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宋蕙莲含羞自缢

（第二十六回 来旺儿递解徐州，宋蕙莲含羞自缢）

一、潘金莲VS宋蕙莲，第一回合

潘金莲终于按捺不住要出手了，这直接原因是来旺宣称要杀她，她要“主动防御”，间接原因也是吴月娘、孟玉楼都不管，潘金莲“高风亮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本来西门庆与宋蕙莲通奸，西门庆好色，宋蕙莲好财，只要西门庆不变心，宋蕙莲不怀孕，大家各取所需，无害生灵，关系非常稳定。但来旺归来，醉酒闹事，给了潘金莲最好的契机。这天夜里，潘金莲哭丧着脸打枕头风，向西门庆报告了三件事：一是来旺已经知道你偷他老婆，二是来旺偷你小妾孙雪娥，三是来旺揭我们的短，说我们毒杀武大，说上东京救了我们的命，并且他想杀我们。

西门庆是这样理解的，第一件知道你就知道吧；第二件偷孙雪娥必须处理一下，但我们知道他并不乐意声张他的绿帽子，所以不过是“打了一顿”、“拘了头面衣服，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不许他见人”罢了（并没有驱逐或者变卖）。第三件貌似很严重，但他其实并不相信来旺真有这样的胆子，所以他去问宋蕙莲的意见。

这就给了宋蕙莲自赎的机会。按我分析，宋蕙莲这时候有上中下三条策略。

上策：假如她非常想当“七娘”，那么正好借这个机会弄死来旺。潘金莲就是这样弄死武大的！

下策：假如她完全不想当“七娘”，那就应该好好稳住自己的丈夫，以后再找机会偷情，这相当于当年武大提出的妥协条件——救活我，等武松回来我什么也不说。

中策：既保住希望，又不伤害来旺。希望西门庆派来旺去东京送一千两的贿赂，再去杭州做生意——进可伺机登上“七娘”位置，退可回去做来旺的老婆，来旺去做生意自然也能赚不少私房钱不是。

上策就是横了心挤进权力阶级，前景虽好但困难也多，挑战也大，她缺乏勇气，当然也是她本质不坏，不愿因为自己而害死来旺。

下策就是死了心好好生活，这很容易，但宋蕙莲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自然不会服气选择下策。

所以最终她选择了中策，一方面她为来旺百般辩解，一方面提议让他再出门，我们以前怎么玩，以后还怎么玩。

或许在宋蕙莲看来，这个中策是她和西门庆、来旺三方能够三赢的完美结局。然而，问题恰恰是，什么都想要，意味着什么都可能得不到！

西门庆原是同意了，然则这个中策里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被潘金莲看穿了，她根本等不到再次夜幕降临，大白天径直去找西门庆，最果断狠辣地出手了！

她提出的问题是，那一千两银子是帮别人说人情的，如果被来旺拐跑了，怎么办？

这问题别人没想过，西门庆也不会这么想，只有潘金莲成功地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来旺就是这么想的！来旺一听说生意立刻“大喜”，又听说不让去了，立刻“大怒”，很显然，他已经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宋蕙莲是要不回来了，孙雪娥也是带不走的了，这时候有银子在身边，不跑何为？

潘金莲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打发他离门离户”。潘金莲算准了宋蕙莲放弃上策、选择中策——妄图维护来旺——的软肋，打蛇七寸，正中要害！

很卑鄙是不是？不，她也懂“政治”。她要害惨来旺，最后的落脚点却是“你（西门庆）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即只要狠心弄走来旺，宋蕙莲就好好跟你呗。西门庆听到这样的结果，当然很高兴，殊不知，潘金莲不过是捡起宋蕙莲自己放弃的上策反将一军而已！

潘金莲和宋蕙莲的第一回合单挑要告一个段落了，西门庆如何“处置”来旺是双方胜负的结果。必须说，写公案不是《金瓶梅》的长处，甚至是它的短板。来旺的案件在词话本里情节老套，完全模拟《水浒传》毫无趣味；在绣像本里又失之诡异，它虽写了一个酒醉的来旺听女人声音前去捉奸的案件，但既未交待传唤来旺去捉奸的女人是谁（不会是孙雪娥，因为“奸”本身不是事实；不会是玉箫，因为事发之时玉箫和宋蕙莲在一起），也失之于简单仓促——来旺做生意的银子在手，已经满心欢喜，何必捉奸呢？

所以，我们还是只关注《金瓶梅》的特长部分好了。目前来说，第一回合的单挑以来旺遭陷害并被捕送官结束，潘金莲大获全胜。

二、潘金莲VS宋蕙莲，第二回合

来旺被抓了，“证据”确凿，人“赃”俱获。宋蕙莲当堂求情：

“爹，此是你干的营生！他好好进来寻我，怎把他当贼拿了？你的六包银子，我收着，原封儿不动，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为甚么？你只因他甚么？打与他一顿。如今拉着送他那里去？”

