无声的哭了,我却更加迷茫。他继续说道:“郑伯委托我帮忙办好了器官捐献的事。无论是站在医生的立场还是邻居的立场,我都很尊重和感谢郑伯,可是无论是站在医生的立场还是邻居的立场,我都对不起郑伯。是我亲手杀了他…”

    我对胥川的话生出一股无名的怒意,他的前后矛盾令我莫名其妙。在我看来,致人死亡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你到底干了什么,能不能一次说完!”我焦躁起来,恨不得一次把事情的真相扒个干净。

    夜已经极深了,夜风爬过窗台,穿过客厅。我和胥川喝完了大半瓶的威士忌。在清凉的夜里,我终于知道了胥川口中的真相。

    “两个多月前,郑伯出事了。潘婶离世以后,郑伯的身体就日渐糟糕。那天我正好轮休,宋薇想让我联系郑伯一起坐坐,老伴刚走担心他自己在家孤独,所以我从医院出来后就直接去了郑伯家,想喊他喝一杯。可刚到他家,郑伯的身体却出现了问题。 

    “他是急性肾衰竭,发现时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他体内的钾排不出去,引发了高血钾症。我在第一时间打了120,可是依旧没能来得及。高钾血症引起了心脏骤停,肾内科的医生给他做了CPR和降钾治疗但没有效果。而后又安排了紧急肾脏替代治疗,却依旧没有能恢复心跳。抢救了半个多小时后,郑伯依旧是深昏迷状态,无自主呼吸,心电图也是直线,脑干反射已经全部消失了…”

    他一直在说着,眼神惶恐而躲闪,脸色却异常的红艳,仿佛又再一次回到了当时那间病房里。他的酒杯掉在地上而不自察,双手反握似乎在做胸部按压的样子。

    “我十分确定,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呼吸停止、大动脉搏动消失、血压为零、瞳孔散大、反射消失, 他已经可以完全确认为临床死亡了。”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道:“既然郑伯是因为肾衰竭死的,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胥川看了我一眼,想去喝酒却发现酒杯已经掉在了地上,他讪讪的说道:“给郑伯取器官的人是我…”

    若不是知道胥川是一板一眼性格的人,我一定会因为这样的说辞感到好笑。取一个死人的器官,怎么能算得上是杀人。但胥川的下一句话却将我生出一股寒意。

    “在我取他器官的时候,他又活了。”

    “你说的活了…是指他活了的活了?”我有些语无伦次,但胥川明白我的意思。

    他点点头:“是的,就是复活了,恢复了生命迹象。”

    “郑伯是器官捐献志愿者,在依照流程报批、评估、确认后,在相关人员见证下,我们多组人员同时到位,开始分批取出器官,而我就是摘取心脏的主刀医生。此时距郑伯被宣布死亡已经有6个小时左右了。集体默哀之后,我们按照捐献流程开始手术。可就在我打开了胸腔时,他又活了…”胥川的神色诡异,有疑惑,有恐惧,有懊恼,还有许多我读不懂的复杂神色交织在脸上。

    “心脏摘取要求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在各个连接血管的最合适位置切开,以便把心脏从供体的胸腔内取出,后面好放入受者的胸腔。就在我阻断和心脏相连的主动脉时,我感受到了心脏恢复了微弱的跳动…”

    我听的毛骨悚然,但很快又为这个现象找到了个借口:“或许是你感觉错了呢?对,或许是像青蛙腿那样,不是还有青蛙腿会在切下来后受刺激活动之类的…”

    可是我知道这显然是说不过去的,胥川是一名医生,他比我更清楚什么是自然,什么是非自然。

    果然他摇摇头道:“不是的,我绝没有感觉错,那不是肌肉刺激的反射,而是心机有节律的扩张。我一下慌了,不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但脑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隐瞒这件事,因为主刀的是我,那微弱的心跳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得到。于是我让助理医师去取别的工具,可就在他扭过头去的一瞬间,郑伯抬起手来抓了我一把……”

    一个死人,躺在手术台上,胸腔被剖开,心脏裸露在外。这样一个死的不能再死的人,抓了他一把。我目瞪口呆,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害怕。

    “他的手,从无菌布下侧了出来,抬起来,在我的右手大臂上侧狠狠抓了一下!那绝不是幻觉,那一抓非常有力,以至于我的胳膊都被抓出了淤痕。他的确是活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忍住的惊叫。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当助理转回身来的时候,他的手臂已经放下了。已经来不及了…我不能再给他下一次机会……于是我手下用力,切断了心脏与供体之间最后的连接。我感觉到有一股生命力原本与郑伯的肉体连接着,现在也随着这最后一刀消失了。或许他刚才是活的,可也就是在刚才,我取下了他的心脏,杀死了他。”

    “可是一个死了几个小时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呢…”我有些崩溃。

    他痛苦的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我怀疑他是拉撒路综合征,就是迟发型无原因自主循环恢复。曾经有一些在CPR失效后十分钟内又重新心脏扩张的个案报告。所以在CPR停止后,我们对郑伯又进行了十几分钟的积极监护,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这种现像本身发生的概率就非常非常微小,而且我从没听说有间隔六个多小时之久的。但无论如何我是个医生,原本我这双手应该是救死扶伤的,可是现在我却成为了一个刽子手,用这双手终止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件事太过离奇。作为听者我不知道该如何发言宽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他刚才所说的一个细节:“你说来不及了是怎么回事?你早就计划要用郑伯的心脏移植给宋薇?”

