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通常，我们最先记住的是贺铸之《青玉案》，且就此知道了“贺梅子”的由来。词也实在是太华美，以致对其所言之愁，有些让人略觉“矫情”。可是当你深入了解贺铸之后，则会觉此愁不虚。上次读到的《鹧鸪天》，就晓得此乃真愁之一例。且让人难忘的是其真诚而质朴的美。从而也感到：这首悼亡词不让苏轼与元缜。
这次，我们再进一步了解他，看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北宋诗词名家”。
这是一位个性和词风都非常奇特的词人，截然对立的两面在他身上和词中都能得到体现。
他长相奇丑，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人称“贺鬼头”；其词却“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为人豪爽精悍，如武侠剑客，“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却又博闻强记，于书无所不读，家藏书万卷，而且手自校雠，“反如寒苦一书生”。
前次我在 记住宋词(十四)里，对贺铸有过简单的介绍。这里，我们不过是再略微详尽一些。
而《六州歌头》正是这样一首 寓豪士、侠士和狂士于一体的自况生平之作。
民国词学家龙榆生先生评说此词：“全阕声情激壮，读之觉方回整个性格，跃然于楮墨间；即以稼轩拟之，似犹逊其豪爽”。
六洲歌头
贺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①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②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③联飞鞚，④ 斗城东。⑤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⑥ 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⑦ 明月，漾孤蓬。官冗从，⑧ 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⑨ 供粗用，忽奇功。⑩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注释：
六州歌头：词牌名。以贺铸词《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为正体，双调一百四十三字，前段十九句八平韵八叶韵，后段二十句八平韵十叶韵。
①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化用李白“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及李益“侠气五都少”诗句。五都：泛指北宋的各大城市。
②一诺千金：语出《史记·季布列传》引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③盖：车盖，代指车。
④飞：飞驰的马。鞚（kòng）：有嚼口的马络头。
⑤斗（dǒu）城：汉长安故城，这里借指汴京。
⑥嗾（sǒu）：指使犬的声音。
⑦指丹凤城或丹凤阙、丹凤门、丹凤楼。亦借称帝都、朝廷。唐 东方虬 《昭君怨》诗之二：“揜泪辞丹凤，衔悲向白龙。”
⑧冗（rǒng）从：散职侍从官。
⑨鹖（hé）弁（biàn）：本义指武将的官帽，这里指武官。
⑩忽：轻忽。忽略。
此词上片回忆青少年时期在京城的任侠生活。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首二句是对这段生活的总括。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
先是着重写少年武士们性格之“侠”。他们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三言两语，即成生死之交；他们正义在胸，邪恶面前，敢于裂眦耸发，无所畏惧；他们重义轻财，一诺千金；他们推崇勇敢，以豪侠纵气为尚。
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再是侧重描写少年武士们日常行为上的“雄”。他们驾轻车，骑骏马，呼朋唤友，活跃在京城内外。
他们随时游走于酒肆，且酒量极大，如长虹吸海。“春色”此处指酒。
有时，他们又携带弓箭，“呼鹰嗾犬”，到郊外射猎，各种野兽的巢穴顿时搜捕一空。武艺高强，更衬托出他们的雄壮豪健。
这两层互相映衬一一写品行的“侠”寓含着行为的“雄”，而写行为的“雄”时又体现了性情的“侠”。
非自身经历难写得如此真切传神。笔法上极尽铺叙，如数家珍。
接着仅用“乐匆匆”三字即轻轻收束上片。可见，贺铸不愧大手笔。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漾孤蓬。
下片开头“似黄粱梦”过渡何其自然！既承接了上片对过去的回忆，又把思绪从过去拉回到今天的现实。过去的生活虽快乐，然匆匆如梦一样短暂。离开京城，已经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已是中年。为了生存，常孤舟往来飘泊，只有明月相伴。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自己的境况又不如意。长期担任相当于汉代冗从的低微官职。
岁月倥偬，却像落入囚笼的雄鹰，一筹莫展。每天只能做些案头打杂的粗活，其保家卫国的壮志，建立奇功的才能完全被忽略了。
而且像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下层武官并非词人一个，“鹖弁如云众”。这就找出了造成这种现象的社会原因，指责了浪费人才、重文轻武的北宋当权者。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点明宋朝正面临边关危机。“思悲翁”，一语双关；既是汉代有关战事的乐曲名，又是词人自称。四十岁不到，他却感到自己老了。一个“思”字，写尽了对自己被迫半生虚度、寸功未立的感慨。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当年交结豪杰、志薄云天的少年武士，如今锐气已销磨许多，然而也成熟许多。其内心深处仍蕴藏着报国壮志，连身上的佩剑也在西风中发出怒吼。
然而，在一派主和的政治环境中，他“请长缨，系取天骄种”的心愿只能落空。不是“不请”，而是“不能请”，或“请而不用”。
发此种感概者不少，如北宋之名篇一一苏询的《六国论》。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于是词人只有满怀悲愤，恨恨地登山临水，将忧思寄于琴弦，把壮志托付给远去的鸿雁。词人的万千感慨都寄托在这有声的琴韵和无声的目光之中。其哀、其愤之幽深，令人喟叹。
因为，这是一个忧国忧民、报国无门的志士的无奈与悲愤，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哀。而词的风格，又何其苍凉悲壮！
此词所塑造的游侠壮士形象，在唐诗中屡见不鲜，但在宋词中则是前所未有。因此可以说，此词起到了上继苏词、下启南宋爱国词的过渡作用。
全词叙事、议论、抒情结合紧密，笔力雄健劲拔，神采飞扬；格律谨严，句短韵密，声情激越，旋律动人。难怪龙榆生先生如此推祟。他曾撰《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一文，对胡适《词选》不录贺词心存耿耿，并举此首《六州歌头》为例，以为 “在（苏）东坡、（周）美成间，特能自开户牖，有两派之长而无其短” 。即今而言，龙氏之论乃慧眼独具也。
2021.11.25.辛丑十月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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