这是跟西门庆讲道理！西门庆本来就是按着潘金莲的意思，摆明了陷害来旺，你虽不选上策，但我这不是帮你选吗？你还讲什么道理。西门庆只是说“关你甚事？……没你的事”。

宋蕙莲一看晓之以理不行，就动之以情：

“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吃酒，并无此事。”

这是挑战西门庆——你为什么依着潘金莲的意思非要选上策？我那么求你，一举三得的中策，你为什么不肯听听呢？西门庆被逼急了，事到如今讲这干嘛，直接把她拉走了。

来旺被送到提刑院，就是未来西门庆任职的地方。提刑院的老大夏提刑很给西门庆面子，把来旺打得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西门庆也吩咐下人不给铺盖，不送饭食，不痛死他，也冷死他，饿死他……

可以说来旺的生命走到了悬崖的边上，他早已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西门庆和两个女人的手里，他只能祈祷宋蕙莲为他最后努力一把。

宋蕙莲真的努力了，她抓到跟西门庆单独相处的机会：

“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两日，放他出来。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罢了。我常远不是他的人了。”

可以说，宋蕙莲分析了所有她能想到的情况，她将愿望许到最低点：

一、来旺已经被抓了，无论打了还是没打，算了，不计较了，趁还活着放出来吧；

二、来旺如果做生意，可能拐带拐带逃跑？那别让他做生意了，做什么都行；

三、来旺喝酒就胡闹，扬言要杀人，我让他戒酒，你再不放心，远远赶他走；

四、来旺还是心中刺，以后你觉得见他不爽是吗？给他找个老婆让他滚远远的吧，我不要他了，你爱怎么我都行！

可以想见，西门庆听到这样的表态，心中有多高兴！

“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不消忧虑，只怕忧虑坏了你。我明日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

住进三间房，意味着宋蕙莲真的成为“七娘”了！就放他出来，意味着宋蕙莲的中策真的要实现了！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可以说宋蕙莲是彻底地绝地反击，反败为胜！然则，宋蕙莲天性中的致命弱点——轻浮——再次出卖了她。“到后边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情报泄密，对手的严厉打击马上就要来了！

从孟玉楼那里得到情报的潘金莲再次冲锋陷阵，直接杀到西门庆的面前，她说了一段犀利无比的话，她的大致意思包括以下几点：

一、宋蕙莲只爱来旺，所以要救来旺；

二、如果来旺放出来，你就没法要宋蕙莲了，因为你放来旺在家里很难看，就算一个另娶，一个成妾，万一他们以后相见怎么办？

按理说这两点都不出宋蕙莲所计对不对？宋蕙莲都想好了，你只要打发他滚远点，比如给他一百两银子回老家，他不会不同意，那这“难看”不就没了吗？所以关键潘金莲还有最后一招，也就是我们反复强调的，“讲政治”！

三、如果来旺走了，将你主仆通奸的破事传出去，你名声不是坏了吗？家里的妻妾下人看得起你吗？政治的厉害就在表面仁义道德，我这一切都是为你的声誉！你既然要宋蕙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你也安心……

来旺原来声称要杀潘金莲，然而他似乎没有真正动手的勇气，反而是潘金莲，一步步紧逼，终于将他送到了绝境；本来，来旺已经绝处逢生，然而因为宋蕙莲一点点的轻浮，被人再次送回悬崖，并直接从悬崖扔了下去……

幸好，他算是积了阴骘，那个名就叫“阴骘”的孔目送了他一根救命稻草，改成了递解原籍徐州。

来旺逃得活命，凄凄凉凉地上路，连点钱米路费都没有，西门庆还要全家人铁桶般瞒着宋蕙莲。第二场单挑算是结束了，潘金莲再次大获全胜！

三、宋蕙莲之死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怀有“好女人”的武大郎便是前车之鉴，来旺的个人悲剧绝对值得我们同情。只是我一直认为，虽然小说里可怜的角色很多很多，但好的角色、坏的角色也有很多很多。我们欣赏小说的趣味和美时，可以有同情之心，也可以有敬慕之心、憎恶之心，只是个人情感没必要也不应该成为一种普适的感情，更不应该成为某种道德宣教的标准。属于小说自己的，就留在小说的世界里吧。当我们要跳出小说来鉴赏其中的趣味和美，我想更多的应该是，通过对文本的解读，实现和作者的对话。