    胥川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在组织语言,好一会儿后才继续说道:“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手术室的,只知道在手术完毕后,很快器官捐献组织的人就联系我们说宋薇心源已经有着落了。我没有刻意确认,但世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呢,所以我想宋薇的心脏应该就是郑伯的…我们主任亲自操刀给宋薇做了换心手术,术后排异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宋薇恢复的很好,很快就适应了那颗新的心脏。

    “但问题还是慢慢出现了。宋薇换心以后,我渐渐的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甚至我觉得,宋薇越来越陌生了。她之前身体一直不好,食欲也不怎么旺盛,几乎不太吃肉,尤其是内脏,她是压根不吃的。可是就在术后没多久她就提出想吃烧大肠。我当时还很开心,以为她之前不太吃肉是因为体虚,现在身体机能在恢复所以食欲也转好。可是慢慢的不对劲的地方越来越多。她以前很喜欢漂亮艳丽的衣服,现在却几乎只穿纯色素净的衣服。甚至她的性格也跟术前截然不同,以前连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现在却是急脾气偶尔还会爆粗口,最近又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像是在跟宋薇生活,更像是在跟一个老大爷生活在一起。

    “就在昨天,她忽然说想跟我下象棋,你知道我的象棋水平很臭的,可也还是开心的陪她玩。眼看我快要输了,我耍赖想悔棋,她却忽然叫了起来‘臭棋篓子,是不是玩不起?’那是郑伯才会说的话呀!

    “我知道,在宋薇的外表下多出了一个灵魂,多出了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而且就在今晚,我下班回到家竟然看到她在客厅里抽烟,那姿态跟郑伯一模一样!她就是郑伯,她知道那天发生在手术室里的事,他回来找我了……”

    他这段话说的又快又急,显然,这才是他心中纠结了许久的关键问题。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开口说道:“大E,你不是在那个什么学院工作吗,我想拜托你……”

    就在这时一阵铃声从他的口袋中传来。在寂静的午夜中显得格外嘹亮。胥川拿出手机,只看了一眼表情就变得非常古怪。我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划了两次才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宋薇的声音。

    胥川瞥了我一眼,细不可查的将身体向后缩了缩。我听不到宋薇给他说了什么,胥川也没有说任何有价值的话。只见他听了几句,一瞬间脸色煞白,身体又似筛糠般抖动起来。他支吾几声,挂断了电话即刻站起身来。

    “宋薇的心脏出了问题,我要抓紧送她去医院。”他急切地说道,都不待我说话便冲到了门口冲了出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我跟到门口才意识到他没有拿雨衣,我呼唤了他一声,他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冒着不大的雨滴向外跑去。

    胥川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一直想到了天明。毕竟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在影视作品和现实报道中,听过类似的传闻,诸如换心以后性格大变之类的。大抵的理论依据是,心脏除了血液循环功能外,还具有内分泌功能,它能分泌出一些化学分子,如心钠素、生物活性多肽以及多种肽类激素等。这些“肽类激素”含有捐献者个体的一些信息,从而导致接收者的性格、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以及梦境等发生改变。

    我不知道这些理论究竟有多可信,但胥川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医生,他一定比我更有判断能力。为什么,他会对这件事如此恐惧呢?我总感觉在胥川的叙述中,还隐藏着一些什么东西,一些超脱于他所讲述的事情之外的东西…

    第二天,胥川就去了公安局自首。我不相信警察会听信他说的什么假死复生论,就会给他定罪,法理上,郑云生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所以至少现在,对胥川的罪行是否成立的认定,仍是有待商榷的。

    所以我去找了宋薇,想知道那天夜里胥川匆匆离开以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我们相约在她家楼下的咖啡馆里碰面。

    3

    宋薇在术后我只见过两次,一次是还在她昏迷时,第二次是她刚出监护室时。这是我第三次见她,而这次确如胥川所说,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我与胥川的关系不必多言,而宋薇自从与胥川相识,我们便有了交际,且交际颇深。我自负对宋薇十分熟悉,可是当她坐在我的面前时,我却有一种道不明的陌生感。熟悉的人,即便没有直面,单听脚步声也能察觉出来。而此刻,宋薇明明就坐在对面,可我的第六感却仍在告诉我,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她却对我很熟络,甚至不待我开口她就先直言道:“胥川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吗?”

