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湿花飞不起,愁无比,和春付与东流水...”他拨开面前横陈的浅碗,沿口似乎还沾着酒渍,随手碾碎了一片随着春风飘来的花瓣,好像是梨花,也无所谓了,落花尚且有风作陪,人在世上,却始终是形影相吊。
人道盛世民无虞,但这场流疫来得太过突然,小城里的郎中已毫无办法,朝廷也似乎决定不闻不问,只任由人们接连故去,短短一冬,疫情加之饥冷,待到开春,就只见街市稀落,门庭冷清, 家家户户高挂灵旗。
至交好友没有他的好运,没能撑过这个冬天,他记得他的嘱托,半带着笑,他始终认为这个朋友有着盲目地乐观,不像他,寡言少语,伤春悲秋,对着翩翩落叶,能呆立许久。或许,先走的应该换做自己较为合理,他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又是一阵微风拂过,有些许清冷,他拉了拉衣襟,站起身,小径被落花点缀地斑驳陆离,燕子也叽喳地斜飞划过头顶,河面已被风吹皱。春还是春,远望山麓依旧如黛,春已不是春,少了许多孩子喧闹的嘈杂...
轻步来到河边,凝视着河面自己的倒影,渐渐地,出了神。
“你小心!”感觉身子被人往后猛地拉去,一个踉跄,他带着愠怒,回头刚准备开口,就被一阵抢白噎住...
“你这个人,离河那么近干什么,害的我摔了一跤...”“真是个书呆子...”“你不会是要寻短见吧...”
“我...没...”眼前的女子跌坐在地,素色衣袂,不施粉黛,发髻不知是本就疏于打理,还是刚刚被弄乱,一缕发梢勾画出清浅但微蹙的眉眼,这一霎间,就仿佛春把所有的纤巧都托付在了她身上。
“呆子,你愣着干嘛,没看见我伤着了?”
“啊?”他这才发现,女子轻揉着脚踝,似乎是崴着了。裙角沾上了些许泥渍。
“哦...”他局促着伸出手,却又觉得不该如此无礼...
没想到女子径自搭上了他犹豫的手腕,挣扎地站了起来。“你刚才差点掉进河里了,知道吗?”
“哦...”他小心地附和着,只感觉,她的手好凉,却好像能温暖他整个春天...
二
整个春天,他细碎地见了她寥寥几面,每次都像是偶遇,其实他都是早早等在了她住处的附近,就为了她惊喜地那一声“呆子!”仿佛给他的春描上了好多颜色。
但骨子里的犹豫和彷徨,依旧是改不掉,没有拿出勇气,哪怕一次单独的邀约,只身欣赏了一季的梨花,慢慢地,直到夏蝉都已开始泛滥...
这个夏,似乎是为了弥补春天的清冷,显得格外地炎热。渐渐,人烟窸窣的街市上,也开始热闹起来,尤其是稍显凉爽的日落时分。失踪依旧的喧闹又如期而至,人们还是擅于遗忘,生活仍要继续。
是日,失望的是,未能偶遇佳人,就只能流连于傍晚的商铺之间。茶铺伙计嘹亮婉转的揽客声,催促着路人品茗消暑;路边在卖刚做好的酥糖,闻去一股淡淡的芬香,不知她是否爱吃;几个孩子嬉闹着追逐跑过他身边,有窈窕的女子正在挑选描绘精致的画扇,细声交谈低低地浅笑...
“杨家今天又要开戏了,不知道这次唱什么...”有人擦肩而过,脚步似乎有些急促。他这才发现,很多行人都朝梨园方向涌去。“听说杨家小女儿今天头一回上台,希望不要薄了他爹的名号才好...”
想来今天是只能抱憾而归了,不如去听场戏也好,想来这梨园,还从未去过...
这杨家果然是南戏名班,人群熙熙攘攘,门口告示写道:今日曲目《拜月亭记》。
台下皆尽落座,台上笛、鼓声渐起,戏子登场,海盐腔乍起,最是委婉细腻,婉转悠长,甚是符合南方百姓的口味。他似乎也觉得,以前从未听戏,是一大损失,渐渐地也开始跟着哼唱起来...
但当王瑞兰出了场,他就再也挪不开目光,即使戏子有妆为饰,但他不会认错,是她...
她在台上悠扬的唱词,扬时,略带巧笑嗔骂,一颦一簇,伸手抬足;抑时,低眉侧颜,微声啜泣。像是口传中幻化成人的精灵,即便她是妖,又有何妨...
周遭的声响仿佛都已经淡去,台上仅有她一人,看她笑、怒、哭、叹,鬓角零落的汗珠,合着颊上的红晕,反映着烛光,全都倒映在他毫不转动的眼珠里...多想冲上台去,陪着她咿呀学唱,哪怕只是为她伴奏...
不觉间,戏已落幕,人群散去,他仍呆坐在座位,又一次不知所措。
“呆子,你也来啦,等我一下啊...”恍惚间,倒是她打断了他的思绪,然后没等他缓过神,便又快步回了台后,似乎带着一丝羞意...
“走吧,去散步!”
“哦...”
“你怎么来了?来听我的戏吗?”她只是换下了行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妆容。
“哦,无意之间就来了...你怎么不卸妆...”他有种想抚去她的鬓角汗珠的冲动...
“哎呀,卸了妆,就没时间出来了,爹爹催着回家呢...”她自然地着手轻擦了下有些厚重的胭脂,一抹淡淡的嫣红从鼻翼斜飞如眼角,藏着清澈入镜的眼眸,盯着他笑成一朵素雅但慑人的莲花...
这条石子小径,能否再长一点...