来旺的噩耗终于纸包不住火，宋蕙莲大哭一场：

“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

哭完就上吊了。

只是上吊不成功，被救了下来。然而品尝过死亡滋味的宋蕙莲，已经不再有往日的妖冶和轻薄，浑身冒着愤愤不平的怨气。她对着西门庆奋力宣泄：

“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

对此，西门庆只好委曲求全地笑着“安慰”她：“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处。”后来又是送吃的，又是让玉箫们二十四小时看着她，陪吃陪睡，好言相劝，或许他是希望时间能够抹平伤口，期望着时过境迁大家心照不宣再次重温旧梦……

然而狠毒的潘金莲没有给对手一点点机会，在这种紧急的关头，她居然想到了那个快被读者遗忘的角色——孙雪娥！

一方面告诉孙雪娥，来旺跟你偷情，是宋蕙莲告的密，所以西门庆打了你；一方面告诉宋蕙莲，孙雪娥鄙视她养汉子，害得来旺被发配递解。于是两下里仇恨了。

终于到了李娇儿的生日。虽然她的生日对我们来说不重要，但对故事里的角色们重要啊。因为生日，所有人都聚会去了，本来被严密关照的宋蕙莲得到了独处的机会。这时候，孙雪娥上门寻衅了。然后就是各种鄙视、各种吵架、各种骂街，直到大打出手……

一场喧嚣过后，倍感受辱和痛苦的宋蕙莲，再次无声无息地悬梁自尽，很不幸，这一次她成功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四、谁之过？谁之罪？

宋蕙莲死了。元宵那一夜，她风华绝代，独领风骚；清明那一天，她腾空飞翔，羡煞世人。然则，二十五岁的花样年华，就这样香消玉殒。谁之过？谁之罪？

正如本回开始所言，绝大部分时候，人们都将罪孽归在潘金莲身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如本回前三节分析所言，潘金莲两次单挑完胜宋蕙莲，再在最后关头像曹操借刀杀祢衡一样借孙雪娥之手给了她致命一击。所以，宋蕙莲是潘金莲害死的。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之前分析了宋蕙莲手握上中下三策，可以自由选择，她拒绝了下策，放弃了上策，选择了中策，这是她感性梦想与理性底线的折中选择。潘金莲摸准了这一点，知道她不愿意损来旺利自己，才发狠向来旺动手的，但是，万一宋蕙莲反悔呢？万一她接受了潘金莲的安排改选上策呢？那潘金莲真是赔了丈夫又折兵，害死来旺的罪尤全在她一人身上啊！

宋蕙莲会反悔吗？

我认为她会！前面说过，当她将要求降到最低——只求让来旺自由地好好活着，差一点点就成为了“七娘”；而当她再次失败以后，甚至说尝试过一次死亡的滋味以后，假如她接受已成事实——来旺被潘金莲陷害了；她承认自己已经为来旺付出过努力——也就没有亏欠、没有亏心，那么她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七娘”！

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有个最大的“心结”：

上一节我们引用了宋蕙莲第一次自杀前后的两段话，其中的“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大概表明了她的心理。作者为她自杀写的评语是“忍气不过”，她气的是什么？气她那样跟西门庆说好话，西门庆从来没有当回事；气她被玩物般瞒着，什么都蒙在鼓里。所以这个“心结”就是：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你不让我参与，起码可以给我围观的权利，连配角都当不上的一出戏，站在场边有什么意思呢？

我的假想是：假如没有这样的心结，假如西门庆真的跟她挑明了，宋蕙莲也许真的可能放下“矜持”去成为“七娘”。所以，潘金莲无非是一场“幸运”的冒险罢了，更何况，她又怎么能“将心不比心”，确定宋蕙莲会选择自杀这种极端的方式呢？

宋蕙莲的自杀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感，有对来旺的愧疚，她是努力了，然则假如最初没有她的贪婪，就不会有后来的结果；更有对西门庆的失望，她几乎将自己整个的卖了，结果却发现轻于鸿毛，她的花容月貌，她与主人的通奸，她的所有希望与努力，都只是一场空，原来在这个“游戏”里她毫无话语权。

在一次次大哭中，宋蕙莲或许感觉到自身价值的彻底幻灭，她原以为自己站在了高枝上，很快就能登上权力阶级，成为和妻妾们一样的人，然则在西门家一众人等虚眉假眼的欢笑和冷言恶语的斥责中幡然醒悟，原来她始终还是那个在山洞里偷欢的“媳妇子”。没有人真的想置她于死地除之而后快，但她自己却不堪承受生命之重，终于自绝于世。

所以，我个人认为，宋蕙莲的死，归根结底是她自己造成的，潘金莲最多只是起到了“帮凶”的作用。

不过可笑的是，现代一些评论家将宋蕙莲的悲剧归罪于“万恶的旧社会”，将她的自杀称为道德的觉醒或者人性的闪光之类。难道说宋蕙莲是为了用生命换来别人的道德肯定吗？如果她不曾自杀，不想自杀，而或是不肯自杀，那她就是极其卑劣、极其无耻、极其淫荡的小人物咯？她不死不足以成名节，为博他人点个赞，岂非不得不死？故事虽是虚构，角色虽是杜撰，读书人，焉能如此读书？