    我没有否认,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胥川向警方自首的内容,并不是什么死人在手术台上又活了过来,而是因为郑伯真正的死因,的确是他杀了郑伯。”

    我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掀翻了面前的咖啡,我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位单薄瘦小的女人,嘴唇蠕动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是那天晚上…”

    宋薇拿起桌上的纸巾,擦干了桌上的咖啡渍。她的情绪倒一直很冷静,仿佛因杀人自首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新闻报道中的一位素不相识的人。

    “我不知道胥川那天给你说了什么,但我知道,郑伯那天在家身体不适,而胥川正好就在。他本身就是一位医生,而且与郑伯相交甚好,郑伯完全没有理由去怀疑他。可郑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胥川知道了郑伯的心脏和我配型合格后,就已经起了杀心。是胥川给郑伯服食了氯化钾片,才诱发的高钾血症,从而导致郑伯的死亡。”

    我重新瘫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可是这样的话,他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如果这样,他没有必要再编这一段来刻意找我说啊…”

    她的表情像一尊石像,我却看到在她波澜不惊的脸上蜿蜒而下的两道泪痕。那是一副很怪异的景象,似乎她的肉身与精神已被剥离,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平静,而灵魂却是那样的哀伤。

    与宋薇分别后,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出的咖啡厅。再次回神以后我已经躺在了自家的沙发上。旁边的座位就是那天夜里,胥川冒雨来访时坐的地方。我无法理解,如果真的像宋薇所言,为什么我的朋友还要专门跑到我这里来对我述说这么一段话,真的是为了请教鬼上身的问题,还是想要制造一个证人,证明他所犯的,只是一个无法被确认的罪行?可倘若如此,他又为何会在自首后,道出案情真相?

    我恍惚间还能看到他满脸惊慌的向我叙说:“我真的是很努力的想要救他的…”

    那句话久久不散,回荡在我的客厅里,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4

    在胥川入狱的几个月后,我闲暇无事,便约了我的朋友周云一起喝酒。周云是我与胥川的共识,也是一名医生,只是与胥川专业领域不同,他是一名精神科医生。曾经周云还与胥川在同一家医院共事过,只是后来周云辞职,自己开了一家心理诊所。

    自胥川入狱后,我是一直极为避讳谈论这件事,但那天不知怎么,我们的话题突然就聊到了胥川身上。作为曾经的同事和好友,对于胥川的经历,周云的心境也是很糟糕的。

    他并不知道胥川在自首前一夜曾造访过我,同样,直到周云主动提及,我也才知道,原来在胥川找我之前,也曾拜访过他…

    “我怎么也没想到胥川会干出这样的事,他出事前还来找过我,我们还聊了好一会儿……唉,可惜了,大好的前途和人生,就这么毁了……”周云灌了一杯酒,低头嗟叹。

    我却听到了弦外之音,忙放下酒杯急急追问道:“他去找过你?什么时候?你们聊了什么?方便透露吗?”

    周云放下了杯子,搓了搓手,低声说道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毕竟他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找我的。大约是他出事前一个多月吧,有天下午他突然到我的诊所里拜访。只是虽然他在故作镇静,但我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心绪很激动和紧张。现在想想,是我疏忽了,那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应该就出了些问题。他很开门见山的问我如果要治疗精神分裂的话,有没有什么好方法。我以为是他的什么亲友发癔症托他来咨询什么的,就没想太多,现在想想或许应该先给他做个心理测评的…”

    “你是说现在你觉得可能不是他的亲友,而是他自己发了癔症?”

    周云思索片刻,仍是摇头否认,面带疑惑道:“我也不知道,没有做专业测评前我不能妄下定论。我跟他聊了一会儿,觉得他确实有些焦虑和心惊,但也可能属于心理亚健康状况。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心理上的问题,大多数都无伤大雅。至于胥川具体到了什么程度,这个不好说,需要具体的评测。”

    周云或许无法肯定,但我已十分确信,胥川并没有癔症,他去找周云的确是因为他的亲友,那个人应该就是胥川的妻子——宋薇。我继续追问道:“那后来呢?你给他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周云挠挠头道:“我也没多说什么,就给他推荐了些氯丙嗪qín、三氟拉嗪之类的适用药。他问了这些药的副作用,我就找了一些让他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然后又问我,如果是心理治疗的话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就聊了一些主流的心理治疗方法。异常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怪异的…哦,对,他对系统脱敏疗法挺感兴趣的。”

    这个新名词对我而言很陌生,周云显然很擅长把握人心,没等我发问就主动解释道:“系统脱敏疗法是一种行为疗法,也是治疗焦虑障碍和大部分精神症的一种主要治疗方法。简而言之呢,这方法主要是诱导患者,缓慢的暴露出导致焦虑的情境,并通过心理的放松状态来对抗这种焦虑情绪,从而达到消除焦虑习惯的目的。说白了就是让那些原本能诱使病症的精神因素逐渐失去诱发的作用,从而达到减少甚至预防复发的目的。其实它对治疗环境因素引起的某些恐惧症、强迫症的效果会更好一些,但是我在尝试协同分析性心理治疗之后,发现对分离转换性障碍的效果也不错。”

    周云的解释并没有能帮我更好的理解所谓的“系统脱敏疗法”,在一连串专业术语的狂轰乱炸下,我只觉得思绪更乱了。索性直言道:“我知道你一向思路清奇,所以你给胥川出了什么主意? ”

    周云摊摊手:“我问了胥川,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透露,只是说想了解一下。心理的上的病症和身体上的病症是不同的,不是一样药就可以治一样病,终究还是要因人而异。连病患是谁都不确定的情况下,我肯定也没法给他出什么主意。”

    我闻言一愣:“然后他就走了?”