三
究其他所有的认知,问遍他尊仰的每一位圣师,他都想不到,她会选择跟他在一起,纵然他是个“呆子”,木讷、寡言、无趣,时常唉声叹气,她依然大咧咧地说:“往后,你要每天都来听戏,陪我散步,作为回报,我会让你开心一点,成吗?”
他真想说,不仅是开心...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他陪着她听腻了小路边不间断“知了”的蝉鸣,尝够了市集上的各种小食,无意间砸翻了茶铺的摊子,牵着她的手逃了半个小城,认识了被她取名叫做“包子”的小狗,被她塞了好多水果入腹,整个人胖了一圈,呆呆着盯过她被溪水打湿的袖口...
他知道,其实是她陪着他...
直到秋违将至,夏花开始凋落,偶尔拂过的风也渐萧瑟,秋雨打黄了柳条的叶片,他告诉她,他要努力读书了,考得个功名,他没告诉她,他要考得个功名,正式提亲,娶她过门...她听了,告诉他要好好努力,争取头名,不能给她丢脸,她没告诉他,她有些微小的惆怅。
八月桂花满城的时节,也是他要去应试的日子,他背上了沉沉的书篓,衣襟里装着她硬塞的路费和干粮。她一身好似桂花般的樱草色襦裙,远远地望着他,绞着青葱般的手指,轻咬着唇,只有在他回头的时候,才会遥遥地跟他挥挥手,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遍山金色之间,她才忍不住背过身,踢飞了一枚石子,落入溪水,惊起了水面上徜徉的几只鸟儿...
她不知道的是,他也不过是毫无心神地朝着大概的方向慢慢而去...
笑吟吟地人来去,是谁秋到便凄凉...
四
雪片片地落在他的一身铁衣上,甚至钻如他轻薄的内襟,四周寂静,甚至好像能听到雪地之间,一层掩盖一层的“簌簌”之声。
已是深冬时候,北方盘桓的蛮族大军似乎无法忍受这刺骨的寒冷,已经月余时间没有看到他们挥舞的马刀,也听不到他们呼喝的号子声。犹记得上一次守城之战,主帅误断了时机,仅带千余骑出城追敌,入了埋伏,弟兄们拼死杀敌,但望着四面渐渐围满呼啸的飞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绝望。若不是城内援军来援及时,撕破了一个缺口,怕是要全军殒身报国。最后,主帅中流矢捐躯,他带着剩下的几百人杀回了城内,开始巩固城防,指望能撑过这个寒冬,谁知道蛮军会不会趁雪夜袭,关里已充满了弃城的声音...
遥想那个秋天,她送他去赶考,他不负所望,如愿考得头名。正当他以为,能赶回故乡小城,朝廷接到急报,北面蛮族大军逼近边关,急招青壮充军,他幸运也不幸地被甄选为随军小吏,押着粮草去了边关。
不料却走漏了消息,押运部队被小股敌军突袭,虽然击退了敌人,但粮草也损失过半,到达边关城中,即被罚至城头守备队。
经历过了数次敌军攻城,关键时分,他倒也向主帅献策击退了来犯部队,甚至幸运地在城头激战中活了下来,他一直觉得,一定是她在保佑着他,即使从她的来信中,勉励的言辞里隐隐透出了失望,还有信角上被仔细拂去的泪痕...
边陲的冬景不像江南只是萧瑟灰败,大雪盖住了地面上露出的一切事物,“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望去,入眼的只有如海一般广袤的白色原野,无比壮美...
他在担心,据前几日入城的信使说,南方自入冬以来,粮食欠收,朝廷的赈灾物资被地方恶吏私吞,饿殍遍野,民怨沸腾,已有数地饥民暴动,其中就包括他的故乡一带。已有月余未收到她的来信,心焦如焚,也得不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他觉得,他就快被逼成了逃兵...
他呆呆地远眺着城墙外远处依稀可见的平缓山麓,离了她,仿佛他又成了原来的自己,寡言少语,面无表情,手下的兵丁都有些惧怕这位文人副官,不仅是面如凝霜,也曾见过他好几次披着黑铁甲,从好似阎罗地府的血海中持刀归来...
而他却只在想着她...
忽的,远处传来数声巨响,随之好像有人嘶吼,“敌袭!敌袭!西门发现大股蛮军!”一个亲兵带着恐慌地嗓音,远远地朝他挥手,脸上因为惊怒好像变了形。
蛮军居然真的趁雪夜攻城,“探子在哪,杀了,为何未能及时发现敌军!”他扔掉披在身上的大氅,转身“北门一千人跟我去援西门,其他人固守,不得有误!”
来到西门,才发现时机已逝,蛮军不知从何而得的火炮,城墙已被炸开丈许的缺口,蛮兵正蜂拥而入,城头也布满了乘云梯爬上的敌军,守备部队正在被残忍虐杀...
他微微叹了口气,把剑在手,直直冲向一个正在狂笑的蛮军首领...
不知厮杀了多久,他的佩剑已经卷刃,脸上被血液涂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肩甲被砍裂,背上中了一箭,发髻已散。
身边的喊杀声已经渐息,亲卫说,北门也已经被破,守军全部捐躯报国,随即被一刀劈倒。他知道,城,破了...
望着身前长身站立的蛮族将军,老相识了,他听着对方招降的话,手里的兵刃已被击落,腿上的可怖伤口,使他不得不单膝跪地。
他拾起残破的帅旗,轻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响,从讪笑变为惨笑,只以眼死死地盯着对方,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敌将忽然不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竟然变得有点畏惧,于是他又开始大笑,“尔等,鼠辈!”
一道雪亮的刀光迎面而来...
他在想,她还好吧...那道清浅的眉眼,那簇淡淡的背影,笑起来,很好看...
现在,她应该正在缩手缩脚地烤着火,咒骂我还没回去找她吧...
雪,又开始下了...
网友评论