五、煽风点火孟玉楼，隔岸观火吴月娘

之前我们说过，宋蕙莲的故事不过是争宠版图3.0的一次预演而已。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这两回李瓶儿根本没什么出场机会，理由很简单，因为宋蕙莲在帮她出场，今日的潘宋之战就是日后大规模的潘李之战。

按下战争的主角们，我们看看版图3.0里躲在后面的那两人有什么表现：

先说孟玉楼。

孟玉楼曾在宋蕙莲得意忘形的时候说过“有你什么说处”，一个“处”字让宋蕙莲羞愧而逃，这是权力阶级和仆妇间的鸿沟。后来听潘金莲说主仆通奸故事时，她又一次说道“嗔道贼臭肉在那里坐着，见了俺每意意似似，待起不起的，谁知原来背地有这本帐！”所谓的“待起不起”是指，宋蕙莲自觉有作妾的身份，与潘孟等人同辈，所以见到人来不愿起身；但又限于现实角色，只好微微起身相迎。显然，孟玉楼一直耿耿于怀。

到了这回宋蕙莲又为“七娘”自鸣得意时，孟玉楼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第二时间就转呈潘金莲，“怎地……怎地……”，这“怎地”之间难免不是另一番夸张，最后再下一个狠毒的结论：“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所以要说孟玉楼不争宠，那实在是冤枉她了，这几个字已将孟玉楼的心思昭然若揭：很显然，跟其他人怎么争以后再说，眼下要再加个宋蕙莲，那是断断不可的，如果吴月娘不管，那么她就请潘金莲出头——“你我辈一般”——上吧，我和你一直是统一战线！

在她的挑拨下，潘金莲甚至表示要和宋蕙莲拼命，有这态度，孟玉楼终于高兴了，她发出了由衷的一笑——“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如果说后来潘金莲给了宋蕙莲强力一击的话，那孟玉楼的这招“妙传”就是最佳助攻了。

再看吴月娘。

“大姐姐不管管”不仅表达了吴月娘对孟玉楼“奸计”的积极防御，更深一层或许是吴月娘充分表现了自己的忍耐力，她甚至反而利用了孟玉楼去刺激潘金莲。潘金莲出头去做这个事，她不但零分险还可能高回报并赚得“贤良”的好名声！

比如西门庆陷害来旺，显然是故意的，既然是故意的，那自然不可能被劝阻。吴月娘偏偏在这时候“迎难而上”（平时她都不言语），被驳得个理直气壮，表面上看，吴月娘是好心没好报吃了哑巴亏；然而转瞬一看，她对着孟玉楼等人骂“九尾狐狸精”，不消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说的是潘金莲。显然，这个“迎难而上”为她赢得一个正义的口碑，一方面打压了潘金莲，一方面又在一定程度上收拢了宋蕙莲（如果她真的成为“七娘”，这个预见不是很有利吗？）。

六、悲剧的谢幕

宋蕙莲终于死了，用那个缠着她美丽金莲的裹脚布结束了自己，像烟花一样曾经绚丽一时的生命随着她的美丽金莲一同逝去。

她那个用身体换来的蓝锻子至死也没有做出裙子来，而她那个寄予所有希望的狠心的情人，那个曾经极度迷恋她身体的情人，不过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他将她的尸体一把火“烧”个无影无踪……在那个只有武大这样的穷人才会被火化的年代里，用自杀表达自己的志气和愤怒的宋蕙莲不过如此下场……

宋蕙莲死了，她的老父亲方才出现，这个谐音“送人”的宋仁借尸敲诈，竟然宣称宋蕙莲贞节不从，颇让读者可笑；然而宋仁却因此被西门庆倒打一耙直接送命，却也悲哀。如果西门庆是自始自终如珠宝一般对待宋蕙莲，那我们兴许又是另外一番感情，然而西门庆从头至尾不过逢场作戏，见到贲四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每烧了回来了？”如果不读前后文，谁知道他们烧的竟然是年仅二十五岁就命断黄泉的美貌佳人的遗体呢！

西门庆对宋仁阻止火化大怒不已，利用关系将宋仁几乎活活打死，相比《红楼梦》贾府里家奴送殡的二十两、四十两，《金瓶梅》展现了这个世界真实可怕的另一面。死亡，作为《金瓶梅》里独特风景，作者写来丝毫不动声色，却总令人恻然慨叹。正如宋仁的死值得同情，然而他“倚尸图赖”却又有咎由自取的味道，这其中种种，都无从简单地道德判断，只能说他们都是浮世中的人，各有自己的悲哀。对我们来说，掩卷之余能有更多的感悟，也就不辜负作者的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