    “是啊,不过他入狱后我也去探望过他。我始终觉得那天他来找我有古点怪,所以探视的时候又向他问及此事,他依旧是什么都没有说。而且不瞒你说,我去探视他,也是想对他的精神状态做个评估,如果他真的有精神问题,或许对他的刑判也会有一些积极作用。不过他拒绝了,想必也是想为自己犯下的罪恶承担应有的后果吧。”

    周云很坦诚,胥川不仅是他的好友,亦是我的挚友,所以我无法站在道德的高地评判周云这样所为,是否对逝者真的公平。或许周云因友情而试图帮胥川减轻罪过是有违正义的,但我是理解他的。

    只是这件事确实古怪,如果诚如周云所言,胥川是抱着赎罪的心理去接受刑罚,的确可以解释他拒绝心理评估的事。因为想要赎罪,所以才心甘情愿的不再为自己的罪行做任何辩护和争取。但依旧解释不通为什么那天夜里他要专门跑过来找我?难道真的只是害怕而已?

    思及于此,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你刚说系统脱敏疗法其实就是让那些原本能诱使病症的精神因素逐渐失去诱发的作用……那假如反过来,我们不消除诱因而是达成诱因呢…周云,你说如果一个人因为某个执念而分裂出两个人格,那么当执念达成时,因这个执念而分裂出的人格会怎么样?”

    周云闻言一愣:“解离性认同疾患的成因是很复杂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太过学术性的东西我就不多说了。首先呢,你说的因为某个执念而分裂出两个人格这件事本身就非常罕见,不管是多重人格还是人格分裂,很多情况下是渐进式发展的,分离出的人格,在分离初发时,多是潜伏在主人格的压制之下,几乎不太可能因为某个单项事情,就在很短时间内发生很严重的偏离,即便是因为某项刺激突然激化了症状,那也一定是因为他在前期就有问题,只是这些刺激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触发了临界点爆发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周云有些答非所问。但紧接着周云的话让我很好的理解了,我做为一个外行人,的确对一些事情太过想当然了。

    他接着说道:“正是因为人格分裂的产生是复杂漫长而且多变的,所以通过满足分裂出的人格的需求来减少人格冲突,甚至达到人格灭失的目的就非常困难。举个很不恰当的例子,你知道你自己毕生终究想要什么吗?不好说吧?那是因为你的需求一定是繁杂且多变的,分裂出的人格也一样。虽然我们可以通过心理分析来推导出人格分裂的可能诱因,但是想满足分裂出的人格需求,这几乎不可能。所以你的想法不能说完全的异想天开,但也是仅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而已。”

    我挠挠头,有些苦恼。隔行如隔山,有很多在旁人眼中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或许在内行眼中就是这般异想天开吧,于是我又问了另外一个我之前认为理所应当的问题:“分裂出的人格有可能被主人格感知到吗?我看电视剧里都是各行其是,互相独立的…”

    周云淡淡一笑:“我刚才就说了,‘不管是多重人格还是人格分裂’,这自然是有区别的。很多人会将多重性格与人格分裂混淆。其实这是不同的病症,多重性格是每个人都有的,在不同的情形下进行不同的态度表现,这是人类性格的多样化,而非人格。双重或多重人格是完全独立,互不相通,极有可能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而人格分裂则可以感知到的,甚至有的病例中还会发生不同人格间知识共享之类难以解释事例,当然,这是非常罕见的。总而言之这非常复杂,需要针对病人的特征进行甄别。”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此刻我有一个冲动,想要去找胥川,把所有的事情都问清楚。但是作为胥川的好友,我也明白这可能是无用功。他决定不说的事情,即便是我也没有什么能力改变他的决定。但我依旧想去见见我的这位老友,我真的很想知道,在我这位朋友的身上究竟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5

    再次见到胥川是在监狱里。在长达几个月的刑事流程走完后,判决终于下达。因为刑事诉讼流程限制,至此我才第一次,能够来探视这位让我这段时间来寝食难安的伙伴。他的胡子拉碴,面容枯槁。丝毫没有了我印象中干净利落的模样,显然自首并没有给他带来救赎。

    我盯着他那双已经有些灰暗的眸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打破平静:“我去见宋薇了,我想知道那天夜里她给你说了什么。可是宋薇却说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给你打了电话,劝你去自首。但是不记得具体给你说了什么。”

    他低头嗯了一声,却没有接话。思虑再三我还是提出了本次探视想探究的疑问:“那天夜里为什么你要来找我?为什么要给我讲老郑死而复生的事情?为什么你没有跟警方说起这些事?我虽然不懂法律,但真是这样的话,我想或许对你的量刑宽松有一定积极作用。”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说了他们就会信吗?是我杀了郑伯,不管他死在我手里几次,结果都是不争的事实,既然犯了错就应该要认罪。”

    我不禁有些气恼,脱口而出道:“我也见了周云,他说你拒绝了他提议要对你做精神鉴定。我只是很奇怪,如果你真的这么坦然,干嘛还要专门跑到我那里编一个死而复生,然后又鬼上身的故事来哄骗我?”

