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萧红,未曾见过,也从未相识。只是我读过,也只是我读过。《生死场》或是《呼兰河传》这样的书,她是我熟识的,或是认识的一个女性。也只是当我轻轻在下雨的天气里,翻开一本叫做“萧红”的书,我便能看见她,看见她的紧抿的嘴唇,微寒的鼻息,还有含着哀愁的,低垂的眉目。还有窗外的雨,滴答、滴答的衬着泛黄书页翻动的声音。我们和萧红的故事,慢慢的被翻动,翻动,从夹在那本书的第几百页,取出,清晰的读着,用哀愁的语气一顿一顿的读着。
萧红的才华,连鲁迅先生都是爱惜的,倘使在那个时代的我还活着,我也要轻拍着自己的额头,在萧红的墓前放一朵红山茶。是敬意,是安慰,也是惋惜,倘使我不曾忘记自己是个片刻的诗人,我定要在萧红的墓前坐上一夜,同她听听,海涛,同她看看,星空。尽管我不是萧军,不是端木蕻良,不是骆宾基,更不是汪恩甲,我只是我,一个叫西疆的诗人,一个萧红般的男人。我并不像萧红先生那样的叛逆,但同样也是叛逆,也许我想起,想起萧红正是因为我感到她那么冷,那么冷,瑟瑟发抖,她夹着烟的手不停的抖!正如我的鼻息不停的啜泣!我可以想象,也无法想象她的哀愁。正如卖马的王阿婶,也如疯癫的祥林嫂,冷眼的看哭了很多人,也看笑了很多人。而倘使萧红先生活着,我们对坐着,对视着,不知道是要看哭了还是看笑了?许是看笑了,也愿是看笑了!
萧红的爷爷,我的奶奶。我想我要与她谈故乡,谈祖辈,定会谈个几天几夜的。当那种慈祥如冬日正好的阳光,温暖和惬意让我想要懒懒地睡一觉,懒懒的一觉醒来,阳光却已被冰凉的黑夜包裹,我想闪耀的星辰正是阳光在黑夜里的挣脱!正如萧红所说的:“我想世间死了爷爷,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我饮了酒了,回想,幻想...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抖了,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在这个黑夜再也没有阳光,即便是星辰微弱的闪,也不能让我、让她感到暖了,仅是迷了眼,让眼泪掉不下来而已。也许没有人读《呼兰河传》会流泪,会跺脚,会紧紧咬着嘴唇,挤出一个叹气。也只有我,只有一个我!而我也不是萧红,也不是读萧红,而我是我,我在读一个我。萧红说她的母亲死了,死的时候她再也找不到父亲了,父亲打她,还娶了一个新母亲回来,新母亲是不打她的,就是骂也是指这桌子或凳子骂的。我说,我的母亲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个我;什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一个她。我的父亲在那一段是难熬的,同我的难熬不同,我仍记得他在难熬的时候是爱我的。他吻我,抱我,惯我,宠我。最后连奶奶都看不下去了。后来他也娶了一个新母亲给我,我的这个母亲是不客气的,打我骂我,连我的奶奶都要承着受着她的侮辱,她的拳脚!父亲是沉默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沉默着的!我想从那一刻,我与父亲就已经陌生了。除了觉得他废物一样,便是觉得可怜,他把我们的家断送了,我想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是没有家了。后来他有了他的女儿,他是爱她的女儿的,也便是他爱他女儿的,他便不再爱我了。他再也没有问过我,也再也没有回答过我。我是不恨的,也没什么要恨的,我的奶奶还在,她是爱我的,便足够。我想我一生都是不愿和谁去争抢的,因为爱我的人会留下来爱我,不爱我的人走了,走了我便也不爱他。直到现在我唯一挂念的还是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堂皇别人家门口守望我的,我的祖母。至于住在屋子里的其他人,早就被那一扇重重关上的门阻断了,与我无关,也与我想象的那个世界无关。
我们不可回避的,还有萧红的爱情和萧红的病。萧红的病是生在骨子里的,也是痛在骨子里的。这样的说,她的死是解脱的,痛苦地解脱的。无论是对于她的爱情还是她的病。那么便从死来看萧红的一切。这是最直接的也是最能扣动你的心弦的讲述。无论如何萧红死了!萧红她死了!也许她明白自己是要死了,所以她在这世上是没有牵挂了,无论是曾经的三郎还是过去人群中的谁,是再也找不到她的祖父了!倘使她要说有牵挂,也便是她最后遗言里提到的,她的女儿!可是在哪里?在哪里也找不到她的女儿了。也便是找到了,无论从哪里看,也不是她的女儿了。许广平先生曾说过,倘使萧红能找到给她家的人,她一定是幸福的。萧红是能干的,这与她的独立是毫无矛盾的相映衬的。但这与她内心的脆弱和敏感也是毫无矛盾的相映衬。就像萧红说过的:我好像总是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一个人。也便不说了,不说萧红的爱情和她的病了!她已经说完了!我总是一个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最痛的病是孤独,连济慈都说:哦!孤独!
即便是再大的热闹,也吹不尽孤独的雾。孤独者是作茧自缚的。像萧红也像我们,向往敞开的光明,却要又怀疑,又恐惧,又拒绝!倘使萧红,倘使我,不去感知指尖的冰凉,也不去掺和这自然的风,自然的雨,这自然的熙熙攘攘,这自然的点点滴滴,但是向往!向往知识,向往自然,向往自由,向往生命的解放!也不会有哀愁,也不会有压抑,死死的咬住我们的肩膀,拖倒我们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也许这就是天意,什么都是!这一切都是天意!
我们在萧红死去以后仍不能忘记她。坐三小时的电车去放一朵山茶花!是因为在我们内心还活着,一个小小的萧红,《呼兰河传》里的那个小小萧红!我们内心还向往着,那个小小萧红眼里的美丽的呼兰!也许我们每个人眼中都存在着,那个小小的自己和那一片曾经美丽的故乡。同萧红一样的还有我,我仍然不能忘记,故乡小园里的月亮。“我想要把那一蓝子,软绵绵的梦挂在月亮上;可是搭这梯子却,够不到月光;月亮啊月亮;你弯弯腰吧,亲亲我的眸光。”也许当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才像是回到了过去,仿佛间我又坐在月季树下,衬这月光看那花瓣落下,轻盈盈的像是浮动在海面上的小船荡漾着,落下!童真的趣味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消退的,也许是从那一件一件变大的衣服,一点一点昏沉的头脑。我们慢慢成熟了,也慢慢老了,更是慢慢死了!倒是萧红还活着,因为有抗争的人生才是精彩的,有抗争的生命才是永恒的。萧红一生都在抗争,同父亲抗争,同家庭抗争,同腐朽的旧俗抗争,同封建的愚蠢的阶级抗争。也同自己抗争,同自己悲哀的命运抗争。这抗争也同她一般是永恒的,不曾消逝的。也许,当阳光挣脱了黑夜了束缚,便是天明,也许萧红在等待天明,虽然她没能亲眼看见,但我看见了,看见黎明后的昏黄天空和阴沉空气,也许是需要一场滂渤的大雨把这一切都洗礼。当我死后,后来的人也许是能看见烂漫阳光下含泪开放的迎春花,茉莉,还有我故乡旧园子里的月季。
假使我们同萧红一样的死,那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下我的诗句:为何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这个世界足以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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