    胥川抬起头,有一丝莫名的力量从他那干瘪的身体中再次涌了出来,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但声音平静:“我没有骗你,郑伯确实是死而复生了。”

    我满脸迷惑,如坠云雾,完全理不清头绪。就在这时,胥川却突然反问我道:“周云跟你说了什么?”

    我只得按下心中迷惑,坦白道:“他说了事发前你去找过他,还问了精神分裂的事。是宋薇吧?”

    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嘴唇微动听不清嘟囔了什么,长叹一声后才幽幽道:“我起初确实怀疑她是精神分裂,但后来发现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就是因为那颗心脏…”

    闻言我的好奇也被勾起:“我问过周云,她说宋薇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心脏,所以在她的潜意识中,认为自己承载了另一个人的生命,从而分化出另一个人格,这样的事例是有可能发生的。且不仅是在器官移植者群体中,在许多灾难中的幸存者都会产生负罪感,从而表现出创伤后的应激症状。”

    他点点头:“这些我知道,宋薇换心以后,整个人的生活习性都变了,开始我也以为这只是因为她因为换心后的自我暗示,可后来的事就无法用自我暗示可以解释的通了,她的症状随着术后的康复日益严重。开始的习性大变,还可以用所谓的肽类激素或者所谓的自我暗示来解释,但后来…后来她的灵魂里多了一些根本不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过分惊异,索性不再接话,安静听他述说。

    宋薇术后回到家中,人就更加古怪了。这种古怪,已经不仅仅是生活习性和性格的突变,而是演变成到了另一个层次。胥川感觉到非常的不自在,而这种不自在是没有来由的突兀出现的。

    家,原本应该作为庇护所,而给家庭成员带来安全感的,可是自从胥川接宋薇回来以后,这种安全感就被打破了。

    他时常感觉到有两道阴冷的目光在某个角落时刻注视着自己,这是一种人类在千万年进化中所练就的对危机的预警机制,即便没有能用眼睛捕捉到异常,但他也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怀疑过宋薇,但是每次回头,妻子依旧是那副病怏怏的娇弱模样。只得令胥川将这种诡异的心理压力,归结于自己曾经直接或间接的杀过人后的罪恶感。直到一天夜里…

    在结束一场长达十六个小时的手术后,疲惫不已的胥川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宋薇依旧躺在床上,见他回来,温柔怜惜的给他打着招呼。很快胥川就在妻子的身侧安宁的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的梦境开始变得不安宁起来。他最近经常梦到老郑,梦到那个矮胖的男人躺在手术台上,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的盯着他,从无菌布下伸出的手抓住他的手臂,开口怒骂道:“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他感到手臂一阵剧痛,从这场梦境中怵然惊醒,可这次,手臂上的疼痛没有因为梦境的破灭而消散。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一双满是恨怒的眼睛。他终于知道,最近以来,自己那如芒在背的不安感源头是哪里。宋薇伏在他身上,一只手按在他胳膊上曾经被老郑抓过的地方,近在咫尺的双眼里爬满血丝,狞望地着他,嘴角还浮出一丝恶意的微笑。

    胥川被吓坏了,他怪叫一声推开宋薇,猛地转身从床上跌落到地板上。可宋薇却又回到了那较弱的模样,如同一个纸娃娃一样被推倒在一旁,一动不动。胥川跪在地上,好半天才颤颤巍巍的轻轻拂动妻子的被角,却发现妻子正酣睡如常。

    整整一夜,胥川都没有敢再合眼,他的脑袋像是一碗浆糊,黏腻纠结,根本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始终没有敢叫醒她,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天亮。

    宋薇起来后,胥川问了她昨夜是否曾经夜里惊醒过。可是宋薇却什么都不记得,她满脸疑惑的看着胥川,胥川看到了她的眼睛,干净明亮,不似作伪。

    于是在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周云的诊所。

    我忍不住打断道:“所以你去找周云时,还是认为宋薇只是心理上出了问题,那为什么那天夜里你找我的时候又说宋薇是鬼上身呢?”

    他的眼神穿过了我的身体,穿过了我身后层层囚牢,一直飘向了极远的地方。他幽幽的开口:“因为那天夜里,郑伯来找我了……”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时间线的紊乱让我有些难以理解:“郑伯?找你?那天夜里?”

    他点点头,思虑了片刻,向我讲述起了在那天雨夜,他去找我之前发生的事情。

    因为宋薇那天夜里的怪异表现,胥川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减少自己与妻子独处的时间,他一直深爱着宋薇,这一点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只是因为不安,因为莫名的恐惧,因为道不明说不清的罪恶感使得他对回家这件事从心底里产生了一丝抗拒。

    那天雨夜,与之前一样,在一场大手术之后,胥川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中。打开门,雨衣还未来得及脱就闻到一股烟味,模糊中竟然像是郑伯正坐在客厅中。他没敢出声,先是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在黑暗中偶尔亮起的红光中,看到妻子苍白的脸。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令他在门口踌躇了片刻,不敢踏入自家的房门,但终究还是担心妻子的状况,只得走了进去。

    胥川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回到了那天雨夜的门前,他颤声说道:“就待我要开头询问的时候,宋薇突然扭头盯着我,那满是恨意的眼神再次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用那种凶厉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我,突然开口咆哮道‘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药?是你杀了我!’那声音、那语气就是郑伯!我被她的眼神吓住了,宋薇站起身来,大步朝我冲了过来,我害怕极了,但是我没法站起来…”

    “他那时可能就已经知道了,是因为吃了我喂给他的氯化钾而引发的高钾血症,他揪着我的衣领大声的怒骂着,我知道是我对不起郑伯,所以一句话都没法说出来…我不知道后来我是怎么起身逃出客厅的,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冲到了外面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能给谁说,所以我想到了你,和你参加的那个学院…”

    后面的故事无须赘述,但我心中始终有一个放不下的疑问,于是开口问道:“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你那天夜里来找我时,不直接告知我所有的一切,而只是告诉我郑伯死而复生的事情?宋薇在电话里到底又给你说了什么才让你下定决心前来自首呢?”

    胥川猛地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他张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我很不甘心,却也只能隔着玻璃狠狠的盯着他,直至他最终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萎顿的在圆椅上缩成一团。

    半晌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终于开口,从干瘪的声带中挤出一句我曾听过的话道:“我真的是很努力的想要救他的…” 

    7

    我有些错愕,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不知道他给郑伯喂食氯化钾的事,或许我还会相信他,但此刻即便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仍觉得他说这样的话,着实有点强词夺理了。

    我刚想开口表达我的不满,就听见他继续说道:“记得吗?你之前给我讲过一个名叫纪连的年轻人的故事,你曾经以列车困境做比,一列火车,行驶在分叉的铁轨上,速度飞快以至于发现前方轨道上有人时,已经无法刹车。你问我,换做我会怎么做。

    “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因为结果一定会出乎你的意料。我一定会选择牺牲那一个人,并且我一直在这么做,因为器官移植恰恰就是如此。我们摘除的很大一部分,是所谓脑死亡患者的器官,他们的生理机能大部分还完好。剖开心包时,心脏大多数还在继续跳动着。法律上,我们定义他们已经死亡,可是生命从来都是无法定义的。也许,他们的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甚至可能像你的朋友曲悠一样,十年以后还能苏醒过来。” 

    “那时候宋薇的病症已经非常糟糕了,我就眼睁睁的看着她躺在铁轨上,望着迎面的火车急速的驶来。我很爱她,我不想失去她,所以我不惧怕做出选择,因为我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如果…如果我有一个拉杆,可以让列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不管那条轨道上有多少人,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拨动拉杆。而郑伯的出现,就是给了我这么一个拉杆。一侧铁轨上是行将就木发老人,一侧铁轨上则是朝气蓬勃的青年,你说我会怎么选?

    “我原以为这并不难抉择,我原以为我并不会有任何犹豫。可是,可是当我看到郑伯躺在地上时,我还是后悔了。这跟我摘取别的捐献者的器官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复杂,我终于在那一刻意识到了,为什么人类要定义本无法定义的生命,因为只有这样,人类才可以心安理得的否定生命,我才可以心安理得的在手术室里剖开他们的躯壳,取出维系着他们生命的器官。生命从来都是无法定义的,可是死亡可以。合法死亡不是给逝者的送别,而是给行刑者的救赎。”

    胥川抬起头,声音沉稳坚定,仿佛是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我的确是曾想杀了郑伯,但我的确也想救他。造化弄人,我以为我没有能救回他反而因此而杀了他,可没想到他却又活了过来…”

    我被这一连串的反转搞得天旋地转,但很快胥川就帮我理清了这场谋杀案的始末,在这座狭小阴暗的访室中我终于知道了关于这件人间奇事的一切答案。

    我梳理了一下思绪,开口分析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了郑云生吗?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确信郑云生死后,他的心脏一定可以匹配给宋薇的,或许是因为你本身就是器官获取组织的成员?这件事甚至早在郑云生计划捐献器官时就已经有预谋了。郑云生的器官捐献登记表,需要两名不参与该器官移植的医师书面证明。按常理说你是最合适的出具的,可是你刻意避开了…”

    胥川轻声应道:“你查的很仔细,这件事确实不是突发奇想,当知道宋薇已经无可救药时我就打定了主意,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郑伯。其实我一开始压根没有想要对郑伯动手的,但郑伯决定要签署器官捐献书的时候,我还是鬼使神差的偷偷带他做了心脏配型。或许这就是命运,他竟然真的与宋薇是契合的。当结果确定后,我几乎高兴的要疯掉了,可是兴奋过后,就是无尽的煎熬。郑伯是个很好的人,可我从来没有这么盼望一个人死掉。我很纠结,可是宋薇已经无法再等了,我一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动手,直至那天宋薇让我去与郑伯坐坐,在席间他与我聊起了潘婶…”

    我几乎不用猜就有了推论:“一个与发妻感情深厚的老者,在妻子猝然离世后会有一些消极的念头也不奇怪,于是你就迈过了心坎,心安理得的想要下手了?那你说的救他是什么意思?郑伯的死因毫无疑问就是高钾血症,难道不是你给他下的药吗?”

    胥川的呼吸突然急促,面色也红润了起来,但他没有正面回答:“那天我与郑伯聊了许久,听他讲着与潘婶的过往,听他说着对亡妻的思念。起初他的情绪很平和,但我可以感知到,在他那平和的语调下隐藏着的深切哀伤。我一直在想,如果宋薇走了,我或许就跟郑伯一样,会语调平和的向你或者向别的什么人,如是叙说着我的悲切。我很害怕,害怕那一天真的来到。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郑伯。我很了然或许真到了那一天,也许我会丧失活着的动力,变成一具悲悲切切的空壳。所以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扳动那个拉杆吧,即是对郑伯的解脱也是对宋薇的救赎…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我听不到了郑伯给我说话的声音。可道德和良知始终羁绊着我,令我在悬崖边踌躇。直到郑伯的心绪爆发,在他感觉胸闷想要站起身来开窗通风,我看到他砰地一声跌倒在了地上。当时屋里只有我和他,在他到地的瞬间,我心中最后的枷锁断了…”

    我的心揪了起来,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爬上了后背。与在一部恐怖电影的开头看到‘真实事件改编’的字样类似,当你知道这一切与曾经真实存在的鲜活生命息息相关时,会莫名的为同类的命运感到担忧,即便他的宿命早已成定局。

    他的语调依旧冷静,继续说道:“他虽然跌倒,但还没死,所以在确认他还没死亡的那一刻我几乎没有过多犹豫,立刻回家找来了洋地黄制剂,在郑伯体检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有肾功能损伤,宋薇就有现成的地高辛,这一切早已经在我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郑伯早已经晕了过去,我很顺利的把地高辛给他灌了下去…”

    我听出了问题,打断道:“等等,地高辛?郑伯的死因不是高钾血症…”话说到一半我立刻住了嘴,我恍然大悟,为什么胥川刚会又复述了那句话,‘我其实是真的想要救他的…’。

    他知道我已明白,便不再绕弯,直言道:“我终究还是个医生,我终究还是念及郑云生一家与我们的情谊,他的肾脏有损害所以地高辛中毒反应很强烈。当我看到他剧烈的呕吐时…我真的是很努力的想要救他的…我不知道他有高钾血症!我给他服食氯化钾只是为了解救他的地高辛中毒…”言罢他深深的低下头,我看到几滴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滴了下来。

    我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跟她说呢?”说完我又有些哑然失笑。

    果然胥川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摇摇头回应道:“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就是我杀了郑伯。无论是用地高辛,还是氯化钾,又或是手术刀。”

    他略微停顿,收拾心情,用双手搓了搓脸继续说道:“我在进手术室前一直都无法平静,我有了杀人的念头,但却没有杀人的勇气。但无法否认,最终我还是杀死了他。我心乱如麻,矛盾、纠葛、恐惧,无数情绪纠结成一条麻绳,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所以我感知到他在手术台上又活过来时彻底崩溃了,我耗尽了心神才克制住了一刀扎爆那颗心脏的冲动。我害怕真相会被揭露,我害怕还没有等到宋薇痊愈就深陷囵圄。所以…所以我再次握住了那颗微微跳动的心脏,用手术刀割断了主动脉,又一次杀了他…”

    我的脑袋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关于郑伯死亡事件我已不知道该从何论起。胥川所说的一切早已经超过了我的认知,而我也恍惚中明白了为什么那日胥川只给我讲起郑伯起死回生的事情,或许当时他的确很后悔,但即便是面对最好的朋友,至少直至那天夜里,他都没有打算要直面自己犯下罪孽并接受相应的惩罚。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天夜里…你是想让我与你一同回去找宋薇对吗?直到那个雨夜你来找我时,你都不打算认罪的对吗?” 

    他微微点头很坦然道:“怎么可能甘心认罪,宋薇对那颗心脏接受的很好,我们还有极美好的未来可期,一切都好起来了不是吗?所以我只给你讲了郑伯起死回生的事情,希望即便你听到了什么也只是认为郑伯是因为记恨我在手术台上误杀了他而纠缠于我们…”

    我不禁疑惑道:“为什么后来又改主意了?如果你坚信一切都是亡灵作祟,为什么还要来自首呢?莫非你觉得只要满足了郑伯的意愿他就能放过宋薇了吗?…” 

    话未说完,我突然间意识到,我似乎错漏了一些细节,胥川的话、宋薇的话还有周云的话都在我脑海中交织,仿佛皮影与白幕上映出的剪影贴合在一起,可我总觉得哪里古怪…

    三人的话在我的脑中乱序回响,就在我感觉脑袋要爆炸的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一直以来我心中古怪的症结在哪,于是我急切的对胥川说道:“不对,那天在咖啡馆里,宋薇…嗯…或者说郑伯给我说,甭管是谁,总之他说,是你给他喂食了氯化钾才致死的…他不知道你给他吃过地高辛?!她根本就不是郑伯附体!她所知道,只有你向警方交代的事情!你自首是因为系统脱敏疗法!可是这说不通啊…你不是已经认为这是超自然的事件吗?既然你选择用所谓科学的手段来解决这件事,那一定还有什么事情让你怀疑这并非是灵异事件…”

    他望着我,眼神中夹杂着一丝鼓励和赞许,我继续分析道:“也许因为你是个受了系统的科学训练的医生,即便是碰到这种超自然的事件,你还是只会用你认为更符合逻辑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不对,是那个电话!那天晚上是宋薇给你打了电话,要你来认罪的,而且她也一定给你说了为什么要给郑伯吃氯化钾片害死他之类的话,或许你来找我时真的曾认为这事件可能真的是鬼神作祟,可在你听到电话以后就断定了,这并不是什么灵异事件,只是因为某些目前科学还无法解释的原因,而导致宋薇的人格出了问题…所以你就逆施了周云说的系统脱敏疗法,以满足副人格的期望而达到灭失人格的目的…”

    他轻轻的点头,但嘴上还在否认:“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鬼上身还是人格分裂。如果说是人格分裂,那她之前说出郑伯的口头禅,以及按住我被郑伯抓到过的地方,都只是巧合?但无论如何,那天副人格——或者说是郑伯——给我打电话,说他通过宋薇确认了我给他喂食的咸咸的东西就是氯化钾,就是害死了他的东西。但他并不想杀我,只以宋薇的人格作为人质要求我必须接受相应的惩罚,我想这也是受因为天性善良的主人格的影响吧。总之副人格并不知道我之前给他喂食过地高辛和之后郑伯在手术台上死而复生的事。地高辛的事不论,如果真的是亡魂作祟,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最终的死因,其实是我在手术台,给了他致命的一刀?”

    我虽早有推论,但心中还是一怔道:“不管是什么情况,这些都只是你的推论,而且这太冒险了。即便你确信这是人格分裂,我也问过周云,如果一个人因为某个执念而分裂出两个人格,那么当执念达成时,因这个执念而分裂出的人格会怎么样?周云推翻了我的这个思路。况且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因为宋薇的人格分裂,为什么不尝试用更科学的方法来解决。”

    令我意外的是,胥川却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我未曾想过的问题,他直勾勾的盯着我,眼神中竟然升起一丝凶厉,我仿佛被一个隐匿在草丛中的野兽窥视着,身后汗毛倒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再一次的笑了,轻声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确定郑伯的心脏会分配给宋薇的吗?”

    我躲开了他闪亮的眼睛,低头不敢直视:“你不是OPO的成员吗?”

    他摇摇头:“不,器官分配是一件很严谨的事情,我虽然是OPO的成员,也没法完全确保这颗心脏一定会分配给宋薇,我只是这么希望着。”

    我骇然无语,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精神出了问题,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万万没有想到胥川竟然可以为了宋薇疯狂到这种地步,只是为了渺茫的一丝希望就要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与自己关系颇好的友人。

    他继续轻声道:“宋薇的身体不适合吃周云说的那些药,对心脏的负担太重了。而且…没有时间了。她的副人格成型太快,如果不能抓紧解决的话我担心主人格会被压制,这对她的精神伤害太大了。我从一开始决意杀人时,就不在意我所作所为的后果。就像我说的,我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如果我有一个拉杆,无论如何我都会拉动的。我在杀了郑伯以后确实后悔,但假如我从一开始就确定郑伯的心脏一定会分配给宋薇,我想无论再选多少次,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精神分裂也好,鬼上身也好现在都不再重要了,甚至连我选择自首,来满足分裂出的人格的期望也一样。我并不确定这样做就一定可以拯救宋薇的心灵,但我既然有了一个拉杆,无论如何也要拉动它!”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最后是如何走出探视间的,我一直没有敢再直视胥川的眼睛,直至我被人提醒探视时间已到走出房间,我都呆呆的低着头未敢再看他一眼。我突然觉得我并不了解胥川,即便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是那么的陌生,好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

    我被催促离开探视间时,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抬头果然看到宋薇向我迎面走来,她一定也是来探视胥川的。直到这时尽管心中还有许多纠葛,但我隐约间似乎解开了心底里最大的一处心结。

    外面阳光很好,我又想起了刚才在探视间门口碰到宋薇时她说的话。那个灵与肉被分割的女人。胥川用自己的刑期最终与那副皮囊下的两个灵魂都达成了和解。

    “你会等他吗?”我问。

    “会,我会一直等他出来。”宋薇面色温柔,笑着流下泪来。

    我是调查员大E,以上,是我的调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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